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雷山赴苗年
作者:萬慧陽
筑城的秋,終究是浸到了深處。前幾日小區紅楓還擎著“萬綠叢間楓葉稠,偏生閬苑占清秋”的韻致,轉瞬便落了大半,只余幾枝嶙峋枝椏,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描著疏疏落落的寒影。正覺寂寥漫上來時,社區老年服務站的“雷山看苗年”一日游通知,像一粒火種,點燃了鄰里間的熱望。我和老伴心念微動——黔東南的雷山,那苗年盛景,該是怎樣一番喧騰?
可轉念便犯了難:十一月五日恰是周三,外孫女小毛毛要上幼兒園,接送的擔子誰來挑?躊躇間,女兒爽朗一笑:“周三單位事不多,接送孩子包在我身上!”這話如清風掠塵,吹散了心頭最后一縷云翳。我們欣然報名,幺妹聽聞也趕來同行,要親見這“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東方民族“狂歡節”的真容——那該是怎樣的聲色盛宴、歌舞海洋?心底的期待,早已悄悄發了芽。
出發那日,天剛破曉,細雨便如絲如絮地飄了下來。小區門口,一輛印著“貴州好風光”的大巴,像一頭溫順的巨獸靜臥著,車頭“貴陽——雷山”的標牌,在朦朧晨光里泛著濕潤的微光。同行的多是相熟的大叔大媽,平日里家長里短的眉眼,此刻都漾著孩童般的雀躍,仿佛不是奔赴一場遠行,而是赴一個藏了許久的約定。
大巴啟動,筑城的高樓、街道、日日經過的廣場,都在窗后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舒展的高速路,與漫涌而來的層層綠意。山巒浸在雨霧里,云霧纏繞腰間,像一幅未干的水墨長卷,正循著車行的軌跡徐徐鋪展。
途中,導游小姐擎著話筒,清亮的聲音勾勒出目的地的輪廓:雷山坐落黔東南,一千二百余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十六萬余人中有八成是苗族兒女,距省城貴陽市一百八十四公里,鄰州府凱里市僅四十余里,是實打實的苗族文化腹地。話鋒一轉,她便說起了那令人神往的苗年——這苗族同胞最隆重的歲首,恰似漢族的春節,是五谷豐登的歡慶,是祖先英靈的緬念,是天地化育的感恩,更是被鄭重列入非遺的文化瑰寶。
她的聲音柔和如溪,淌過苗年的淵源:秋收圓滿、農事暫歇之時,便是苗年啟幕之日。這不僅是為一年辛勞畫上句點,更是對五千多年前涿鹿之戰中逝去的先祖蚩尤的深切追思;是用最豐饒的收獲,敬奉祖先與楓木、巖媽、水井等村寨守護神,每一份祭拜都滿含虔誠。在她的講述里,苗年不再是遙遠的概念,而是苗嶺深處一年中最熾熱、最莊嚴的心跳。而我們今日將要親歷的,正是2025中國雷山苗年“萬人盛裝巡游、萬人蘆笙舞、萬人長桌宴”的盛事。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倏忽而過,我們終于抵達雷山縣丹江鎮。沿著丹江河岸向民族文化廣場走去,新興大道兩旁的路燈桿上,苗族牛角祭祀圖騰靜靜矗立,如肅立的迎賓衛士,靜默而莊重地迎候著四方賓客。古樸的風雨橋臥于碧波之上,飛檐翹角沾著雨珠,引得眾人紛紛駐足留影。
步入廣場,“中國?雷山苗年暨非物質文化遺產展示活動”的巨幅會標赫然入目,襯著苗家雙排冠銀飾的造型,與對面高懸的巨型銅鼓遙相呼應,一眼便撞進苗家獨有的濃郁意境里。廣場內早已人聲鼎沸,笑語、交談、歌聲交織成鮮活的喧嘩:四周的攤位圍成一圈,雷山銀球茶的清香、烏桿天麻的醇厚、魚醬酸的鮮爽、黑毛豬制品的油潤,混著紅米、食用菌的質樸,與琳瑯滿目的苗家服飾、閃著銀光的銀飾、香氣撲鼻的小吃相映成趣。游人或駐足問詢,或欣然選購,攤主們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始終漾著熱絡的笑意。
