由傅國涌先生逝世想到
倪章榮
聞獨立學者、自由撰稿人傅國涌先生逝世,深表哀悼!前不久我還在心里嘀咕:這幾年傅國涌也不寫文章不發聲了。
我讀過傅國涌先生不少書,主要是關于民國文人的,他以史料為基礎,向讀者揭示了不少鮮為人知的文壇、政壇的另一面。比如文人不在權貴面前低頭的勇氣,不被金錢地位俘虜的骨氣,為天下蒼生奔走呼號的正氣;再比如政治人物的堅守與犧牲、權謀與出賣;還有對政治失敗的哀傷,對選擇錯誤的惋惜等等。顯然,傅國涌先生用史料告訴了我們一個與主流敘事不同的歷史,也有他自己的認識和觀點,讀后讓人深思。然而,我覺得他還可以將思考和研究更深入一些,比如中國文人群體的共同病灶,他們的苦難縱然是政治的原因,與我們的文化、制度、文人們自己的認知,是不是也有關系呢?拿劉文典為例,傅國涌先生對怒踢粗魯對待自己的蔣介石的劉文典教授贊不絕口。可是,他卻沒有寫下劉文典的續集,若干年后,鐵骨錚錚的劉文典只能主動檢討、下跪認罪,檢討。下跪也不能換來茍且偷生,最后只能以自殺結局。被不少人稱贊的《抉擇:一九四九,中國知識分子的私人記錄》,卻沒有對民國那些知識人作特別深入的解讀。實質上,民國知識人中的絕大多數還是傳統士大夫,他們的悲劇是選擇的悲劇,而他們的選擇源自他們內心深處對權力的依附,對所謂“正統”的期待。我一直認為,中國缺少真正意義的知識分子,中國知識人的身體里流淌著趨炎附勢、權衡利弊的血液,他們不是一個獨立的群體,需要依靠,也盼望依靠。
傅國涌先生對魯迅的評價與我基本一致,只是我并不認為魯迅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思想家,不是思想家但并不代表魯迅先生沒有思想。魯迅的主要思想有兩個方面,其一:人性無比丑陋,國民不可救藥。這方面的思想古已有之,遠的不說,至少《增廣賢文》、《儒林外史》、《老殘游記》、美國傳教士明恩溥的《中國人的氣質》等書,以及譚嗣同、梁啟超的文字,已經揭示得淋漓盡致了,魯迅不過是將國人的劣根性及人性中的陰暗面,進行了集中批判。從思想史的角度看,他并沒有新的發現,且沒有像胡適一樣給出一條出路(很多人都說魯迅比胡適深刻,我不知道深刻在哪里。)有人說,魯迅是欲靠思想教育和文化批判開啟民智。我認為,這樣的方式開啟民智,是一項永遠也無法完成的任務,尤其在有些獨特文化根深蒂固的地方。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新文化運動倒有一些成效——既讓民眾方便獲得受教育機會,又引導民眾睜眼看世界,其啟蒙的聲勢比思想教育與文化批判開啟民智的方式更加有力,可惜,啟蒙運動被政治運動打斷了。其實,制度是關鍵,在一個好的制度的引導下,民智才會真正開啟。魯迅思想的第二個方面是,崇尚暴力革命,崇拜蘇俄模式。這個就離思想家更遠了,崇拜這些個東西的人很多很多。何謂思想家?《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指對客觀現實的認識有獨創見解并能自成體系的人。魯迅先生對客觀現實的認識是準確的,也是深刻的,但并不是“獨創見解”,更談不上“自成體系”。當然,魯迅先生是一個無可爭議的偉大作家,主要成就體現在他的小說創作上,而雜文則沒有我們很多人以為的那么了不起。因此,一百年來,我們對魯迅先生的某些評價是有失公正的。
傅國涌先生的《金庸傳》,我沒有讀過,也不打算去讀。一直覺得,金庸的武俠小說是傳統文化的大雜燴,是煮給失意者和底層大眾的一劑春藥,有百害無一利。上世紀60年代,金庸還在香港報紙連篇累牘發文批判“賣國賊”、“帝國主義走狗”胡適。
我倒覺得,傅國涌先生紀念林昭女士的系列文章,讓我看到了他思考的觸須。我相信,如果假以時日,傅國涌先生一定能夠寫出比現在更加深刻的著作。可惜,天妒英才,傅國涌先生不到60歲便離開我們了。
最后想說一點的是:歷史研究固然需要在某個人物某個事件上下功夫,但更重要的是深入歷史深處,盡可能地觸摸到歷史的本質,進行公正全面的敘述。我十分欣賞柏楊先生的《中國人史綱》以及蔣廷黻先生的《中國近代史》,他們沒有為了政治目的選擇“歷史”,也沒有為了虛榮心“創造”歷史,更沒有為了自尊心隱瞞“歷史”。
(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