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陜南人把水枕在自家屋后。我父親喜歡把鼾聲搖碎在水里,就這樣,如果失眠,黑夜就無法把他帶走。他說我母親是水做的,所以憨厚的父親在水田里像收割滿山遍野的苦蒿一樣,用鐮刀劃破我母親一臉羞澀的同時,收割了穿一身花裙的母親。父親小心翼翼地耕種,于是長出了青青的、一身倔強的我。
生下我的那刻,那根臍帶就是邪惡的吸管,注定讓我把母親的心血榨干。逼仄的時間滋生出年輕的斑菌,歲月骎骎,當我的腳丫落地時,我走的路便是從母親的額頭抽出的線條編織成的;自從我的腳無需吸引大人們的注意時,我不再依賴母親的懷抱,天生的逃離式的掙扎讓母親越來越放心我的亂跑亂竄。
陽光一直在睡懶覺,都不朝我看一眼,就這樣,我一天天長大,叛逆的脾氣隨著頭發開始瘋長,我開始學會將門重重的一甩,以示對母親嘮叨的反抗。口與舌最初的用途是用來交流的,可能是由于小時缺鈣,長大多愛,口與舌在我身上扮演了爭吵和吃飯的角色。我不去注意柔軟的時間在母親的脊梁上下滑得有多快,我只是一味地與她劍拔弩張地對立,她泛黃的臉色一如陳年的稿紙,任我涂鴉。我甚至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本身就是一次無聲的奇襲,我就是一枚定時炸彈,我和母親之間會產生爆炸的悲劇,我還不懂:母親長著兩張臉,一張對著我微笑,一張對著自己哭泣。
我清楚地記得,兒時的飯桌上,總被隔出兩樁心事,是因為錢,我反感這種貧窮給我帶來的陰影,人民幣在市場上多么堅挺,卻挺不起我們這個貧窮家庭的腰。于是,我的心像在空氣里,看慣了天空的背離,只執著于飛翔,執著于逃離。
母親撐著一身瘦骨,習慣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縫縫補補,卻怎么也縫不住貧窮的黑洞。南方的雨水是一面生活的鏡子,人們都用它占卜著土地的命運,我想要逃離這里,我以為:鄉里人的心一輩子只系在那一畝三分貧瘠不堪的黃土地上,鄉里人的命一輩子只攥在一年只賞幾滴雨的老天爺手里,所以他們心低,所以他們命薄。我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母親的,她用一以貫之的沉默回擊著我的參差言語,我固執地以為,如同上天賜予失明者光明的那種嘲弄,生活對貧苦人家的施舍總是那么的心不在焉,我厭倦了這里的一切,這里的人們永遠都是無窮的討價還價和家長里短而拼湊出的,他們永遠只懂得拾揀那些過時的花邊新聞,還用毒辣的長舌去攪拌,添油加醋有之,夸飾玄虛有之,他們太安于這衣食無虞的貧苦生活,卻望不見貧窮的利劍正洞穿著后代的脊梁,他們的思想還蝸居在暗渠里,我憤憤地想,我渴望逃離這里,義無反顧。
(二)
我打著讓夢想發酵的幌子,對生活大刀闊斧地取舍,我以為,不會飛翔的人,視角難以高遠,也無法為自己的生活把脈。于是,我擺脫故鄉的圭臬,鉆進了北上的列車,只是一顆心還淹在離別時母親那叫人落水的眼睛里。終于,公交車這尾魚,吐出我在這陌生的市井中,像吐出一個水泡,我也終于逃脫,背井離鄉。
試想,家鄉幾乎是一只中空的廢棄罐頭,有的只是被掏空后漫漶的虛脫,貧窮和愚昧寒磣地擠在我的心里,怎能留住我急行的腳步?我怕故鄉這殘忍的面孔,喜慶時,一個村莊都飲下了乙醚,悲傷時,一個村莊都吞下了眼淚。時間肆無忌憚地把水泥分解成粉末,把少女變成祖母,把蹲著的老人變成骨灰,這里有的只是捉襟見肘的困窘境況。
