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總有一種情感,讓人無法命名。
——題記
接到電話的時候,正是半夏的落日時分,無風,赤霞。暗紅的光從落日處噴薄而出,厚軟的云在黑幕拉開之前織染成金黃的瑾紗,高居萬里,暗自撕扯。暗啞的樹影間隱隱約約點綴著這城市的繁華和俗世的萬家燈火?;@球場上依舊奔馳著熱血的少年,籃球拍打地面的聲音與少女的尖叫聲在空氣中摩擦、碰撞,噴濺出如汗漿潮涌般的荷爾蒙,青春如此盛放。
我站在空無一人的七樓走廊,無端生出一股倦意,那么排山倒海,像一個露天洞穴,世間四面八方的風席卷而過,表皮脫落,頹疲無所遁形。
最近一次見到她是在今年寒假,接近新年。
天是那樣的冷,寒意侵蝕入骨,血液驟然冰凍。她穿著厚重的棉衣坐在大門旁邊的角落里,昏昏入睡。揣著暖水袋的手上布滿褐色的老年斑,指節突出,像一座無人問津的野山,荒無人煙卻竟也浸潤了這些年的風雨飄搖。我 早知她已年老,卻無法接受這些年輪的污垢在她的身體上來去自由,仿佛死亡的氣息已逐漸逼近,在她的白發、退化的皮肉上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綠蔭碑墓。
她看起來是這樣的瘦小,盡管穿著厚重衣物仍讓人覺得內里空洞,她早已被光陰腐蝕,像一只夏末將近脫衣的知了,力竭聲嘶過后,活力不再,仿佛再過一段光陰,聲音盡毀,面容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副暗褐色的空殼,寂寥地依附在老槐樹的枝椏里,從此暗無天日。
一直以來,我對她的感情總是復雜的,難以用準確的形容詞來形容,一切有定性的詞都顯得那樣蒼白和無知。也許世間真有那樣一種情感,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終有一天這情感化灰,也不能否認它存在過。
時光是朝東逝水,從不停歇。所以她老得是這樣的快,老得已經不敢往前看,只能坐在偏廳的沙發上,撥著已爛邊的葵扇,頻頻回首,跟我們一眾子孫講著她年輕時的故事。
她小時候是漂亮的,卻也是坎坷的。家里在鎮上開了一間賣編織農具的小店,不用像其他孩子那樣地里來田里去。母親總會幫她把頭發綁成兩束,用彩色的絲帶纏繞著,再加上不用日曬雨淋的白皙皮膚,雖然瘦小,但總歸是漂亮的。但母親只是她的養母。二三十年代的舊中國,兵荒馬亂,老百姓的生活像一鍋被攪亂的粥,久久不能平靜。孩子陸續落地啼聲,糧食卻見日坍塌,就這樣,她被滿目瘡痍的光景犧牲,以貨物的形式被送至20公里以外的養父母家里。所幸,養父母對她疼愛有加,那年她三歲。
她總是會提起那段童年時光。當她回憶的時候,臉上有一股少女的單純和天真,像一朵墻角的薔薇,風過,稍一低頭,便是萬種風情。對于年少的輾轉,她是有些許記憶的,不多,卻足夠日后她再面對親兄弟姐妹時的沉默開枝散葉。但她也是心存僥幸的,她逃過了那些饑餓與破敗。
爺爺并不是她最初喜歡的人。在那樣封建保守的年歲里,說喜歡是被人形容成寡廉鮮恥和傷風敗俗的。她說過,那個人是家里彈棉絮的。那時候彈棉絮是個技術活兒,也算有個一技之長,但世事終究是無法圓滿的,它總是要空出一個缺,像晾在塵埃里的傷口,一旦化膿便潰爛得極其迅速,一發不可收拾。這段玫瑰情事遭到了父母親的反對,聽起來像是八點劇場的偶像劇,哭泣、掙扎,但卻是存在的。對方的家里是在隔壁村莊盡頭的一座山腰上,周遭無半點煙火,家里無兄無弟,母親早逝,父子倆輾轉各地幫人彈棉絮,家中無人,一旦嫁過去便只能與山樹野火為伍。更何況,那個年頭,種地抑或下田總歸人多就是力量??梢韵胍?,如此光景,父母親怎能應允。她是膽小的,心里微弱的反抗早已在父母的苦口婆心中支離破碎,她也無法忍受山里的荒蕪和貧瘠。那個年代的感情總少了些纏綿,也毫不拖泥帶水,自此,各自婚嫁。許多年后,她已是蹣跚老婦,再聽聞那人近況,花城高樓,子孫繞膝,話里不是不唏噓的。
