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重慶前一天的晚上,我躺在成都某一賓館里,手持旅行社送來的游長江三峽的船票,心很是激動了一陣子。我就要看到三峽了。在我的腦海中,三峽是最美的。多少年來,三峽令我魂牽夢繞,似乎這輩子不能親眼目睹她,死都不能合眼。上小學時,那首詠贊長江的絢麗詩篇——“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就已在我幼小的心靈喚起無限的遐想。長江三峽,既有形又無形。有形的是,我從那由古至今文人墨客的詩章騷文中,感受到了她那博大、寬闊、幽遠、壯美的魅力。而無形的是,我都四十多歲了,還從未見過她,從未擁進她的懷中感受其真正的存在、風采和意境。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不論我閱讀多少如何描繪和歌詠她的詩賦詞曲,不論電影、電視對她怎樣地藝術再現,我都認為是別人咀嚼過的饃,其真味實感,若不身臨其境,親自去走一走、看一看是無論如何體味不到的。游長江、看三峽是我一生要實現的夢。在我看來,身為一個中國人若不能親游長江、眺望三峽,實為人生一大遺憾。據說,三峽水利工程一旦建成,長江兩岸的部分景致、古跡也隨之淹沒。為此,長江一行、三峽一窺便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來到重慶朝天門碼頭,已是傍晚六時。被霧靄籠罩的山城,華燈初上,如點點繁星,鑲嵌在層巒疊嶂之間,極目望去,天地輝映,山水相融,簡直就是海市蜃樓,秀美無比。東流滔滔的嘉陵江水,攜帶著山城傾瀉的燈火與激情,日夜不知疲倦地奔驅,將巴渝大地的夢幻與憧憬融入那蔚藍色的世界。穿梭于江面的大小船只,好似長江激起的一朵朵浪花,令這滋養萬物生靈的母親河更加生氣勃勃,春意盎然。一座橫跨江南江北的大橋,宛若穹蒼之虹,又好像躍動的蛟龍,霧靄里,忽隱忽現,蹈舞著當代中國人“天塹變通途”的鴻愿壯志。再看岸上,人群熙攘,車流魚貫,高樓林立,霓光閃爍,繽紛五彩,那一幕幕、一處處富有生機的景象,將這座祖國西南重鎮飾扮得分外妖嬈。我想,凡是來過這里的人們,沒有理由不相信它的明天會更加燦爛、更加迷人。我為能在這里生活、安居、樂業的人們感到自毫、快樂和幸福。
我拖著行李箱,急步踏上江輪,期待著江輪那一聲令我欣喜的笛鳴。驀地,我不由地想起少年時看過的電影——《家》。在電影的結尾處,一艘帆船在峽谷間飄然而馳,只見覺慧挺立于船頭,晨曦中迎著風,一覽滾滾東流的長江,那浩瀚激躍的江水,翻涌著一個熱血青年的志向,舞弄著他內心世界的壯觀秀景。這一鏡頭至今令我難忘。那時我就在想,我何時能去長江?何時能像覺慧一樣,站在船頭去賞悅長江那美幻絕倫的風光?何時能真切地感悟李白“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意蘊?啊,夢——游長江之夢,今天終于實現了。想到這兒,我的心情怎能不激動?我要在這艘江輪上度過四十個小時,去飽覽長江旖旎風光,去欣賞三峽奇峰怪巖,去領略兩岸風土人情,去感受自然歸真返璞。
走進船艙,與我同艙的是兩位分別來自深圳和吉林的朋友。一位姓李,一位姓矯。或許是同路人的緣故,我們之間好像是相識已久的老友重逢,很快就親熱了起來。老李說,這是他第二次游長江、看三峽。我問他為何?他說沒看夠。小矯和我一樣,都是第一次。小矯說,這輩子能看到三峽風光,也沒白來世一遭。接著,他給他的妻子打電話,其樣子看上去不無得意美哉。我換了一身休閑服,從箱子里取出相機,然后同小矯一起來到船的后甲板上。“嗚——”一聲鳴笛,江輪緩緩地離開了碼頭。只見,左舷右舷,前甲板后甲板,上甲板下甲板,沒一會兒工夫,便聚滿了人。從那一張張陌生臉上所溢出的神情,不難斷定,他們基本上同我一樣,都是第一次游歷長江。站在我旁邊的一對老人,手攙著手,情緒異奮。只聽老婦人說:“老伴啊,活了這么大歲數,能親眼看看長江,我知足了,沒白活。”老爺子悠然地點上一支煙道:“就是嘛,要不來是不是后悔?怎么樣?出來走一走,心情就兩碼事吧。老伴啊,像我們這把年齡身體硬朗朗的最重要,別再心疼錢了,難道我們還能再活七十年嗎?