你越想掩藏,越想拿掉傷口里的碎片,卻總是拉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口:前幾年,在一個月光失血過多的晚上,洪水如餓狼般猛噬縣城,漢江伺機泛濫,舔食著白河縣窮當當的硬骨。那夜,河街老巷飽飲恨水,沿江百姓人身上再也沒有喂養陽光了;那夜,渡口分娩的沒有航向的船只,注定在災難中擱淺,亦或是漂泊;那夜,救援的船只成了窮山惡水的鞋子,企圖縫合漢江裂開的兩岸,企圖扭轉漢江自西向東逃離的姿勢;那夜,災難架在逃亡者的脖子上,良心也被切割,我是出賣良心的人,我厭倦這里災后流行疾病式的貧窮,我決定出逃,態度堅決。
故鄉的山,大巴山,它白擋了這么多年的路。一抷抷貧瘠的黃土像敷在大巴山上的藥膏,讓人看不見傷口,卻感覺得到疼痛。山上無端地叢生出許多的樹,無知的樹木都會成為拐杖,支撐孱弱。山上的拾荒者,正用漢江和雨水稀釋成了眼淚的濃度,我嘗到了它的咸味。風撕碎樹葉的聲音,像極了被水災逼絕、臨江而立的人的歇斯底里的哭泣聲,我逃離,是以防那哭泣聲撥開漢水緊檸我的耳朵。
這些年份,我惡狠狠地啃書,我要走出大巴山。臨水而立的高中校園里,總少不了我的樓頭一望。我目睹漢水生育一顆血淋淋的紅日;目睹太陽在大巴山山頂做夢,一個趔趄摔下山澗,腫成夕陽的模樣;目睹雪花吃草,整個大巴山被雪吃光;目睹狼嚎般的讀書聲把土屋震塌;目睹春天的花紅得像女人嘴上濃重的口紅,鮮活到不知廉恥的地步,卻美得很坦露;目睹綿長的海岸線,拉長貧瘠的無奈,企圖勒斷所有人的魂魄;目睹炊煙在晨光中徑自逃遁……就如同我。
(三)
我離開時,母親的目光如雨。生硬地將晴朗淋濕,她用淚眼做頑強的跟蹤,讓遠行的我背走沉重的囑托,我知道她的眼睛在為我下一場雨,心卻在為我撐一把傘。我逃出故鄉,異鄉就成了故鄉,詩里說“找不到故鄉的人,都是在異鄉里迷路了”,我很努力地兜售著自己的青春,生怕自己跌落在聲色犬馬的場所里,我卻頻仍地窺見現實中,拍馬逢迎的恭維、錙銖必較的小氣、鉆營算計的世俗在在生活這座戲臺上粉墨登場。我想起了故鄉的孩子們,十幾歲的年齡,心旌被迫襤褸,面容無端滄桑,可以沒有觀眾,可以缺少同行者,可以讓貧苦把他們的精神鋒芒拖累的異外疲軟,他們窮追不舍的現實卻是我所面對的這樣。我感覺爭相軒輊的時代太過于殘忍,欲似長堤螻蟻,無孔不入,我開始懷念母親,懷念故鄉。我明白,故鄉的名字一直掛在千萬人的嘴唇上,很早以前卻在我呼吸的水蒸氣里生了銹。我還在逃離,逃離這個處處是芒刺、扎得我慌不擇路的現實生活,而我還解不開時間的紐扣,逃不掉生活的束縛。
當生活的棱角被打磨的不再鋒利時,我發現當初的逃離像一場劣質電影,有的只是徒增生活的嫵媚罷了。很多時候,我們朝著所謂的夢想一路狂奔,卻失去了那么多的真態與感悟,逃,叛逃,也許只有母親,只有故鄉才會原諒我的這種背叛。
逃,永遠只能被注冊成一種姿勢,誰也逃不掉母親的牽掛,逃不掉故鄉的思念,逃不掉生活的縲紲。我一手寫下成熟,一手寫下無知,我朝著故鄉的方向,朝著有母親的方向,稽首,仰望,想起了余秋雨先生的一句話:
為什么把擇定生活的職責,交付給半懂不懂的年歲?為什么把成熟的眼光,延誤地出現在早已收獲過的荒原?
后來,我不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