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仰聶耳故居
郭松
在昆明生活了三十多年,每次去逛花鳥市場都會恭敬地走進聶耳故居看一看。昆明市五華區的甬道街,一位天才音樂家的故居,沒有我想象的飛檐翹角、高樓闊屋,更沒有庭院深深、曲徑通幽,只是一座商用的二層小樓。
甬道街原是清代云貴總督衙門前大照壁以南一條狹窄通道。光緒年間,甬道東西修建重檐土木結構的二層樓房,故而形成街道,取名甬道街。聶耳的父親是個中醫,叫聶鴻儀。他帶著妻子彭寂寬和孩子來到昆明,租下甬道街的這棟小樓,在樓下鋪面開了一家小醫館,取名“成春堂”,那時,聶耳還沒出生。
這棟小樓說是兩層,其實只有一層半,第二層只是個小小的閣樓。到閣樓上的樓梯是木質的,很窄。樓梯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照片,是聶耳的父親抱著小聶耳。父親咧嘴笑著,笑得很甜。胖嘟嘟的小聶耳在父親懷里,帶著幾分羞澀看著鏡頭。聶耳四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全靠母親一人經營成春堂,支撐一個拮據困窘的家,養活他們兄弟姐妹六人。
我總是小心地上閣樓,屏住呼吸,凝神聚心,似乎可以聽到小聶耳瑯瑯的讀書聲。在這小小的閣樓上,聶耳接受了母親的啟蒙教育。母親是傣族人,通過自學,初通醫術和音樂。她給小聶耳講故事,不是平鋪直敘,而是先唱后講,手里拿著一本木刻小唱本,先用民調“全十字”或“揚琴調”把故事唱給小聶耳聽,唱完再講。母親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播下了音樂的種子。聰明的小聶耳,把“洞經調”“揚琴調”“花燈調”等民間樂曲哼唱得有板有眼。他常從樓上跑到樓下,戴著母親做的虎頭帽,晃著腦袋唱《三字經》和本地童謠:“人之初,性本善……”“矮板凳,上雞臺,我的姑爺不成材……”。
最有趣的是“四只耳朵”的記憶。聶耳原名叫聶守信,后來因他的耳朵特別靈敏,聽過的音樂從一個耳朵里進來,就會從自己的嘴巴唱出來、筆下寫出來,他就有了一個綽號,叫“四只耳朵”。再后來,他干脆把名字改成聶耳,“聶”繁體為“聶”,成了名副其實的“四只耳朵”。小樓里回響著德國音樂詩人羅伯特·舒曼的《夢幻曲》,那是聶耳離家前演奏的曲子。有了音樂,這棟小樓便有了靈氣。
懸掛在廳堂的那張黑白半身照,聶耳身著西裝,剃著時髦的分頭,氣宇軒昂,目光如炬,兩道濃眉微微向上揚著,下顎低垂做沉思狀,那雙閃爍著智慧的眼睛,在云霞和陽光里穿越。聶耳在這世上,只走過23個春秋。但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寫下37首名垂青史的歌曲。一面墻上貼著聶耳生前的照片,還有一張圖片,把他創作的歌曲分為五章,有《逃亡曲》《碼頭工人》《打樁歌》《賣報歌》《鐵蹄下的歌女》。“我要為這苦難的中國疾呼,我要為這卑微的民眾疾呼。”是聶耳立下的錚錚誓言。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聶耳和他戰友振臂一呼,喚醒麻木的民眾,救中華于水火;他的歌曲有奔馳的生靈,有生命的翔舞,有脈搏的跳動;既屬于他個人,更屬于勞苦大眾。
在聶耳創作的歌曲中,最雄壯、最有震撼力和感召力的當屬《義勇軍進行曲》。這首歌是聶耳與他的入黨介紹人田漢合作的。田漢在被反動當局逮捕之前,急急在一張香煙紙上寫下這首歌詞,夾在電影劇本《風云兒女》中。聶耳看到后如獲至寶,主動請纓,為電影主題歌作曲。誰會想到,這首在暴風雨中誕生的《義勇軍進行曲》,歷經歲月的淬煉,會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
1935年7月17日,在日本神奈川縣藤澤市鵠沼海濱,洶涌的海浪吞噬了一個年輕而蓬勃的生命。當時從日本傳回國內的消息說,聶耳游泳時溺水而亡。同在日本旅居的郭沫若痛徹心扉地寫道:“大眾都愛你的新聲,大眾正賴你去喚醒。問海神你如何不淑?為我輩奪去了斯人……”漫步在聶耳故居,靠近和仰望這位音樂家,我不禁屏住呼吸。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參加過多種音樂團體,他的作品既來自生活,又高于生活,是歷史與現實的交融,遠古與未來的絕唱,悲烈與哀怨的低吟,瀟灑與毅然的張弛,天地與自然的交響。
玉溪是《水經注》記載的橋水,明代文獻已稱玉溪。“玉溪”意為溪水清凈透亮,如玉帶潺潺流淌。玉溪人常說“玉溪是聶耳的故鄉,聶耳是玉溪的驕傲”。玉溪市紅塔區北門街3號,青瓦、白墻,天井、木樓,一棟樸素、典雅的清代老宅,這是聶耳的故居。這座老宅是曾祖父聶聯登修建的,后留給聶耳的父親聶鴻儀。1902年,聶鴻儀帶家人到昆明行醫。
