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蜜月湖畔白求恩小鎮(zhèn)
作者:燕飛
車往北開。多倫多的喧嚷,便像退潮般,一層一層地,給捋在了身后。愈往北,天地便愈見疏闊。林木是主角,一片連著一片,密密實實,在11號高速公路兩邊,將那無窮無盡的秋意,潑辣辣地直送到天邊。秋天的色彩,已經(jīng)不是夏日那不管不顧的、飽滿得要滴下來的綠了。秋天的楓葉以紅色為基調(diào),綠色作陪襯,邊緣上偷偷染了些粉色的,焦黃的、金色的或赭色的暈,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彩畫,又被秋風(fēng)吹著,那顏色便沉沉地、肆意妄為地,向著更深、更蒼古里舒展開來。
開了一個多小時的光景,車下高速,便到了一個美麗小鎮(zhèn):格雷文赫斯特。這名字念在嘴里,有幾分木頭的醇厚與湖水的清冽。因了一個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名字,格雷文赫斯特還有另一個更為廣泛傳播的名字:白求恩小鎮(zhèn)。
這是一個安靜或著說安詳?shù)男℃?zhèn)。街兩旁的屋舍,多是老樣式,尖頂?shù)模瑤е鴮挻蟮幕乩龋嶂咨虻膲Γ谖绾蟮那镪柪铮褚蝗喊苍數(shù)摹⒋蛑锏睦先恕鳂涞娜~子落得差不多了,剩下些光禿禿的、筋骨畢露的枝丫,倔強地指著那片高而遠的、藍得有些虛幻的天。地上卻是一片輝煌的狼藉了。厚厚的落葉,黃的如金,紅的如血,褐的如陳年的綢緞,鋪滿了街沿,鋪滿了各家的門前和后院。人踩上去,軟軟的,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干燥而清脆的響聲。四處充滿著秋天的、寥落的味道。
小鎮(zhèn)依湖而建。此湖英文音譯名稱為慕思考卡湖。湖畔景色宜人,有各種小客棧。很多年前,我做旅游,一次帶著幾對新人來此旅游度蜜月,也考慮此湖英文名第一個字母是M, 靈感即來,和幾個做旅游的朋友商量便為它起名“蜜月湖”。蜜月湖在世界各地當(dāng)然不止一處,也許多的數(shù)不過來,而燕大俠命名的這個蜜月湖進入旅游界加?xùn)|旅游各個行程單之后,經(jīng)口碑相傳,這名兒現(xiàn)在華人世界算是叫起來了。然大多數(shù)都弄不清具體所指,他們習(xí)慣把這一代的湖都叫蜜月湖,把這附近的幾個小鎮(zhèn)歸攏起來叫作蜜月湖地區(qū)。
蜜月湖的游輪,春夏秋三季皆有。今日,游輪便在一片秋色里啟程。船是白色的,俏皮地泊在碼頭邊,與這周遭的蕭瑟,略略有些不相稱。天陰得正好,鉛灰色的云,低低地壓著,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塊濕漉漉的棉絮來。船開動不久,那雨,果真就來了。起初是疏疏的幾點,打在甲板上,是沉悶的嗒嗒聲;隨即,便成了線,成了幕,斜斜地、綿密地織下來,將眼前整個的湖光山色,都籠進一片空濛里去了。
船行在雨中,別是一番滋味。那浩渺的湖水,失了平日的碧藍,變成了一種沉郁的、近乎墨綠的顏色。風(fēng)趕著細浪,一層一層地推向船舷,嘩嘩地響,又碎成白色的沫子。遠處近處的島嶼,影影綽綽的,只剩下些淡淡的、水墨畫似的輪廓,在雨霧里時隱時現(xiàn),像個猜不透的謎。岸上的楓林,那本該是燃燒著的、爛漫的紅,此刻也給雨水澆得透了,顏色深深地沉下去,變成了一種暗紫的、如同舊血的色調(diào),一團一團地黏在灰暗的天幕下,像是許多未曾化開的惆悵。
我倚在艙邊的窗前,玻璃上雨水縱橫,模糊了外邊的世界,卻也將自己的影子,照得有些凄然。這凋零之景,竟不讓人覺得悲傷,反倒有一種坦然的、徹底的安靜。。
雨不知何時住了。云層裂開一道縫,一道淡淡的、金黃的光柱,像舞臺上的追光,斜斜地投下來,正照在遠處一片林子上。那濕漉漉的葉子,瞬間被點著了,煥出一種內(nèi)在的、驚人的光彩來,金紅交錯,如同一簇簇溫潤的火焰,在雨后清涼的空氣里,靜靜地、莊嚴地燃燒。
于是,便又去了白求恩的故居。這實在是一條太過熟悉的路。做旅游的那些年,領(lǐng)著國內(nèi)來的、形形色色的團,公務(wù)的,商務(wù)的,不知走了多少遍。每一回,都像完成一個儀式。然而這儀式,每完成一次,心里的感觸,便似乎與上一次,又有些不同了。
那棟維多利亞式的白色木屋,依舊是那般素凈而堅定地立在街角。門前那幾棵大樹,葉子落得最是慷慨,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踩上去,有些綿軟的感覺。我踱進那熟悉的房間,看著那些早已諳熟于心的物件:窄窄的鐵架床,小小的書桌,煤油燈,還有壁上那些黑白的、記錄著白求恩一生軌跡的照片。那穿著白大褂、在延安黃土窯洞前微笑的影像,于我,于許許多多的中國人,是何等的親切,幾乎成了一種精神的符號。
可今日,在這雨后清冷的秋光里,我站在這間他出生的、充滿著十九世紀(jì)末新教中產(chǎn)家庭氣息的屋子里,忽然覺得離那個符號化的他,遠了些,而離那個活生生的、名喚諾爾曼·白求恩的人,近了些。
