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作協主題散文優秀作品(2)
——白城作協 抗戰80周年征文散文優秀作品
鶴鄉老兵
李秀軍
老爸是抗美援朝老兵,出生在吉林省通榆縣十花道鄉光輝村東九江屯。想寫老爸是從他去世那刻起,距今已有20余年了。每次提起筆,心在震撼、眼在流淚,歷歷往事涌進腦海,蕩漾心湖。開篇幾次都擱下,原因很簡單,就是感覺老人家還在人間,還在我們身邊。
老爸常說:人活著就得知足,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得活出個樣來,讓別人看得起。此話一直伴隨著我,讓我在逆境中成長、讓我在學海里遨游、讓我在工作上求進。他不但這樣說的,自己也是這樣做的。
聽續奶奶講述:老爸的命很苦,5歲就痛失母親,出身貧寒,讀了不到一年的私塾,就給人家打短工了。1950年3月,他自愿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不到18歲就當兵去了朝鮮,打小他的性格就非常倔強,不服地主、資本家的剝削壓迫,更痛恨美國鬼子的侵略行為和狼子野心。他鐵了心就想參軍保家衛國,他不管年齡不足,不怕困難重重,不怕負傷犧牲,不懼山高路遠,硬是穿著大表姐夫給的白茬羊皮襖,步行80多里路來到開通縣兵役局。帶兵的了解他不到年齡,不符合參軍要求勸他回去,可他不肯悄悄地跟著去了火車站,找到帶兵的軍官說明情況,參軍的目的就是保家衛國。他的真誠、堅毅和決心,打動了在場的所有人。于是,他被破格被錄取了,成為一名光榮的志愿軍戰士,成為一名陸軍步兵81師241團一營機槍連火箭炮手。
后來,據老爸講,當時他們坐了三天三夜的“燜灌車”,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鴨綠江,趕赴朝鮮進入戰火紛飛的“抗美援朝”戰場。從此,老爸丟掉了趕牛鞭,扛起了火箭炮,在連長、指導員,特別是在老班長的幫助下,很快掌握了射擊、瞄準、發射、命中目標,打擊敵人——美國鬼子的本領。
老爸經常念叨與他一起并肩戰斗的、非常難忘的、十分感謝的曲祥班長。那時候,因為爸爸年齡小力氣弱,每每行軍時都是班長默默幫他背炮彈,手拉著手前進。并鼓勵他英勇作戰,幫助他積極向上,還介紹他入黨直到當上班長。他怕爸爸想家,就給爸爸講“好男兒,有志志在四方”;講“岳飛抗金的英雄故事”;也講一些逗爸爸開心的笑話。據老爸講:他們入朝時還不是最艱苦的時期,先頭部隊已經把美國鬼子趕離“三八線”,他參加大小戰斗10幾次,每次戰斗結束都發給一枚紀念章。朝鮮戰場,由于軍事實力相差懸殊,打得極其慘烈,老爸他們大多數都是白天在深林、山洞、戰壕里休息。而在晚上,才神出鬼沒、猝不及防地沖向指定地點,或轉移到安全地方。那時,常常是頭上鬼子飛機狂轟濫炸,地上鬼子圍追堵截,而后勤保障給養供應不上,就像電影里演的一樣,環境真的很惡劣,條件真的很艱苦。當時流傳一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拉粑粑。老爸說:抗美援朝的勝利,就是靠正確的軍事指揮和人民志愿軍的大智大勇和不怕犧牲的大無畏精神!