母親常對子女說:“這個家、這個窩,雖然說沒有金子、銀子,但是要有骨氣、志氣。”她常帶聶耳回玉溪,每次回鄉,聶耳都會跑到北門街的琴師陳茂先那里,學習花燈戲、滇劇等。當地有俗語:“十個玉溪人,九個會唱燈,還有一個跟著哼。”在聶耳故居的展示柜里,我看到一張聶耳作品的年表,上面清晰記錄著創作時間、曲名。
聶耳沒有上過音樂院校,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引起共鳴、經久不衰,是他內心蘊藏著對勞苦大眾的悲憫、對社會的責任感。有一次,他在街上遇到一個報童,被她苦難的家庭和悲慘的遭遇觸動。他創作了《賣報歌》,反映舊社會報童的艱辛及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多年后報童的原型楊碧君感動于這首歌。2012年,在上海組織的紀念聶耳誕辰100周年大會上,年過九旬的她用顫抖的手寫下“《賣報歌》經典永恒”七個字。
在故居里流連,仿佛還能聽到歷史的回聲。聶耳對人民懷有深情,他經常跑到碼頭、工廠、貧民區,跑到勞動者、民間藝人中間,搜集素材,聆聽人民心聲。1932年6月,他在給母親的信中說:“我是為社會而生的,我不愿有任何的障礙物阻止或妨礙我對社會的改造,我要在這社會上做出偉大的事業。”正如田漢所言,“他是自,真正站在痛苦人民的中間喊出他們的憤怒要求”。冼星海對聶耳十分敬仰,高度評價:“聶耳先生擺脫舊社會的音樂環境,創造出新時代的歌聲來,就是他對中華民族的一個偉大貢獻,他創造了中國歷史上沒有的一種民族音樂。”
1935年,中國共產黨一邊進行艱苦卓絕的抗日斗爭,一邊與國民黨反動派的鎮壓做殊死斗爭。中華兒女需要一種能激勵人心、鼓舞士氣的力量,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應運而生。為了讓樂曲更加大眾化,聶耳將傳統五音的“宮商角徵羽”融入其中,將2/4拍大調式與進行曲風格相結合,注入濃厚的中國底色,迸發出雄勁剛健、節奏有力的旋律。
設計整體曲調后,聶耳對歌詞的節奏進行精心處理。當時田漢被捕入獄,聶耳無法與之商量。“冒著敵人的炮火”這句,原文是“飛機大炮”,詞匯拖沓,不好演唱,改為“炮火”。“起來”改為重復三遍。最后“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重復兩遍,用疊句來強調,表現出堅強的意志和強勁的旋律。他在“中華民族”這幾個音上把力度加強,運用全曲中最高、最強音,無不被這激情澎湃的旋律感染。田漢出獄后,聽到這首曲子,被深深折服。
創作過程中,聶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思緒如潮水般在腦海里涌動,有時都來不及記下來。《風云兒女》導演許幸之回憶,聶耳告訴他:寫到激情處,他一會在桌子上拍打,一會在琴上試奏,一會在樓板上踱步,一會又高聲歌唱,完全忘記是深夜,惹得房東太太忍不住跑到樓上指責,搞得聶耳很不好意思。兩晚時間,聶耳就完成《義勇軍進行曲》的初稿,又用兩個星期做了修改。
歌曲結尾,采用強弱拍倒置處理法,將最后一個“前進”簡縮為一個“進”,使整個曲子的節奏,在鏗鏘有力中,增加了一往無前、與敵血戰到底的氣勢。那一刻,奔放豪邁的革命熱情、高亢激昂的優美旋律,震撼人心地唱出了民族危機的深重,唱出了團結戰斗的意志,唱出了時代的聲音、人民的聲音。
他的音符里,有巍峨的長城,有浩蕩的江海,有偉大的民族。就像音樂評論家李凌所說,他的歌聲像燎原的火種,劃破黑暗,放出火焰;這歌聲是那樣的雄壯嘹亮,給億萬人民以無限鼓舞,成為民族解放的號角。郭沫若稱贊《義勇軍進行曲》“聞其聲者,莫不油然而興愛國之思,莊然而宏志士之氣,毅然而同趣于共同之鵠的”,成為“中國革命之號角,人民解放之鼙鼓”。
在玉溪那些日子,我常跨過玉溪河,步行到聶耳文化廣場。廣場山頂矗立著一尊聶耳銅像,他昂首挺胸,拉奏著小提琴,象征著在民族危難時刻,以音符為武器,以樂曲為力量。聶耳曾說:“并非是為個人謀幸福,以為自己能除去衣食住的憂慮,就是幸福;或是吃酒、弄麻雀,就是幸福了。反之,即為中國謀幸福,為世界謀幸福。”可以看出,當時的聶耳已經成為一名革命者,并在磨練中形成了自己的革命人生觀。聶耳的母親曾這樣說:“生聶耳的是我,培養聶耳的是共產黨……”
夜幕低垂,燈火閃爍。從高處俯瞰,聶耳文化廣場猶如一把巨大的小提琴鑲嵌在大地上,景象壯觀,秀麗無比。那一刻,我想起賀敬之的《獻給聶耳》:“無產階級音樂的前驅不朽,中國人民大眾的歌手永生。你的歌,是喚醒民族的號角,你的歌,筑成人民心的長城。中華騰飛,永遠需要聶耳——永遠需要這樣的熱血,這樣的心靈,這樣的步伐,這樣的歌聲!”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