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的贛江
郭志鋒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行走在皂口河邊,風吹過來,吹在臉上熱熱的。我想,或許那一年的七月,江面上的風,也是這樣帶著入伏前的濕熱,從江面上滑過,一直滑向皂口河的深處。
我看見,山坡上的楓樹和樟樹都在微微地搖頭,幾只白鷺飛過樹的上空,朝著那邊的高山飛去了。
一縷白霧從贛江中央緩緩飄起,朦朦朧朧中,那個久遠的故事又在我的眼前復活了。
那天上午,由黃振榮擔任隊長的義勇隊共20名勇士,埋伏在樟樹下,靜待長橋鄉黨支部書記發出指令。當時,黃振榮的公開身份是萬安縣警察局贛江守望哨班長,真實身份是中共地下黨員。由于駐地在長橋,所以他受長橋鄉黨支部直接領導。當下,黨支部書記率領鄉民兵隊,正臥在后面的山坡上,他們居高臨下,幾十雙眼睛,緊盯著贛江,一動不動。
昨天,書記帶著黃振榮、廖水生在江里打圈,將漁民一個一個地勸回到岸邊。此時,三十多條小漁船正躺在皂口河上,伴隨著起伏的水波晃頭晃腦。
“鬼子怎么還不來呢?”廖水生臥倒在樟樹的根部,風被樹干擋住了。雖然還是早上的七點多,但地面已經開始發熱,樹上的知了也叫得越來越歡實。他抓起旁邊的酒葫蘆,又猛灌了幾大口酒。
黃振榮看了他一眼,揮了揮手,示意他別再喝了。可水生不以為然,低聲嘀咕道:“喝點酒,又不會誤事。”
這下,黃振榮氣得臉都白了。那天,黃振榮在長橋圩鎮上動員水性好的漁民參加義勇隊,看到廖水生后,再三動員,可水生就是不愿意。直到前天,當水生走親戚歸來,得知老婆蓮子不幸被鬼子輪奸并投水自盡后,性情大變,思想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堅決要求參加義勇隊,為妻子報仇雪恨。這時的黃振榮反而以水生好酒,難以擔當大任為由,拒絕水生入隊。后來,還是書記作主,才讓廖水生終于如愿以償。想到這里,黃振榮目光直射,狠狠地剜了廖水生一眼。廖水生低下頭,裝著沒看見,抓過葫蘆,故意又喝了一大口。黃振榮雖說看出了他故意,但還是氣得用拳頭在地上砸了一下。
旁邊幾位隊員看到隊長一副窘樣,禁不住捂嘴直笑。
正鬧著,忽聽到有人輕輕地喊了一聲“來了”。大家忙抬頭望去,果見遠處的江面上隱約出現了一排船。
“準備——”書記輕聲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槍。”接著,陸續響起了一陣拉槍栓的聲音。
廖水生向上看了一眼,發現書記手里握著短槍,柳眉直豎,正盯著江面,整個樣子很是英姿颯爽,簡直是活脫脫的女英雄。他心里莫名一酸,暗想:如果我家蓮子也這樣握著短槍,與我一起殺鬼子,該有多好!可是眼下,我家蓮子,還在水底呢。水生低下頭,握緊了手中的鋼鑿,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漸漸地,在皂口河與贛江交匯處的江面上出現了十幾只船,最前面的是一艘機動船,鐵殼子,后面跟著的卻是一長串小木船。正是夏季,贛江水淺,這些小木船靈活地穿過一叢礁石又一叢礁石,離大家越來越近,甚至能隱約聽到船上人的說話聲。
“打——”書記一聲令下,瞄準船上一個鬼子,扣動了板機。頓時,長短武器一起開火,早已備好的兩尊土炮,也被點燃。隨著“轟轟”兩聲巨響,一艘小木船被炸得東晃西蕩。船上的鬼子嚇得不知所措,還以為遇上了大部隊。
黃振榮瞅準時機,手一揮,大家紛紛鉆出埋伏圈,集中到那棵楊樹邊。又迅速地脫了上衣,丟在樹下的大青石板上,悄無聲息地下了水。
水生一手握著鐵錘,一手握著鑿子,站在岸邊深吸了一口氣,爾后,一個騰躍,扎進了江中。他憋著氣,雙手在水中拚命地向前游動,如同一條青魚,搖頭擺尾,身姿矯健。后頭跟著他的助手小林,他們是兩人一組,以便輪換上手。