在我的記憶里,老爸一米八O的大個兒,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他性格內向,平時話語較少,可謂忠厚老實,一輩子沒見過他請客送禮,更談不上收禮了。老爸脾氣又非常執拗,總是據理力爭,堅持真理到底,他“寧愿翱翔中折翅,不求蜷伏下生息”。因此,得罪了很多人,特別是鄉村領導,可他重來沒有后過悔。而他對村里的困難戶、五保戶卻非常好,每當逢年過節都要叫我把五保戶孟二爺請到我們家一起吃喝。我們兄弟姊妹七個他從沒打罵過,尤其是我,倍受寵愛,因為我身上有三個姐姐的緣故吧。
據母親講:老爸復員被分配到通榆縣草原井隊工作,因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難就回老家了。在革委會、大隊、村上,他當過黨支部委員,副書記,畜牧大隊長兼任后來成立的林、馬場場長。而原始的交通工具是一匹棗紅馬,那個馬鞍子我現在還記得呢。他曾榮獲縣人大代表、優秀共產黨員、綠化造林模范個人等。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時,在一個傍晚,老爸下鄉回來的路上撿到一條10米多長的撒繩。當時,鄰居王大舅勸說:馬上就分田到戶了,這繩子可有用處,自己留著算了。老爸搖搖頭說:這是公家的財產,我是黨員干部不能這樣做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繩子交給了生產隊。老爸在村上干了一輩子,沒有拿過、動過集體的一草一木;他走后也沒有給子女留下任何財富,但卻傳給我們千金難買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道德品質和忠誠于黨的堅定信仰。
晚年的老爸,仍然保持軍人作風,堅守一名共產黨員的責任與擔當。將近七十歲了,他還是早起晚睡,每天忙個不停,而且還能跟上時代的步伐。有一年秋天,他應邀去山東我大表哥家串門,看見人家種植芝麻既高產又值錢,他就優中選優帶回10斤種子,次年開春,他親自指揮弟弟和弟妹,在自家地里試種,結果天遂人愿,當秋風送爽,半晌地的芝麻竟然產了1000余斤,來家收購市場價高達8元一斤。鄰居們看傻了,小屯里炸鍋了。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很多人前來求教、點贊,說老爺敢想敢干,敢于大膽試驗、帶頭致富,以后好帶領復興屯村民實現復興啊!用老爸的話說:人不論老少,都要求上進,跟著共產黨走,一定會越走越幸福。
俗話說:“七十歲有個媽,八十歲有個家”這話不假。每逢過年、老爸的生日,我都會在家陪他小住幾天。因為,媽媽有病走得早,他又不喜歡縣城的生活。在農村都是老鄰舊居的,說話、辦事方便自由。夜幕降臨,我們爺倆躺在火炕上,他便為我講起他的戰友、同事還有彭德懷老總等老一輩革命家的英雄事跡,他自己在戰場上立過四等功兩次,三等功一次,特別是1953年12月獲得81師技術二等獎。
那晚,借著燈光我抬頭看見東墻上他那些已經模糊不清,發黑了的獎狀,以及參加市縣鄉各種會議的黑白老照片,有人大代表、優秀黨員、勞動模范等。還有抽屜里的和平鴿紀念章、功勛章。他還多次和我提起,自己在開通縣國書記小禮堂開過會,那時他非常興奮、十分自豪。他說:人一輩子要走正道,堅持真理、感恩、孝道,讓人尊重,自己首先要做到。
光陰荏苒,一晃老爸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幾年了,但他的那些語重心長話語,一直激勵我認真學習,努力工作,愛黨、愛國、愛家鄉,做一個有道德、有夢想的時代新人。
