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褲線(組詩)
作者:羅廣才
哥哥打來電話
哥哥打來電話,我在貴州的云靄里傾聽
音質(zhì)里慢慢洇開滏陽河的水紋
“清明祭掃”這四個字像一支火把
三十年前的光,似乎正在
14.7平米的蝸居里巡夜
哥哥在訴說——
父親疊褲子的手勢像折疊紙船
床單下藏著起訖點(diǎn)和經(jīng)停點(diǎn)
規(guī)范的航線
褲線筆直得如他未彎的脊梁
在一間屋子半拉炕的暗影里
撐起五個晃動的碗盞
左手在病歷本上開花時
拐杖正沿著晨霧練習(xí)正步
衡水的酒量縮成牛眼酒盅
二錢烈度,在血管里
趟出三十年未結(jié)冰的河
告訴哥哥——
這么多年我不吃海帶和大蒜的秘密:
父親曾說海帶能纏住血壓計的水銀柱
大蒜在瓷碟里會舉起殺菌的火把
而父親所信賴的它們
把他留在1995年末的門檻上
把拐杖戳成望鄉(xiāng)的碑
母親93歲了,開始在時光里
迷路。她的斗志還在,還在
與我的大哥大姐和二姐作
不屈不撓的斗爭。但母親卻記不得
那個把褲線疊進(jìn)歲月的人
如何用光頭照亮過
我們夠不到的天空
此刻高原的風(fēng)正通過哥哥
穿過父親的平原
哥哥沒有多余的話語,好像我倆
天各一方都在想起父親左手寫的字
是寫在時光背面的
未拆封的星光
滏陽河在母親瞳孔斷流
上次去看望母親時,天空的云墜成鉛塊
那十四平米的老宅總在眼前搖晃
床單一廠的光頭男人正用碎布頭
縫合五個饑餓的洞
他總把黎明疊成直角
讓華北平原的褶皺在炕沿平展
左手的筆跡洇開
病軀里游出滏陽河的支流
牛眼酒盅盛著微縮海潮
咸腥漫過1995年的門檻
海帶和大蒜在記憶里發(fā)芽出三十個春天
我無法吞咽
93歲的母親把往事砌成新堤壩
在母親舒展的皺紋里
父親正隨碎布沉向河底
唯有父親那筆直的褲線
在高原的雨平原的霧中
筆直生長
刺破所有向下的重
滏陽河的支流在高原奔涌
高原的風(fēng)是傾斜的秤桿
吊起三十年光陰。搖晃著
十四平方的蝸居正從西北角浮起
父親的光頭在泛黃的床單下閃動
像永豐樓未熄滅的燈盞
他總在凌晨三點(diǎn)翻身
把華北平原的褶皺壓平
床單廠殘留的碎布頭
裹著五張饑餓的嘴
吞咽海帶、大蒜和左手臨摹的余生
牛眼酒盅里
滏陽河泛起微醺的漣漪
拐杖叩擊樓梯的韻腳
比衡水老白干更固執(zhí)
二十年病軀竟走出千里堤壩
如今母親眼里的河流已改道
唯有我們?nèi)杂浀?/p>
那些被壓出棱角的清晨
在貴州潮濕的霧氣里
重新長出筆直的褲線
床單褶皺里的華北平原
坐在高原33層的平臺等雨。等老天的心酸
在華北平原大姐、大哥、二姐的
掌心返潮
那個把褲線壓成田埂的男人
他的二錢月光讓我們吞下
三十個未成熟的春天
每年祭掃父親時,姐弟四人
總把舊相框擦成迷霧
姐弟各自的廚房里
蒜瓣正一粒粒褪去外衣
像褪去所有關(guān)于光的證詞
唯有那筆直的清晨依然生長
在高原的褶皺里
刺破所有向下的引力
病歷本上的平原
在貴州的坡地上,父親的平原正在縮小
像他當(dāng)年塞進(jìn)褲腰的滏陽河,皺成
14.7平米的版圖是折疊的船
他疊褲子的手勢,比水銀柱更寧靜
床單下藏著永不彎曲的標(biāo)尺
筆挺的褲線,是拉直的井繩
垂向五個等水的瓦罐
光頭在舊鏡子里生了銹
卻始終是未剪的燈芯,照亮
母親數(shù)糧票的指節(jié),照亮
哥哥和姐姐課本上洇開的墨水漬
直到八十年代的病歷本
把他的右手釘成標(biāo)本
左手才從故鄉(xiāng)的墨水瓶里
游出,在紙上寫下秀氣的反字
像一群逆水的魚
單向的鐵扶手
一樓的鐵扶手在左邊,二樓也是
左扶手只通向二樓
三樓到六樓的扶手還是單向的
是公共設(shè)施,沖右
單向的鐵扶手是哥哥當(dāng)年帶著
工廠同事利用節(jié)假日
用廢料焊接的
單向的鐵扶手每天被父親
攥拽著放牧日出和日落
如今,樓里的街坊在替父親
扶著或攥著單向的鐵扶手
回家
樓上樓下的街坊們都知道
單向的鐵扶手是永豐樓的
——界碑
2025年4月3日07:01——12:28于貴州六盤水水城古鎮(zhèn)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