不一會兒,鬼子便發覺遇到的是地方武裝,于是傲慢地架起迫擊炮,向著江邊亂轟。幾艘木船的船頭也架起了機槍,一齊向著岸邊齊射。
其實,書記與黃振榮早已商量好,江邊的伏擊只是掩護,江中的伏擊才是目的。所以,書記帶領民兵隊,打兩槍換一個地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以吸引敵人的注意力。
果然,等鬼子發現船底下的水生時,水生已經將這艘小木船的底鑿穿了一大半。潛在船底下,雖然不容易被鬼子發現,但水生總覺得有力使不上。手中的鐵錘,不管你怎么使力,打在鑿子上就像打在棉花上。幸虧潛水功夫好,能夠藏在船底,連續鑿它幾十下。“嘣嘣嘣”,每一次用力,水生覺得不是鑿在船上,而是鑿在鬼子的心臟上,鑿在鬼子的靈魂間,真是越鑿越興奮。
“叭、叭”,船上鬼子向水中開槍了。子彈從船邊向著水底直射,在水面上濺起一朵朵浪花,好像整條贛江即將沸騰。
小林躲開了,他潛游到船下面的另一頭,透出水面喘氣。但是,水生卻沒有離開。他似乎忘記了書記和黃振榮的囑咐。書記說,水底下并不是非常安全,鬼子一旦發現,就要馬上離開。黃振榮也說,可以在水底潛游離開,也可以潛得更深些,以躲避鬼子打出的子彈和手榴彈。鑿著,鑿著,水生仿佛聽見了鬼子正在哇哇亂叫,也仿佛看到了一縷從船上直射下來的若有若無的光。他一下接一下,加大了鑿船的頻率,使出的力氣也越來越大。
“嘣嘣嘣”,聽著這驚人的響聲,鬼子一邊胡亂地向水下開槍,一邊組織人封堵缺口。哪料,船底的缺口越堵越大,江水就像要逃命一般,洶涌而來。
看著船底終于鑿出了一個缺口,廖水生信心倍增。他左手握鑿,右手舉錘,鑿子咬住船底,錘子對準鑿子,每一次,砸得更加有力,每一下,鑿得更加精準。小林潛游過去,示意他出水換氣。他卻沒有將工具交給小林,而是在原地踏了幾步,迅疾地探出水面,稍稍換了一口氣,又潛下來了。
“嘣嘣嘣”,這聲音,在廖水生聽來,雖微弱卻動聽,因為這是送給鬼子的索命曲。
驀地,廖水生感到腰部一麻,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痛。他將小林一把推開,因為他知道,自己中槍了。可他沒有丟下手中的鐵錘和鑿子,相反,他使出最后一絲氣力,將鐵錘猛砸在鑿子上,然后用力將鑿子往缺口處一撬,一大塊亮光直朝水生撲面而來……
廖水生笑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蓮子,我來了,我來陪你了。你等著我,等著我。他一腳踢開潛游過來的小林,慢慢地往江底下沉。此刻的廖水生,已經無法看見鬼子急匆匆逃竄的狼狽模樣,也無法聽見書記帶著游擊隊員正在江邊呼喊他們。
往事如水,湯湯流遠。
翻開《中國共產黨萬安歷史》(第一卷1919-1949),幾行文字跳入眼簾:“1945年7月18日,日本鬼子侵犯良口后,繼續順江而下,抵達匡坊、長橋時,長橋鄉守望哨班長黃振榮率精干壯士多人,泅渡水底,鑿沉敵船六艘,致使敵船到了萬安縣城不敢靠岸。路過惶恐灘,一路恐慌。但黃振榮等被日軍發現遭槍擊而犧牲。”
至于廖水生,雖說地方黨史上沒有詳細記載,但是當年筆者在皂口小學任教時,卻聽過許多這方面的故事,而且常常聽得心潮澎湃。以致于我每一次走近贛江,只要熱熱的江風吹在臉上,就仿佛能看見黃振榮、廖水生等一群后生,正在水底劈波斬浪,向著鬼子的木船揮起了手中的鐵錘和明晃晃的鑿子……
(原載2025年9月12日《井岡山報》)
作者簡介:郭志鋒系中國作協會員、吉安市作協副主席、萬安縣作協主席。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中國文化報》《中國教育報》《江西日報》《甘肅日報》《福建日報》《星火》《上海詩人》《詩林》《大理文化》《西江月》《廈門文學》《北方作家》等報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