移動的江山
李雪蓮
遠遠地又看見了這片麥地。
從一個叫鹽鋪的小村莊出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和一個朋友聊《長津湖》電影,他說他的一個親戚參加過抗戰,而且還健在,已經一百多歲了。我感到很好奇。他陪著我驅車30多里路,去拜訪這位老人 。
這位叫孫井山的老人,雖然吐字不清,回憶參加抗戰的情景,卻如昨天一樣歷歷在目。
此時,四周的莊稼已經郁郁蔥蔥。車子在狹窄的鄉村公路上穿梭,好像強行分開道路兩側,向內彎折的樹。
來時的這片麥地再次映入眼簾的時候,好像突兀的霞光,闖進了這漫無邊際的綠色,這金黃的顏色,一下把氣溫抬高了好幾度。
這是一片冰小麥,植株矮壯,馬上就要進入收割期。還在吸肆意地吮吸著陽光,想要把更多的陽光轉化成淀粉,想要籽粒更飽滿。
在抗戰80年的跨度里,因為孫井山老人清晰的記憶,保持了完整的連貫性。
他隨著大部隊開往戰場,沒有到前線參加戰斗,分配在了后勤部隊。
我回想孫井山老人在院子艱難挪動的情景,仿佛看到中國近百來的艱難歲月。每一個為祖國浴血奮戰的人,都是一座移動的江山。
一片麥地在陽光下安靜地生長,就像一個村莊,一個國家在安靜富足的時間里,在和平的土地上生長著存在著。這是一個具象的糧倉,也是一個具像的和平。
站在麥地邊上,麥穗,麥稈和陽光混合的味道,升騰起一種干燥的芳香,讓人安靜下來。
我第一次感覺到,成熟的麥地,是夕陽的模板,也是晨曦的模板,更是和平的模板。
孫井山老人給我講,他是山東人,他是闖關東的時候過來的。他是在山東參加的抗戰。當時因為敵人把補給線封鎖了,吃的東西運不進來。班長吩咐他們四處找吃的東西,就在他們精疲力盡一無所獲的時候,發現了一片麥地。
他們仔細辨別后發現是麥地。因為麥地被人畜踐踏得不成樣子,植株東倒西歪,剛剛抽穗兒的麥子,麥穗還處于灌漿期。但青青的麥桿兒上,麥穗兒還是所剩無幾。
但孫井山老人和他的戰友們還是欣喜若狂。
他們背著兩大袋子麥穗兒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孫井山老人用不清晰的口齒說,他清楚地記得,夕陽里的麥地,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而戰士們臉上的笑容,竟是一種戰爭勝利后的喜悅。
孫井山老人用更緩慢的速度講著當時的心情:看到麥地的一瞬間,他首先想到的是可以吃飽肚子,然后就有一種回到家鄉的感覺,就像站在了自己家的麥地里。
那天晚上,戰士們吃到了蒸青小麥,每個人都吃得飽飽的。
戰爭結束回到家里后,孫井山每年夏天都會蒸一碗青小麥吃。
孫井山老人的女兒也在一旁陪著我們聊天,時時不時補充一下,她父親和他們說過的一些戰場上的事。
孫井山的女兒說,每當端起青麥子飯的時候,他父親都會說,七班長古戰在哪兒呢?八班長梁寶民呢?九班長陳喜山是不是回到了蒙古?
講了一個多小時,老人一口水沒喝,嘴唇已經干了。我們催促他喝一口水,他還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
我問孫井山老人,當時開往戰場的時候,怕不怕。他說,哪有時間怕呀,人家都打到你家門口了,還能怎么樣?還手唄。
他還告訴我們,和他一起開往前線的,還有他舅舅。當時根本不知道分在部隊,他自己分在后勤部隊,他舅舅分在了前線,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接到了他舅舅犧牲的消息。當時他正在山上砍樹。道路被敵人炸毀了,前線的補足運不出去,砍樹是為了架橋。他把眼淚抹干,繼續砍樹。