廣場中央的舞臺上,苗家阿哥阿妹輪番登場。山歌清亮如泉,在廣場上空久久回蕩;舞步翩躚如畫,引得觀眾凝神靜賞,不舍移目。更動人的是,百余位游人被氛圍感染,自發開啟音響,圍著舞臺拉起大圈,伴著深沉動人的苗歌《月亮里的阿妹》跳起了自在的街舞——那一刻,歡騰的熱浪直直沖上云霄。
日近中天,饑腸轆轆如鼓擂,我們各花七元買了一碗“醬酸米皮”,舌尖先嘗了此地的風物。剛吃完,廣播里便傳來消息:萬人苗家盛裝巡游即將從雷山縣一中啟程,直奔民族文化廣場。我們連忙撂下碗,匆匆向街口趕去。
一上街頭,便被眼前的景象撞得心頭一震。道路護欄外早已人山人海,連尋個立足之地都難。這哪里是“萬人空巷”,分明是“萬人盈巷”——不,是整個苗族的血脈,都在今日、在此地,洶涌著、滾燙著,奔騰起來了。
下午二時,以“保護傳承非遺,共享美好生活”為主題的巡游大典如期啟幕。來自雷山本土及黔、渝、桂、浙、粵等地的苗族同胞,組成各具風情的方陣,浩浩蕩蕩次第而來。五十六支隊伍宛如一條流動的非遺長河,十位盛裝的苗家兒女手擎五星紅旗和“2025中國?雷山苗年”的巨幅標牌在前引路,牽引著浩蕩隊伍緩緩前行。最攝人心魄的莫過于“仰歐桑姊妹”彩車——七位少女頭戴巍峨銀冠,身著繡滿蝶鳥紋樣的華服,眉目含春,含笑而立,頻頻向兩側觀眾揮手致意。她們恍若從古老的愛情傳說中款款走來,周身縈繞著月光般清潤溫柔的氣韻,將神話的浪漫灑向長街。
銀飾方陣接踵而至,苗家女子以自身為架,將千年銀飾的華美與莊重盡數鋪展。發髻高綰如峰,牛角形銀冠傲立其上,在日光下流轉著炫目奪魄的光芒;頸間項圈層疊纏繞,壓著繡滿繁花的衣襟,刺繡針腳密匝如織,紅似燃火,藍若深澗,綠如初春嫩芽,每一抹色彩都透著山野的鮮活。圖案里,蝴蝶翩躚欲飛,游魚擺尾戲水,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符號,似藏著穿越千年的文明密語。她們的步履因一身盛裝而略顯矜持沉穩,可身上的每一片銀牌、每一串銀鈴,都隨著腳步叮當作響,如一首永不停歇的歌謠,在風里輕輕吟唱,訴說著民族的過往。
蘆笙方陣緊隨其后,大蘆笙雄渾、高排蘆笙清亮、長裙銀角蘆笙婉轉,形制各異,聲韻不同。“嗚嚕嚕”的笙音在木鼓與銅鼓的應和下,交織成雄渾的交響。尤其是那巨大的銅鼓,每一聲擊打都沉渾厚重,不似敲在鼓面,反倒像叩擊在人的胸膛上——一聲,又一聲,仿佛是大山千年不變的心跳,是祖先從時光深處傳來的、沉穩而有力的脈搏,震顫著在場每個人的靈魂。
侗族大歌方陣攜清越歌聲融入苗年歡騰,天籟般的吟唱與笙鼓和鳴;銀球茶方陣將銀飾清輝與茶香氤氳巧妙相融,清雅中透著醇厚;壓軸的鄉村振興方陣里,彩車上那只“三穗鴨”栩栩如生、憨態可掬。鄉親們肩扛手提各色特產,把印著二維碼的品鑒禮盒遞向游人,文旅融合的蓬勃生機,便在這一遞一接的溫情里,悄然流露。
我立在人潮中,看得癡了。不時舉起手機,想要定格這滿城歡愉,錄下這難得盛景;又請幺妹以巡游隊伍為背景,為我留影幾張,生怕錯過分毫,生怕歲月沖淡這份震撼。身旁一位從廣西河池市趕來的苗家阿婆告訴我,她與老伴聽聞今日有四五萬人共赴苗年之約,前一日便乘高鐵至凱里,今晨天未亮便趕來等候。“這些衣裳鞋帽,是工廠統一訂制的嗎?”我滿心疑惑。阿婆朗聲笑答:“哪能呢!都是我們苗家女兒一針一線,花上半年多光陰親手縫制的,就為今日一展手藝哩。”我又問:“您二老大老遠趕來,圖個什么?”她臉上漾起暖暖的笑意:“如今政策好,日子富足了,豐衣足食,就想出來走走,看看國家的變化,瞧瞧同胞臉上的笑容。路雖遠,卻值當得很!”