能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能走能動就多走多動,我們的日子,嗨,夕陽無限好已是近黃昏嘍。”兩位老人端著相機相互拍照,并還讓我給他倆合拍了好幾張。笑容掛滿這對老人一臉。一個小男孩兒,在上下甲板間,不停地跑著、跳著,那高興歡喜的勁頭,使人看后不無感嘆童年的天真和美好。美麗壯闊的長江一定會給這個男孩子一輩子的回味。不覺之中,我想到了我的兒子。此次長江之游,若能帶上我的兒子一同飽覽,那對他該是怎樣的一次難以忘卻的記憶!江輪在夜幕里靜靜地行駛,被螺旋槳卷起的江水,綻放出一朵又一朵浪花,那聲響仿佛出自梧桐樹上的蟬鳴。江面,紅色的航標燈好似執勤戰士的一雙亮眸,眨都不眨地在認真履行護航保船的職責。過往的行船,每每臨近時,皆非常友好地“嗚——嗚——”打著招呼,猶似在相互地問候,相互地祝福。說句老實話,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寬的河,這么寬的江。雖然我出生在海邊,生活在海邊,對海的情愫無以言表,然而當我今天乘船行駛在萬里長江時,卻別有一番異樣的情愫在心中激蕩,好像長江更有一種母親的情懷。長江,你滋育了華夏兒女血脈襲承;長江,你肥沃了千里萬里稻香良田;長江,你燦爛了中華民族古老文化。啊!長江——中華大地一條生生不息、狂歌勁舞的龍,此時,我多想一個猛子扎進你的懷中,感受你那洶涌澎湃的力量,領略你那驚濤拍岸的雄魄,體味你那圣潔瓊漿的奉獻。
夜,已經深了。回到船艙,我仍無一點睡意。老李和小矯還在聊著、侃著。我自然也加入他倆的聊侃之中。言談話語間,時不時流露出我們對長江、三峽及兩岸古跡、勝景的詠贊和嘆頌。我相信,身為一個中國人,無論他(她)走到哪個國家,他(她)都不會忘記儲存在自己記憶里的祖國那山那水那土那不改的鄉音,也正是因為有了記憶中的那山那水那土那不改的鄉音,才牽動著他(她)對祖國的愛戀、眷戀和依戀之情。長江,在我們的心里無疑就是祖國最形象、最具體、最動人、最可愛的化身。小矯從包里取出一瓶白酒,我和老李隨及擺上酒菜。“來,兩位老兄,為我們相識,為我們結下長江之情,干杯!”小矯站起身,一口飲下杯中酒。我和老李也站起身,酒杯見底。
風,從打開的艙窗,飛了進來。啊,好輕柔涼爽的長江之風啊!
枕著長江浪,睡在峽谷間。夢,好美;覺,好香。清晨六時,船上的喇叭響了起來。“各位游客早晨好,船已到了豐都,去游覽鬼城的游客現在可以下船了。”我們三人隨著眾多的游客一起,走下船去。通向鬼城的路旁,商家小店一個挨著一個,叫賣聲此起彼伏。突然,前方一隊吹喇叭、戴孝的人群擋住了我們的去路。難道這是鬼城特有的風俗?難道是豐都人有意要營造與鬼城相呼應的氣氛?平心而論,一大早就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樂還真叫人對鬼城有一種誠惶誠恐的感覺。然而我想錯了,這是一支實實在在的送葬隊伍,與鬼城毫無相干。抬頭凝視寫有鬼城二字高聳的牌樓,頃刻間,全身抖栗,寒意頓生,魂懼靈怯。隨著觀瞻的人流,我上了纜車,從纜車上俯首望去,云山霧罩,那樓殿亭閣隱沒于山與山之間,宛若這“陰曹地府”里即刻能跑出成群結隊的鬼來。走下纜車,拾階前往陰司街,不知為何,瞬間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又襲上心頭。說實話,這一大早就來到鬼城,還真叫我有些宵小膽驚。陰司街是這座鬼城里猶似地獄之路的“鬼門關”。傳說它是人死后去陰間報到的關卡,內有閻王殿、鬼王、神怪和判官等。雖然每個活著的人無法窺視自己死后將怎樣走進陰間,怎樣在陰間反省自己所走過的歷程,但只要你來到鬼城,并敢在這條陰司街上走上那么一回,或許你就會有一種預知死后在“陰曹地府”里該怎樣領悟它所給予你的種種啟示。不過需要說明一點的是,如果你在活著的時候,作惡多,行善少,那你在這里恐怕難以得到大鬼小鬼的善待。不僅如此,“陰曹地府”里的王爺還會責令群鬼們對你實施酷刑,直到你善心洞開。為此人在沒死之前,還應多多行善積德,以求超度。請看閻王殿上的兩副對聯的善告:
為惡必滅,若有不滅,祖宗之遺德,德盡必滅;
為善必昌,若有不昌,祖宗之遺殃,殃盡必昌。
百善孝當先,論心不論事,論事天下無孝子;