那時的我,看著她已然渾濁的眼眸,竟生出一股氣力,無論何事,決不讓自己落到事過境遷后暗自唏噓的境地。彼時的我終究年幼,不知很多事是無法預料和掌控的,當走到一個路口的時候,前方總會分出好幾個岔道,無關對錯,但一走下去便難以回頭,惱怒、后悔甚至于淚灑也無濟于事,這就是選擇的代價。
在我的記憶里盛年的她是極其能干和堅強的,縱然有很多事我不能親見,但也有所聽聞。爺爺是個老古板,更是個舊社會里的大老爺們兒,只在家里與銀行的黃土小路里規律來回,對家里事漠不關心,對稍有意見的她更是非打則罵。六個孩子嗷嗷待哺,家中老人已然年老,生活的苦楚化成淚,在她臉上迅速奔騰成兩條河流,發了一場滔天洪水,把她年少的嬌氣和孱弱攪成一地淤泥,埋葬在迅速粗糲的掌心里。自此,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跑去山上幫人托樹木,砍下來的樹木都是又大又壯的,或許一條樹干便足以將她壓扁,但她堅持了下來,因為托一條就有2分錢。彼時,太爺爺還在世,他會要求她上繳所有托木的錢,對于她要求拿來買鹽的幾分錢都要斟酌再三,生怕她揣到自己的褲腰子了。每每聽她說起太爺爺,總要覺得他對自己的兒媳婦過于刻薄了,要求她妥帖伺候公婆、照顧小姑,料理農事。這大概都是鄉下農婦都會做的事兒,但細枝末節總是讓人覺得有些心酸。那時候,米不多,一日里總是只能熬點小粥、幾條番薯,一頓也就這么過去了。鐵鍋里的米粥熬得不能再開了,她便撈一碗米給太爺爺,一碗給太奶奶,一碗給丈夫,一碗給小姑,剩下的全撈給還不懂事兒的孩子,自己就喝點粥水、吃點番薯就對付過去了。那個年頭還沒有避孕這么回事,烈日當午就在地里暈了過去,汗水與血揉合在一起,把腳下的一小塊地攪成了泥漿,未來得及蘇醒的生命就此風化。她是被周圍干活的村民抬到家里的,一大伙人,嘈嘈嚷嚷的,偏生太爺爺特別冷靜,揮揮手就讓其他人回去了,只叫太奶奶幫她換了衣服,喂了點粥水,再無二字。我想那時候的她是極其委屈的,在聽她說起這一段的時候,我甚至看到她眼里藏不住的淚,淚水泛成一個漩渦,埋怨與惱恨清澈見底。那時我蜷縮在沙發的一角,望著從大門那邊射進來的光線,那里面有很多塵埃在飄,一些塵屑歸于平靜后又有新的塵屑浮動起來,一直到光線全無,塵屑才漸漸看不清了,但這并不表示那些塵屑沒有了。生活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不可平靜,總要摻雜些磨難與委曲,即使有一天它變得平淡無奇,也總是蘊含著變數。
小時候的我貪玩,總會跑到隔壁同歲的小孩家里游蕩。那些老人家也像她一樣對往事有著執拗的傾訴欲,在他們的眼里,她是個能干的女人。家里男人不管事,她卻很有頭腦的種了很多蔬菜和甘蔗到雜市里販賣,在我小學的時候她還擺弄著這一行當。她不會騎單車,只會推,她把甘蔗捆成一捆綁在后座,然后自己一個人推到2公里外的雜市邊。她位置選得很好,在別人進出雜市的橋邊,有人買甘蔗的時候還會跟人熱絡的聊些家長里短,往后別人都歡歡喜喜地往她這兒來。若干年后,這些甘蔗變成了一座七房兩廳的祖屋和六個孩子一字排開的高中文憑。
父親在家中排行老四,脾氣也有些暴躁,并不得她的疼愛。對于父親,她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好吃懶做。父母親結婚以后,她便要分食,因為她覺得父親結了婚她便盡了責任,要把一顆心都系在她的小兒子身上。我不知道當時的父親作何感想,也無從印證舊時的原委,但父親一直是孝順的。分食不只是分開吃,還要分田地。三個兒子,大伯因為跟太爺爺吃住,得了三份田地,叔叔跟著爺爺和她也得了三份,唯有父親,眼巴巴的只得了一份,連母親的份都沒有。母親那時剛嫁過來,面對如此光景自然作不了聲,只能整天跟父親吵鬧。叔叔在我小的時候便去了城市里面做起了小生意,她便在家里幫叔叔照顧兩個女兒。彼時,她已在家樂享天年了,整天在家里為兩個孫女搗鼓衣食住行,叔叔家的田地都借給我們家耕種。