就在我們感覺孫井山老人有點兒累的時候,他的女兒已經在院子的樹蔭下,支起了桌子切好了西瓜。
我剛想伸手去攙孫井山老人,他卻擺了擺手。雖然走起來有些吃力,不用我們攙扶,也不用拄拐,他一步一挪地走到了桌子跟前,坐在了凳子上,自己拿起一塊西瓜吃了起來。
我一邊吃西瓜一邊抬頭看著樹。這是我在北方這么多年沒有看到過的樹,我問孫井山老人的女兒,這是什么樹,老人的女兒說這種樹叫文冠樹。
我問了一下度娘,她說文冠果成熟了以后很像古代文官的帽子,因此得名“文冠果”。度娘還說這種果實為蒴果,即果實成熟后會開裂。
文冠果是蒴果,所說的蒴果就是果實成熟后會炸裂開。炸裂開的文冠果真有點像文官的帽子,如果不是度娘的影響。我會覺得更像藍鈴花的樣子。
文冠果去年的蒴果和今年的蒴果是同在。去年的是褐色的,而今年還沒成熟的文冠果是綠色的。
我想到了一個詞語:“累世同枝”。
孫井山老人,只是抗戰中普通的一名戰士。我們對那段艱苦歲月的感受,一方面來自文字,另一方面來自影視,今天我又通過一位老兵的講述,近距離地感受到抗戰的氛圍。
從抗戰到現在,所有為國家安危挺身而出的人,就像眼前的這棵文冠樹的果實,累世同枝。
也許是聽了老人給我講的革命故事,也許是多年沒有回到農村。看到院子里的一草一樹一蔬,忽然有了神圣寧靜的光澤。
村莊的一切都是緩慢的寧靜的。雞在墻角的土里刨著食,鴨子搖搖晃晃地啄著地上的西瓜皮,房頂上有一棵青草已經高過了煙囪。
此時此刻,孫景山老人一邊吃著西瓜一邊看著他的院子。
80年前,院子里的雞鴨和房頂上的草和炊煙,還有他的家人,一定是他最大的夢想,也是80年前每一個中國人的夢想:和平地生活。
看著孫井山老人站了起來,在院子里蹣跚的挪動著,我忽然覺得,每一個且生命捍衛祖國的人,都是移動的江山。
百歲抗日老兵閆福鎖的家國情
李志來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狗強盜,消滅了蔣匪軍。”近日,在湖北省黃岡市黃州區休干所一個清凈的小院內,百歲的抗日老兵閆福鎖,面對前來采訪的媒體人員,回想 20 多年的戎馬生涯,隨口唱起了軍旅歌曲《我是一個兵》。
1925 年 10 月,閆福鎖出生在山西省昔陽縣。1943 年,有著保家衛國夢想的閆福鎖,離開耕種多年的故土,到太行軍區一分區十團四連成為一名戰士,1945 年入黨,當兵期間參加大小戰斗 30 余次。閆福鎖 20 年的戎馬生涯中,11 年在陸軍部隊,9 年在海軍航空兵部隊。1983 年 9 月,閆福鎖從黃州區商務局光榮離休后,一直關心著黃州的經濟發展建設。
歲月如風,離開部隊 60 年后,那段槍林彈雨的歲月在閆福鎖的記憶中不再那么清晰。但他仍然記得抗戰開始時,他所在的部隊駐扎在太行山打游擊戰,太行山是當時日軍掃蕩的重點地區。“戰爭比影視劇里演的畫面要艱苦和殘酷得多,缺衣少糧缺裝備不足為奇,斷胳膊少腿也是常態。”說到這里,閆福鎖神情凝重。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閆福鎖跟著部隊從太行山來到河北省南部津南收復失地,解放邢臺、邯鄲等地。1945年10月,解放邯鄲后,縱貫晉冀魯豫解放區的平漢鐵路成為國民黨向華北、東北推進的主要干線。國民黨派了第30軍、第40軍及新編第8軍約 4.5 萬人從新鄉沿平漢線北進,旨在占領邯鄲,打通平漢鐵路。與此同時,我晉冀魯豫軍區部隊在河北省邯鄲以南地區也開始對
國民黨軍進行反擊戰役并取得勝利。這一仗,給閆福鎖留下了深刻印象。