萬惡淫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
鬼城一行,使我對鬼似乎有了新的認識。世間本無鬼。鬼是人為所造。人之所以要造鬼,意在用鬼來恫嚇或者規勸那些做鬼事的人不要整日整月整年滋生鬼氣妖氛。進到鬼城里的鬼大該都已是“舊貌變新顏”,它們的使命除拯救人之靈魂別無其它,從這個意義上講,鬼城里的鬼是圣潔的,也是無私的。不然,建于明代永樂年間的“奈何橋”就不會有其“行善自有神保佑,作惡難過奈何橋”的寓意了。走出鬼城,我直覺得人來世一遭,一要凈化靈魂,二要善惡分明,三要正派做人。在回船的路上,猛然間我想起了一首外國歌曲的名字——人鬼情未了。于是我便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來,好像這輩子能同鬼城里的鬼予以媾和也不失為一件幸事。臨登船時,回首望見岸邊一處高樓上標有三峽庫區建成后的水位線,上寫175米。我問當地人水位達到175米后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告訴我,豐都從此沒有了,鬼城也永遠地不存在了。站在船舷,當再次眺望已有千年歷史的鬼城時,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和惋惜之情在我的心中,蕩來涌去。
船繼續沿江而行,途經忠縣、萬州、云陽,于子夜時分到了奉節。奉節,誰都知道因有白帝城而聞名。白帝城是西漢末年,公孫述居蜀稱王時所建。也許是白帝城那段寸腸欲斷的“玄德托孤”佳話所致,歷代文人墨客都要行之千里,前來憑顧,作賦題詩,好像不寫點什么,就對不住玄德與孔明因“三顧茅廬”所結下的肝膽相照之友情。是啊,文人墨客需要玄德禮賢下士的圣明來慰藉那顆孤獨與無助的心靈。我雖不是文人墨客,但親臨白帝城,也覺得有了少許的文氣。艙外,人聲吵雜,腳步聲碎。細聽后,方知人們在抱怨雨下如注。我透過艙窗,雖然白帝城沐浴在雨中顯得有些朦朧,但那城墻仍清晰可見,飄然入瞼。小矯一骨碌從床上躍起,道:“就是天下刀子,我也要去白帝城走一趟。”他穿上衣服,拿著雨傘,邁出艙門,直奔而去。我猶豫片刻,正要前往,老李躺在床上睡眼惺松地道:“老弟,雨下這么大,又沒有雨衣,一旦著涼感冒,可得不償失啊。再說,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到什么,我勸你還是站在船甲板上看看就行了。”雨,越下越大。江面泛起了層層薄霧。我和老李站在甲板上,扶欄遠眺被雨水浸透的白帝城,猶如霧里看花。我在想象著當年劉備托孤時的一幕該是怎樣地煽情感人。這時,老李說道:“豪杰們留下的故事在今天還有救贖意義嗎?”我聽后不無覺得此話甚是在理兒。不由之中,宋朝詞人柳永那首《玉蝴蝶》涌上心頭——
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天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我還是沒有下船,沒有走進白帝城。現在想起,還真有些懊悔。我不知何時再游長江,不知再游長江還能否再見到白帝城(據說三峽工程竣工后,白帝城也不存在了)?那天夜里,我思緒蕩涌,怎么也不能入眠,于是坐在床上,即興填了一首《齊天樂•夜觀白帝城》——
秋風潛入長江夜,坐罷船頭望月。波光鱗鱗,玉珠閃耀,吾哼小曲思慮。生生不息,直奔東海流。漫漫路途。古往今來,多少豪杰踏浪去。 放歌峽谷聵耳,呼來一陣雨,撥琴纖梳。夢撒江面,不見漁翁,清宵何人伴我。白帝城下,拾起托孤情,玄德悲哭,孔明盡瘁,佳話千年語。