小時候的我不懂,以為所有的田地都是我們家的,到農忙的時候收割,一抬頭好像整個山頭都是我們的,頓時一頓熱淚盈眶,我看著自己被水稻葉子割破的皮膚,撓著被水蟲噬咬的腿,哭得眼睛腫成核桃。一回到家里,屋外面的水泥地上全是剛拔回來的花生,還沒剝離根枝,而隔壁的她家已看著電視,歡聲笑語的。她從不幫我們家搭把手,連個花生都沒摘過,我那兩個小堂妹出來撥弄兩顆花生,她也嚷嚷臟把她們全扯回屋子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母親為了要收割完公路旁的水稻,硬是忙到了晚上8點才回家。那時,父親已外出工作,只剩下母親和我們幾個小屁孩,我們幾個一路推著母親的單車,一路叫喊著要看八點劇場。母親已累得手腳僵硬了,但還是開了電視,自己去做飯。我尾隨母親到廚房,母親邊洗鍋邊惱恨的跟我說,有她這樣的人嗎,難道你們不是她的親孫,有她小兒子就得咯。我不吭聲,只能把蔫了菜放進洗手盤里浸泡,我也吭不了聲,因為我不知道為何這種境地。后來,爺爺臥病在床,叔叔生意失敗只能回家務農,平日里便由叔叔照看,大伯與父親就給錢讓爺爺治病還有給叔叔工資。姑姑們偶爾來,她就使勁在姑姑面前說叔叔嬸嬸是如何的好,大雨天還跑去鎮里幫爺爺買尿布,對父親的付出只字不提,對母親的態度添油加醋。爺爺生病的那個暑假,我是在家里的,母親對爺爺不算熱絡,但總歸是照顧周到的,平日里總要去問他吃什么。她的一番煽風點火,姑姑們不分青紅皂白的把父親母親痛罵了一頓,母親索性回了房間,眼不看為凈。從此,姑姑們有什么東西都往叔叔家里搬,來了也很少到我們家來坐。
我一直覺得母親是個很笨的人,她只會直直的跟她吵架,無非就是說她偏心、勢利等等??伤拇_是個精明的人,每次吵架的時候,會走到挨著大路的地堂邊上,哭哭啼啼地說些委屈的話,這邊上上落落的村民便會腹誹母親咄咄逼人、不孝順、母親無從申辯,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我曾不止一次勸說母親,不要跟她計較,她都老了。母親總是拂開我的手,仿佛一輩子的委屈和憤懣都變成手里的那股氣力,硬直地說,我就是不服氣,如果不是她不幫我帶開孩子,我去工作就不會今天這樣窮困潦倒。
這么些年,我漸漸長大,掙脫了年幼無知的外衣,像一只掙脫蠶蛹的飛蛾,在世事的內核里跌跌撞撞。生活艱難的辛酸已隨著我的骨骼生長溶進了我的脈絡,刺耳的爭吵像無法抹去的紋身刻畫在我的記憶里,我不能做出孰是孰非的判斷,但卻不是毫無芥蒂的。
她是勢利的,我知道。她總會狀似無意的問我父母親有沒有錢,會把姑姑們帶來的東西拿去討好大伯母,卻惟獨對我們家冷言冷語。父親是個水泥工,白天里干活像從水里出來一樣,渾身濕透,皮膚被太陽曬得焦黑,像極了挖礦的煤工。母親是個標準的農村婦人,一雙手像粗糲的磨砂紙,身上常年有泥。她看不起我們家。最好笑的是,過年時親戚帶來的水果糖,她也會事先從我們家那一份先拿出一些,再叫我拿回家去。然而,她卻會趁著父母親不在家時把我家的一些東西拿回叔叔家去,母親事后總要罵罵咧咧一番,而父親總是抽著旱煙,頭一轉就朝母親吼,“算了,值什么錢”,然后不聲不響地撥弄他干枯泛黃的頭發。那時候我總是特別郁悶,像一只螞蟻在心底噬咬,而我卻無能為力。家里誰給她錢,她就會逢人就說誰對她好,而那些非物質的照顧在她看來總是不作數的。父親總是會偷偷叫我把錢給她,不要讓母親知道,她總是笑瞇瞇的接受,卻從來不對人說。
在我初中的時候,她被狗咬過,從此便得了恐狗癥,鎮上的醫生也對她的到來變得無動于衷。去買菜要經過一條小路,那條小路總會有一兩只別人家養的狗走動著,每當被狗聞了之后,她總會說腳使不上勁,要去看醫生。一來二往之后,父親載她到鎮上看醫生,便問醫生詳情。醫生卻說,沒事,腳都照過,其實就是心理作用。可她惱羞成怒,總說醫生不靠譜,父親也不戳穿她。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拿一疊醫院的收費單給父親,卻從來不會給大伯與叔叔。其實人與人之間相處起來總是有度的,在這個度內海闊天空,相安無事,可一旦過了這個度,便是火山爆發。父親是有些暴躁的,雪花一樣的單子看似輕飄飄的,可卻像一座座山壓在他的肩上,他脾氣大發,要幾個兄弟共同分擔。我想她前世一定是個好演員,淚水如爆了管的自來水一樣蹦了出來,直說父親不孝順,養了這么大連看病的錢都不給,還不如死了算了。那年的洪水淹了田里所有的水稻。那年,我們家三個孩子都在讀書。