是啊,這些華服銀飾,何止是“美麗的裝飾”?它們是一個民族穿在身上的史詩,是遷徙路上的不滅記憶,是圖騰崇拜的深刻印記,是對天地萬物的敬畏與禮贊。它們是有重量的——那重量,是源遠流長的歷史,是博大精深的文化,是代代苗家女兒在月下燈前,把青春與夢想、堅守與期盼一針一線繡進去的,沉甸甸的時光。
我站在人潮中,看著這奔騰的“非遺長河”,忽然懂得:苗年的盛景,不僅在聲色的喧騰里,更在一個民族對傳統的堅守里,在血脈相承的文化基因里。這個深秋,我們赴的不僅是一場苗年之約,更是一場與中華文明根脈的深情相擁。
暮色初合,正是萬人長桌宴登場之時。然而巡游剛畢,旅行社約定的歸期已近在眉睫。道旁兩列長桌迤邐鋪展,一眼望不到盡頭,桌上小火鍋里,苗家酸湯正咕嘟翻滾,那霸道的香氣竄入鼻息,勾出滿腔未盡的悵惘。我仿佛已看見那樣一幅熱鬧圖景:人挨人、人擠人,相識的、陌生的、本地的、遠來的,此刻都成了席上至親。盛裝的苗家姑娘小伙唱著嘹亮多情的敬酒歌,手捧牛角杯,笑盈盈地逐一來敬;你還未從米酒的微醺中醒神,一箸蘸滿辣椒、香氣撲鼻的腌魚已送到唇邊;魚肉才落肚,一團五彩晶瑩的糯米飯又輕輕塞入手中……那樣的人間煙火,那樣的情意流轉,我卻只能隔著一片喧鬧,遙遙凝望,徒留遺憾。
傍晚五時,大巴緩緩駛離雷山,向筑城歸去。車廂里漸漸靜了下來,倦意如薄霧籠罩,眾人皆倚座假寐。唯有導游與幾位大媽,輕輕哼起《難忘今宵》,似要以這熟悉的旋律,撫平一日奔波的疲累。可空氣里,仿佛仍飄著苗歌的余韻,浮著米酒的甜香,還有那暖融融、揮之不去的人情,一路隨行。我回頭望去,雷山的燈火在山坳間星星點點亮起,如散落人間的星子,又如苗家姑娘衣上未熄的銀光,靜靜溫暖著這深秋長夜。
回到筑城,夜已深沉。熟悉的涼意迎面撲來,樓下幾株紅楓在風中疏疏搖曳,依舊守著城市的清寂。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然不同。耳畔仍回響著銅鼓沉渾的震動與銀鈴清越的叮咚,舌尖仍縈繞著酸湯的醇烈與糯米的溫甜,而心底,已被這一日的苗年光景深深烙印——那萬人空巷的歡騰,那彩衣銀飾的絢爛,那非遺風物的琳瑯,那歌聲與酒香中流淌的民族魂……我仿佛看見,雷山人正依循時代囑托,將文化化作羽翼,以文旅融合為筆,書寫著鄉村振興的壯美篇章。這苗年,不僅是一場節慶,更是一個民族繼往開來、走向未來的生動注腳。
不覺輕吟一首,以記斯景:
雷山苗歲黔東南,全域歡歌震九天。
萬巷人潮襄盛世,千村彩幟映華年。
銀裝舞月星河燦,銅鼓穿云谷壑傳。
手足情濃同把盞,升平盛景賦恩篇。
2025年11月8日于貴陽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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