船又開了。大該不到早上七點鐘,忽聽艙外有人高喊:夔門到了。幾乎同時,船上所有的人奔向了甲板,三層甲板站滿了人。我也擠進人群中。淅淅瀝瀝的小雨,詩一般情濃,撒在每個人因見到了夔門而興奮的臉上。船放慢了速度,似乎有意要讓人們記住三峽工程在竣工前的夔門雄姿。高聳巍峨,奇秀壯美的夔門直逼人們的眼簾,好像一伸手就能攥住大自然這鬼斧神工之美。人們不無贊嘆道——這是上蒼賜給華夏大地的美物啊!我舉起照相機,對著夔門連拍了數張。我想這些照片隨著三峽大壩的落成越加顯得彌足珍貴。船進夔門,方是真正游歷三峽的開始。當與刻在崖壁上的“夔門”二字漸行漸遠時,我突然感到這兩個字猶如兩顆璀燦的明珠,似乎它的光暈在昭示——迷人的三峽已向你敞開胸襟了。不知為何,我好像還不大相信自己已身臨三峽美景佳地了。然而我確實已在“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群山”的瞿塘峽了。環顧瞿塘峽的兩岸,最讓我嘆為觀止的是,那鑿建于峽峰間的古棧道。我實在無法想象它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完成的。古人的膽識,古人的智慧,古人的精神,不能不令我倍加敬慕和崇尚。老實說,這古棧道所給我帶來的美和心靈的震撼已遠遠超出了瞿塘峽的自然美。
被雨霧包裹的瞿塘峽,使游客只能朦朦朧朧地觀瞻兩岸的景致。據船上工作人員說,秋天長江的天氣就如同小孩的臉——陰陽不定。船在瞿塘峽中默默地行駛,好似小腳女人走在山澗小路上。約過了一個時辰,船靠上巫山縣的碼頭。抬頭望去,巫山縣城匿于霧靄中,半隱半現,仿佛懸在半空似的。碼頭上,大小船只云集,人聲鼎沸,恰似趕集一般。這里是游客游覽小三峽(龍門峽、巴霧峽、滴翠峽)的起始點。小三峽的風光景色在一定程度上優于長江三峽。游客紛紛從江輪走下,換乘去小三峽的擺渡輪。江面上,船與船似乎在進行一場“龍舟賽”, 其壯觀景象可謂“百舸爭流”。擺渡輪不大,只能容納三十人。一個舵手,一個輪機手,兩個撐桿的艄公。我和老李、小矯坐在擺渡輪的最前排,不僅能先睹小三峽的秀麗風光,而且還能領略艄公撐桿擺船的嫻熟技能。一路上,由于小三峽水流湍急,部分水域灘多水淺,只見一高一矮的兩個艄公分別站在船頭船尾,揮舞竹桿,左推右擋,那細長的竹桿在他倆的手上就如同一根魔杖似的,不停地劃出一條又一條優美的弧線。頃刻間,我從兩個艄公的背影中深深感到了一種東西的存在,即對游客安全高度負責之心。此時,艄公的臉上,我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在淌。我為之動容。當擺渡輪進入平滑的水面時,我走到他倆的中間,遞上煙,并同他倆聊了起來。
“老兄,你們每天都這樣生活嗎?”我問。
“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有游客,天天如此。”
“干這行,挺危險吧?”
“打小就在江邊長大,倒也沒感到有什么危險。”
“你們真是風里來,雨里去啊。”
“這算啥,只要你們這些游客來到我們這里玩得高興,平平安安,我們累點、苦點,也覺得值,更何況我們還有錢賺。”
“收入還行嗎?”
“不錯。說心里話,我們得感謝你們啊,是你們讓我們過上了挺舒心的日子。”
這時,那個個子矮的艄公把他穿的雨衣脫下,披在我的身上。
“兄弟,穿上,山里涼,別感冒了。”
“那你……”
“我們習慣了,這點雨不礙事。我們的身子骨沒那么金貴。”
我望著他,那張極樸實的臉讓我的心直覺得暖。
小小船艙里,傳出了來自祖國各地的游客被小三峽迷人風光所傾醉的贊嘆聲。是啊,那奇峰對峙、赤壁摩天、綠水淺繞、彩石白浪的龍門峽,那高山深谷、云霧彌漫、鐘乳密布、懸棺猿啼的巴霧峽,那清水綠山、百峰爭奇、曠野綺麗、幽深靜遠的滴翠峽,目睹后,怎不令人欣悅,怎不令人情動,怎不令人詩涌!我為華夏大地能有如此旖旎秀錦的自然風光感到無比自豪!當船快接近江岸時,又見峰巒之上冒出縷縷炊煙,宛若這里的人們在向來自海內外的游客揮手致意。我不禁在想,他們與外界怎么聯系呢?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是如何運到山上的呢?一曲山歌遠遠傳來,仿佛道出了我所要尋覓的答案。田園生活到何時都具有著普世價值的意蘊。雖然他們遠離都市的繁華與熱鬧,但我覺得他們能執著地同大自然親身親為,過著早耕晚棲、無聲無息的樸素生活更現生命的本真。人活著有三我,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我斷定他們已跨越自我進入了超我的階段。啊,這是怎樣的人生境界!猛然間,我感到長江的奇、長江的幽、長江的險、長江的美是由他們抱樸守貞的執拗裝點出來的。他們才是長江之魂啊!