可她對我卻是極好的。那時候,家里吃飯總是沒有肉,只有青菜,我都覺得自己是那拴在后山草堆里的耕牛,吃了幾根青草后便能在田地里熾熱狂奔。她熬了湯總是會站在水泥地的地堂里熱切地叫我,“阿離,阿離,過來飲湯”,還會在我喝湯的間隙把煮熟的雞蛋放在我的兜里,叫我回去就著米飯吃。上五年級了,老師讓我們買知識解答書,我沒錢,也不敢問父母要,郁郁寡歡,蹲在屋子后面,手拿著一根細小的樹枝,把那些堅定生長的青苔戳爛,把那一條整齊的螞蟻隊伍弄得潰不成軍,可是心里卻生出一個洞,無人填補。她去拿木柴的時候看見我,問我怎么樣,我支支吾吾地說,要買書,她沉吟一下,拉開拴得死緊的褲腰,艱難地拿出皺巴巴的錢遞給我。我知道她為什么把錢放在褲腰里,因為有一次我跟她去鎮上集市的時候,我們擠在買碗碟的人群中,她那放在口袋里的錢差點被小偷偷去了,幸虧她發現得早,便拉著我走了,她拽著我的手力氣真大,我的骨頭竟也覺得疼痛,之后,她在每條褲子的褲腰里都自制了一個口袋。上初中了,吾家有女初長成,她會偷偷塞給我一些小錢,讓我自己買點東西,我不敢要,我長大了,怎能要一個老人的錢。每當這個時候,總會看到她的手鐲在她已瘦弱的腕間來回滑動,那皮肉失去了多少水分和重量,年歲也無法計重。也許這些都是平常人家祖孫間的小事,平淡、樸實,但那時的我會生出一陣磅礴的溫暖,深入骨髓,像久居寒風的人忽遇一場烈火,那樣熱烈。
時至秋微,她老了,嬸嬸不再需要她的幫助了,因為她身上的羽毛掉得一干二凈了??稍?,她是那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的兩個女兒,那樣義無反顧地站在叔叔的那一方,就連自己的棺材本也拿出來給叔叔家蓋了一棟3層獨立房子。嬸嬸是冷冽的,很少會露出溫和的面容,一直冷著臉,對她也是罵罵咧咧的。但是無法否認嬸嬸是三個媳婦中最會做人的,每次親戚來,吃飯時總會恭恭敬敬、孝孝順順地把她愛吃的菜夾至她的碗中,并體貼地剔除骨頭。她也一直對姑姑們說她對她是最好的??刹辉耄牙喜恢杏玫乃灰荒_踢走了。
大伯與父親商量,讓她在三家輪流吃住一個月??伤辉敢鈦砦壹遥訔夁@窄小的房間,無法忍受房子里無處不在的霉潮的味道。她只是步履蹣跚地走到家門前,扶著墻,佝僂著身體讓父親每個月多給她錢。我以為她會傷心痛哭,就像以前多少次面對母親的埋怨時,她總會淚灑現場,像孤苦無依的老貓,蜷縮著,卻試圖尋回失地,可叔叔的一通電話讓她轉身歡欣地回到嬸嬸的家中。
每次目睹她對父母親與叔叔嬸嬸的種種差別對待時,我都以為她對我的好和那些共度的平淡而溫暖的時光是一場白日夢,一覺醒來,夢境淺源??晌抑啦皇牵洃洉先ィ惺芪锤?。在聽見外間鄰居說她的不好時,我仍然會站出來讓他們不準亂說。
她一直在變,又或者從未改變,她只是站在一個自我的角度上做出讓我們各自反應不一、感受迥異的事情?;丶視r,我依舊會買她喜歡的東西給她,聽她說了無數次的往事,甚至聽她發母親的牢騷,但我一直不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是怎樣的,我們是祖孫,血濃于水,可也摻雜一些與這種情感沖撞的情緒,是埋怨,是惱恨,是垂憐,我無法分清,我也不想分清,世間萬事迥異,總有一種情感,是讓人無法命名的。
可這并不妨礙我孝順她。
她老了,老得這樣干脆,老得昨日種種無需提起都快要煙消云散,就當這么些年她撒了一次野,雖然時間有些長。
她,是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