據閆福鎖回憶,當年在第二野戰軍時,條件非常艱苦,不像現在的部隊,住在營房,吃在食堂。在野戰部隊時,流動性很大。沒有運輸車輛,戰士們全部靠兩條腿走路,當時身上的裝備很多,每個人至少要扛一條槍、120發子彈、4個手榴彈,還要帶上自己的行李和一個米袋子,解決休息和吃飯問題。部隊常常夜里行軍,翻山越嶺,負重前行,一晚要走幾十里山路。路走得多了,汗水便浸濕了衣服,體溫把衣服烘干,就接著穿。走累了,能有個地方可以躺下休息,他們就很滿足了。戰爭是異常艱苦的,閆福鎖記憶深刻的是 1947年2月,解放安徽亳州不久,國民黨把老黃河重新挖開改道,把我軍阻擋在下游。這時我軍正日夜兼程趕往解放區,走到黃河邊上,水深及腰,沒有船,加上溫度低風又大,戰士們只能蹚水過河,也就是在這次行動中,閆福鎖的雙腿留下了腿疾,現在他的雙腿經常麻木,沒有力量。在解放河南杞縣的戰爭中,閆福鎖不幸胸腔中彈負傷,
轉到后方醫院,彈片沒法取出,只能從身上取掉了一根肋骨保命,從此,落下終身殘疾,受傷的地方,一到冷天就疼得厲害,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1947年6月,閆福鎖隨部隊一路從山東南下,徒步1000多里路,到達湖北,進入十八旅教導團。期間,閆福鎖第一次來到黃州。1955年,閆福鎖進入海軍航空兵第五師十五團二大隊,在這里,他終于住上營房,吃在了食堂。1963年9月,參軍20年的閆福鎖,離開部隊,在黃州參加工作。
20世紀80年代,閆福鎖任黃岡縣物資局副局長。那時物資局承擔著全縣大型建設建材分配,黃州影劇院、地區醫院、汽車站等都是在閆福鎖的支持下建成的。老人常說,80年代的建設為現在的幸福黃州打下了基礎。
1983年,閆福鎖光榮離休。從工作到離休在家,他從沒向黨組織提出任何要求,也時刻告誡子女,憑自己能力生活,不要給組織添麻煩。
離休后,閆福鎖的飲食起居由小女兒閆景玲照料,采訪中她小心翼翼地幫父親佩戴獎章。在閆景玲心里,父親是一個大英雄,有這樣的父親是她一生的榮耀。她說 :“沒有父親這一輩老戰士們的努力,就沒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父親這輩子吃了很多苦,我就想好好照顧他,讓他吃好喝好,安享晚年。”
閆福鎖是目前黃州區唯一健在的抗日老兵。雖已百歲高齡,依然精神矍鑠,喜歡看新聞,關注國家大事,更關心家鄉的經濟社會發展,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共產黨員,要永遠學習,自強不息,不能給國家添麻煩。現在,我是真享福了。”每到逢年過節,各級領導來看望慰問他時,閆福鎖總是這樣感恩地說。
在老人家中,筆者看到了他年輕時身穿軍裝的照片,昔日剛毅少年,朝氣蓬勃 ;如今,百歲高齡,眼神中仍閃現著對國家和人民的赤誠與熱烈。“希望年輕一代時刻牢記,要愛祖國,愛人民,好好為建設國家努力學習、奮斗!”
小薊花開
崔洪國
眼前一片漆黑。崔樂先被綁在村北頭的那棵老柳樹上,腳下是冰冷的雪,刀子一樣的西北風,惡狼般舔舐著他。他周身疼痛。疼是從骨頭里傳來的,拉扯著血疼、肉疼、筋疼,似乎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疼。
崔樂先是抗戰時期王署埠村的村長。他的輩分很高,是我太爺爺輩分,村里人平常里都尊稱他為崔爺。
村子北頭那棵歪脖老柳樹下。來不及轉移的村民被鬼子集中在這里。他們至死都忘不了那個夜晚:恐懼鉗子般攫取著他們的心;從樹枝縫隙中漏進的月光像撒落的鹽粒,澀得人眼眶生疼;空氣已經凝固,連吃奶的孩子都大氣不敢喘……
崔爺被綁在樹上,他的棉襖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補丁疊著補丁的粗布下,棉絮隨著漢奸鞭子的起落而紛紛揚揚。