從小三峽回到船上,已是下午四點多鐘。船很快地駛進了巫峽。由于霧越來越濃,巫峽給人的感覺更為深幽、厚靜。望著鎖在霧中的兩岸崇山峻嶺,我即刻想到了唐朝詩人鄭世翼的一首寫巫峽的詩:
巫山凌太清,岧峣類削成。
霏霏暮雨合,靄靄朝云生。
危峰入鳥道,深谷寫猿聲。
別有幽棲客,淹留攀桂情。
就在我沉于古人詩韻中時,忽感到甲板上的人一陣騷動,男男女女舉首好像在翹望著什么。我不知所云,忙問站在我身邊與我年齡相仿的一位女士。
“他們在看什么?”
“神女峰唄。”
“神女峰?”
“是啊,巫峽不看神女峰,那巫峽還有何意義?”
說來真是遺憾。那天,天公不做美,霧云怎么也不肯散去,急得游客捶胸頓足。我在想,也許是神女思夫落淚不忍心讓游客看到她傷心的模樣?也許是神女已移山別峰跑到三峽工地去聽當代愚公那氣吞山河的號鳴?也許是神女被開發西部的喜訊激動得日夜不眠而忘情地去黃土高坡蹈舞歡歌?啊,神女峰,你為六千三百公里的長江留下了多少心往神馳的傳說啊!想象中,我只覺得神女就在我的身邊。沒錯,長江兩岸那些勤勞、質樸、溫賢、善良的婦女,不就是一個個活脫脫的神女嗎?
……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為眺望遠天的杳鶴
而錯過無數次春江月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當代著名女詩人舒婷的《神女峰》勾起我無限的遐想,于是我也忍不住賦詩一首:
仰望高山心往之,
云霧難掩巫峽奇,
滿目山河空念遠,
神女婆娑已入石。
駛過巫峽,便是長江三峽最后一個峽了——西陵峽。從長江三峽旅游圖上得知,它是自湖北的姊歸至宜昌的南津關,全長七十五公里,以灘多水急、礁石林立、航道迂回曲折、漩渦洶涌異常而聞名。站在夜幕里,雖然看不清西陵峽山水相連、綠峰翠嶺似畫一般的秀色,但我從那急速江水所發出的聲響確已感到它獨有的情致了。憑欄望瞻,聲聲雨瀟,靜默諦聞,蕩漾滿谷;山風拂來,輕嵐浮動,虛實相映,渺若薄紗;斯情斯景,遐想聯翩,亦夢亦幻,心騖四方。是的,我的長江之行就要結束了。我游長江之夢,已成為現實。艙室里,老李和小矯開始收拾行囊,我們三人都將在宜昌下船。俗言道,相逢何必曾相識。短短的四十個小時,讓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存下了一段難忘的行程。同游、同艙、同眠、同餐、同語、同笑……分分秒秒中,不無凝結了我們的友情。待把東西收拾完畢后,我們三人一同來到甲板上,一張合影照把我們之間所結下的長江情、三峽義定格在那永恒的記憶中。
一片燈火將西陵峽,將長江之夜照得通亮通亮,似乎還沒有來得及觀賞,接著又是一片燈火,將人們的目光距焦再距焦。只見滾滾奔流的長江仿佛是一匹被馴服的野馬,靜靜地等待馴獸員的到來。船上的游客被這兩處的燈火驚得目瞪口呆,并不時地發出一聲又一聲贊嘆、贊頌和贊美之詞。可以肯定地說,凡是來到這里的中國人,以及那些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不能不為這兩處的燈火感到壯哉偉哉。這兩處燈火——一個為在建的三峽水利工程,一個是已建成的葛洲壩水利工程。驀地,我感到這兩堵橫在長江的鐵壩鋼墻比瞿塘峽、比巫峽、比西陵峽還要壯美,還要溢光泛彩。我問自己——天造之峽和兩大水利工程哪個會讓后人更加流連忘返呢?
江輪在雨中安全地通過了葛洲壩的倒流堤。我此次游長江、看三峽的旅程終點——宜昌,到了。時間是下半夜兩點一刻。當我快要走出宜昌碼頭時,驀然回首,那江輪已悄然沒入茫茫長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