我看著墻上白求恩幼年的照片,那眼神里,已有些不安分的、探尋的光。我仿佛能看見,這個在蜜月湖畔格雷文赫斯特小鎮(zhèn)長大的孩子,是如何在這寧靜的、甚至有些刻板的氛圍里,孕育了他那躁動不安的靈魂。他的叛逆,他的才華,他的近乎苛刻的理想主義,他最終那跨越了地理與意識形態(tài)的、悲壯的奉獻,其最初的源頭,難道不也蘊藏在這北國秋天的、清澈與酷烈之中么?從這安大略湖畔的落葉,到中國河北山溝里的硝煙,這是一條何等奇崛、何等壯闊的生命軌跡!以前的我?guī)F前來來,是帶著別人看一個英雄,一個傳奇;如今的我獨自前來,卻像是試圖讀懂一個旅者,一個在人生路上走得極其遙遠而徹底的旅者。這感觸,便不再是單純的敬仰,而混雜了許多對于人生選擇的唏噓與叩問了。
正對著白求恩故居院落那棵老楓樹出神,一位本地的白人婦女,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慢悠悠地踱了過來。我們互說哈羅,相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便同坐在那落滿黃葉的長椅上,攀談起來。她叫愛麗絲,頭發(fā)的顏色是金色摻雜著灰白色,顧盼生姿談笑優(yōu)雅。看不出年齡。愛麗絲是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教師,周末不上課,喜歡在小鎮(zhèn)四處溜達。言語間,說到白求恩,她灰藍色的眼睛里閃著平和的光。
“論起來,我們家和他們家,還算是遠親呢。”她的話語,帶著此地人特有的、不緊不慢的調(diào)子。“小時候,大人們不太愛提他。你知道,他那時候,是個‘麻煩’。” 愛麗絲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后來,尤其是這些年,來這里的中國朋友越來越多。我才漸漸明白,他在那么遠的地方,做了那么了不起的事,是如此偉大。這讓我們也覺得,臉上有光。”
愛麗絲望了望那故居的白房子,又看了看我,誠懇地說:“一個人,能被一個遙遠的國度、那么多的人,記了這么這么久,這真是一件很美、很了不起的事情。這就像這些樹,”她指了指滿地的落葉,“葉子落了,爛在土里,你看不見了,可它成了養(yǎng)料,讓樹明年長得更好。這情誼,也是一樣的。”
愛麗絲的話,說得平實,卻像這雨后清冽的空氣,直透進心里來。是了,人與人,國與國,其間的交往,或許也如這四季的輪回,有春夏的繁盛,也難免有秋冬的凜冽。重要的是,那地底下的根,還連著;那對于春天的信箋,還藏著。
談至盡興,見好就收。見天色向晚,我和愛麗絲握手告別。
歸途上,天已放得大晴。夕陽的金光,毫無遮攔地灑下來,將遍地的落葉,鍍得如同梵高畫布上那片燃燒的、輝煌的田野。
我忽然想起近來報紙上常看到的,關(guān)于中加兩國間那些暖意的訊息,那位新上任的卡尼總理,似乎也正將一種更為務(wù)實而親善的風(fēng),吹過這橫跨太平洋的遼闊空間。我們這些海外游子,當(dāng)然期盼中加關(guān)系一路向好。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契合。當(dāng)此秋節(jié),凋零中蘊藏著來年的生機,凜冽里預(yù)演著回暖的序曲。歷史的路,從來不是筆直的,它曲曲折折,但總的方向,終究是向著更多理解、更多融通而去的罷。正如這眼前的風(fēng)物,雨過了,天便會晴;葉落了,明春又有新芽。
車依舊往南開著,我的心,卻仿佛留了一片在那蜜月湖畔白求恩小鎮(zhèn)的秋光里。那片秋光里,有雨后的澄澈,有落葉的靜美,有一所白色的老屋,還有一個名叫愛麗絲的教師,她說的那些關(guān)于樹與根、關(guān)于記憶與情誼的、樸素而溫暖的話。這一切交織起來,便讓這回味的路上,也滿是亮堂堂的光景了。

作者簡介:燕飛,當(dāng)代作家,詩人,亦名燕大俠。現(xiàn)居多倫多,任加拿大中文作家協(xié)會主席。曾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天涯》等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逾百萬字,在《十月》發(fā)表過長篇作品。歷任出版社編輯,特區(qū)報副刊主編,海南青年報總編輯助理,海口市文聯(lián)《椰城》文學(xué)雜志副主編,執(zhí)行主編。著有海南夢幻三部曲《海南無夢》《海南驚夢》《海南尋夢》,長篇小說《劫:一個女人的光榮與恥辱》,紀(jì)實文學(xué)《光榮與罪惡》,散文集《燕飛夢語》等。其文學(xué)作品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風(fēng)靡一時,獲省、部文學(xué)獎。其中以《海南無夢》為代表的燕飛海南夢幻三部曲曾暢銷全國,成為那個時期中國海南建省大開發(fā)時期的標(biāo)志性文學(xué)作品。近年創(chuàng)作古體詩,代表作《同窗四美辭》和《紅樓曉旭辭》獲文學(xué)界好評。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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