月亮驚悚地從云彩里探出頭,心神不定地望著這群野獸的暴行。崔爺忍不住呻吟了幾聲,但隨即咬緊牙關,將鋪天蓋地的疼吞咽了下去。
疼是鬼子和漢奸留下的。村子里的老人們記得清楚,在敵人的暴行中,他經歷了滔天的痛苦。用刑是從晚飯后開始的,在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被水浸醒后。
或許正因為這疼,崔爺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活在自己的村后面;或許正因為這疼,崔爺才知道鬼子要從他哪里得到什么。
村子里的老人們至今記得那個大雪覆蓋下的月夜,風里飄著鐵銹與血腥混合的咸腥,西北風刮在人身上,貓撕咬般疼痛。
"老崔頭,何苦呢?"漢奸的聲音像生銹的鋸條劃過冰面。
村里人都認得那件灰鼠皮襖領口新補的紫花布。前幾天崔奶奶在油燈下縫補時,針尖曾三次扎破手指。此刻,穿著這件鼠皮襖的崔爺已被敵人摧殘得遍體鱗傷。他那被鬼子五花大綁,幾次昏厥的身子正在雪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仿佛是一截枯樹根,枯敗而倔強。
“快說,八路軍的縫紉機藏在了哪里?” 漢奸的聲音仿佛從十分遙遠的地方飄了過來。兇狠而又魔幻。
疼痛和刀子般的西北風讓崔爺清醒了不少,幾天前的事又浮現在他眼前……
1941年12月,那是清河地區廣北縣抗戰最困難的時期。駐廣饒、臨淄的日偽軍對廣壽邊區發動了掃蕩。22日,他們在小清河南制造了駭人聽聞的“小碼頭慘案”后,又大舉北上,妄圖一舉消滅清河支隊和廣壽二邊的自衛團。八路軍化整為零,跳出敵人包圍圈,同日偽展開游擊戰、麻雀戰。清河軍區醫院、被服廠等也被迫轉移。
這天傍晚,當崔爺率領民兵冒著刺骨的嚴寒到達被服廠的時候,昔日熱熱鬧鬧的被服廠已經是一片狼藉,一邊死寂。
負責最后一批物資轉移的王副廠長,把崔爺領進一間廠房,地上躺著已經用葦草和帆布包好的十臺縫紉機。
握著這名老黨員的手,望著崔爺爬滿深溝淺壑,泛著古銅色的臉,王副廠長一字一頓地對崔爺說:“老崔,一定要保護好它們,這,可是咱的命根子!”
崔爺凝視著這位滿眼血絲的老八路,堅定地對他說:“人在機器在!”
隨后,他又握緊王副廠長的手,補充道:“人不在了,機器也保證在!”
……
刺刀抵上喉結時,崔爺忽然仰頭望天。寒風吹來,柳樹上飄落的雪粒子落進他開裂的嘴角,他向叛徒啐了一口,旋即血水在月光下的雪地上,砸出一簇簇盛開的小薊花的形狀……
槍托、皮鞭又一次襲向崔爺,他再一次陷入深不見底的黑洞……
鐵鍬啃噬凍土的聲響傳來時,被拖行了不知多遠的崔爺又一次從昏迷中醒來。兩臺縫紉機從凍土里露出蒼白的臉,機油在轉輪上凝成冰棱,月光順著鑄鐵紋路流淌,像極了寒夜里星星睒眼時的寒光。
崔爺見機器被發現,憤怒和心痛到了極點。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問候”了叛徒的八輩祖宗。月夜里的怒罵和詛咒,震得柳枝上的積雪簌簌墜落。
“還有多少機器,它們到底埋在哪里?說了,太君會優待你的!”叛徒用顫抖的聲音喊。
四周一片寂靜。回答他的只有雪夜里虎猇的西北風。
鬼子被寒冷和這個軟硬不吃的老漢折騰得失去了耐心。他們搗毀了繳獲的兩臺縫紉機后,準備撤退。一個鬼子軍曹向崔爺舉起了明晃晃的刺刀。
鬼子的刺刀刺向了崔爺的喉嚨。旋即,他又被鬼子一腳踢進了埋藏縫紉機的土坑。崔爺的鮮血雨霰般灑向明亮的月夜,落到泥土中,落到亂糟糟的雪地上,落到剛剛挖開的凍土上……那噴濺到縫紉機踏板上的鮮血,順著鑄鐵紋路蜿蜒,在月光下綻開一朵朵奇異的小薊花。最后一瞥里,他的目光掠過月下的村子,嘴角竟浮起半抹笑紋。
漫長的寒夜終于過去,東方泛起魚肚白。晨霧中飄來焦糊味,那是敵人撤走時燒毀房子后的氣味。
崔爺被鄉親們背回家中。彌留之際的崔爺一只手死死抓住崔奶奶的手,在她手心里不停劃著,不停摳著……
日上三竿后,崔爺終于咽下了那口氣。
這天,整個村子哭聲慟地。這天,全體村民披麻戴孝。
掩埋烈士遺體后的第二天深夜,崔奶奶抱著個油紙包鉆進檉柳林。她那雙布鞋在雪地上踩出兩串堅挺的小薊花。她蹲下的姿勢像極了過去在河邊洗衣的模樣,只是這次埋進土里的不是丈夫的遺骸,而是一張藏縫紉機的地圖。
1942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村北那株歪脖子老柳抽出的新芽格外鮮嫩,風過時簌簌作響,像極了縫紉機轉輪永不停歇的嗡鳴;柳樹下的泥地上,小薊長得蔥蔥蘢蘢,春寒料峭里透著一種堅強和不屈。
小薊,也叫刺兒菜,青青菜,是我們貧瘠農村田壟里常見的一種草本植物。它葉片呈鋸齒狀,葉片上的利刺棱角分明,仿佛一身玉衣刃甲,穿在小薊筆直的腰桿上,威風凜凜,英姿颯爽。暮春時節,小薊開花,緋紅的心扉打開。一根根紅絲密匝匝地簇擁著,似一朵怒放的旱地紅蓮,似一團燦爛的火焰;小薊花如女人的發髻,也如一支圓筒。小薊花花朵有層層包裹的苞片,每一個苞片的上端都生有細長的尖刺。
小薊不懼寒熱,不畏干旱;小薊渾身是刺,卻能食、能果腹,也能入藥。它是我們當地的藥草和救荒草。
蹲在曾經被崔爺鮮血浸潤的黃土地上,王副廠長解開層層油紙。褪色的圖紙上,"被服廠機器埋藏點"幾個小楷依然清晰,邊緣處粘著片暗褐色的布頭——那是從崔爺棉襖上撕下的補丁,針腳細密如初,只是再也等不到該縫補的人……
1942年8月,鬼子歷時9個多月的掃蕩,被清河軍區徹底粉碎。崔樂先被清河軍區表彰為“模范村長”,事跡被刊登在清河軍區機關報《群眾報》上。
……
上村小的五年里,每到清明節,老師都要領著我們到學校東北角掃墓。
那是一座孤墓,處在第三生產隊的馬廄和一個吃水灣之間。它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陪伴它的除了傍晚的馬嘶牛哞外,除了清晨挑水人的水桶與扁擔鉤摩擦發出的“吱吱扭扭”聲外,就是那棵干了梢的老柳樹,還有那早春發芽,暮春開花葳葳蕤蕤的小薊菜。
聽老師說,這里面躺著的就是“模范村長”崔樂先。
村小畢業后,我到了五里以外的初中就讀。村小的孩子們依舊在每年的清明到崔爺簡陋的墓前掃墓。崔爺用生命保護八路軍縫紉機的故事,被爺爺講給孫子,被父親講給兒子,被村小的老師們講給一茬又一茬的學生。
2009年,廣饒縣烈士陵園改擴建竣工。崔樂先的孫輩們婉拒了縣民政局關于將烈士骨殖遷往陵園的請求。崔樂先烈士“人在機器在”的承諾,言猶在耳,他們深知,崔爺是不會輕易離開這塊為之流血犧牲的土地的。因為,在這塊土地上,埋葬著他的父母,生活著他的子孫,生長著頑強的小薊,盛開著美麗的小薊花……
每次回家鄉,我總要到老村小遺址看一看。村小的土坯房早已不見蹤跡,村小東北角崔爺的墓地,也早就遷進了他家祖墳。而在崔爺原來安息的地方,拔地而起了一排漂亮的向陽院,溫馨,祥和。一切是那樣得熟悉,一切又十分得陌生。
月光好的夜晚,回到家鄉的我,仿佛常聽見清河軍區被服廠的縫紉機在我夢里轉動。十臺鑄鐵骨架在凍土下輕輕震顫,機油化作春水浸潤著柳根;血漬凝成的小薊花在月光里次第開放,蓬蓬勃勃……
每個清明雨后,人們總能在崔爺的墳前下尋到幾簇新發的酡紅、酡紅的小薊花——
那是崔樂先烈士生前最愛的花。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