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瑞簫
第一次見戴老師,是十多年前跟著大學恩師,班主任曹惠民老師去戴老師家拜訪。其時我已被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錄取,師從王文英所長和戴翊老師。因為曹老師和戴老師是華師大研究生同學,同為錢谷融先生弟子,所以我也得以有幸忝列錢門,成為再傳弟子。
戴老師非常溫和,第一次見面就問我讀什么書,寫什么文章,從前的一些工作經歷,談話基本圍繞工作學習,很少家長里短。印象深的是,戴老師家的書籍從客廳一直鋪到臥室,書柜頂天立地。老師身體不太好,可是行動坐臥,手不釋卷。另外就是,戴老師父親,爺爺年事雖高,卻寫得一手漂亮書法,是書法家協會的老會員,多年修煉,家里掛滿了老人的筆墨。書,書法,書香和墨香,老師寬厚的微笑,師母的和藹,是我這個學生對老師和老師生活的第一印象。
讀研以后,跟老師接觸多了。老師對工作非常認真,每次上課,都是極其認真仔細備課,將一部當代文學史,講得頭頭是道,而我總是馬馬虎虎,心不在焉,心下只喜詩,一直不喜理論和小說。另外,無論對17年還是對文革那段歷史,既隔膜又不感興趣。那時代的小說,即使作為時代的見證,歷史的烙印,也不想再去重讀和深究,可是既然自己的專業是中國現當代文學,那么當代史是無論如何繞不過去的,必須去了解和研究。只是由于自己偷懶和麻木,就一直回避思考。仁厚的老師似乎沒看出學生缺乏興趣,仍不厭其煩,希望能還原真實的歷史,分析各個作家創作給我們聽,嘔心瀝血,依然孜孜不倦講課和批改我們敷衍潦草的論文作業。
等講到80年代以后的小說,審美經驗越來越豐富駁雜,新時期以后,尤其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已日臻成熟。我的眼睛也終于睜開了,終于能認真仔細聽老師的課。老師是中國小說學會理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上海中長篇小說的評委,長期從事長篇小說研究,對當代中國小說家的創作可謂了如指掌。而我這個喜愛詩歌的人,一看到長篇小說就頭大,因為讀完一部長篇,實在太耗時費力,還要通讀幾遍,查尋資料,然后詳細筆記,最后加以思考,才能形成一篇幾千字的論文,實在是入不敷出,勞民傷財。所以,當老師要求我們讀長篇,寫評論練筆時,我們就非常躲避和害怕,在上海,大家都太忙了。到了研二,很多同學忙著去找工作考公務員,實在沒時間細讀長篇。
90年代中,一次偶爾機會我在《人民文學》上讀到了小說家李洱的一個短篇《縫隙》,覺得很對口味,一直記憶猶新。后來讀研二時,我在復旦圖書館、華師大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找到、復印并通讀了李洱所有的作品(其時這位小說家還沒正式出版小說集,還沒獲得大獎,爆得大名),經過努力,我寫成了一篇小小論文,交給老師,得到了戴老師大大的夸贊。戴老師是長篇小說的評委和專家,對小說藝術深有研究。老師認為李洱是位非常出色的小說家,而我的小論文,對李洱的點評也十分到位。老師認為我憑借自己的眼光,發現了一位優秀的作家,對我大加贊賞。他希望我擴充論文,繼續追蹤這位小說家的創作。而老師自己,雖然體弱多病,卻從來沒有因此耽誤過工作,他的成果常常超過健康人。師母說他經常帶著大部頭小說進醫院的血透病室,在很多病人難受難忍時,我的老師邊血透邊讀書,即使在病中,也絕對不拖欠約稿和評審稿,更有多次帶病堅持工作,直到完成稿件大病一場的時候。師母每次心疼得掉淚,可也無法阻攔他,只好一邊照顧病中老師的飲食起居,一邊按照老師開出的書單,忙著把需要的資料從家里和單位圖書館中一一搬運去醫院病房。直到老師退休,他還是堅持這樣拼命的工作態度,我和師母多次勸阻,甚至威脅他,他每次都笑瞇瞇地答應不干了不干了,可一轉身,又看到他在讀書寫稿了。有次我以健康為理由阻止他再讀長篇寫論文,太累人了,可他鄭重地對我說,男人,就是要以事業為重。因此,直到他病重后不得已長時間住院,才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筆和書。
而我不知道,進入新世紀后,老師病情已漸漸加重。他從來微笑面對困難,天性特別樂觀堅強,從來總是把最光明最健康的一面顯露給我們。他早年從復旦大學本科畢業后,在特殊的年代被分配去了江西農村教書,在特別艱苦的條件下,教書之余,仍挑燈夜讀,文革后憑自己努力,考上了華東師范大學的碩士研究生。人到中年的他重回校園,刻苦攻讀,據說老師為學習外語,每日凌晨起床用功,可他的身體也在長期勞累中透支了。他年輕時因操勞過度,得過慢性腎炎,后來竟發展成了腎衰竭,也就是尿毒癥。而我們根本不知他的病情,只知他經常去醫院,每年都會住院治療一段時間。而天性悲觀的我,見面每常要跟老師嘮叨自己的痛苦煩惱,怨聲載道,慈悲的老師每次都是認真傾聽,幫我分析排解,好心的師母也常會勸慰我。自私如我,根本不知老師的大病痛。
研究生畢業后,我去了報社工作,跟老師的交流接觸漸漸稀少了。老師時不時會來電話問候,我總是云山霧罩一番,因為我的老師比我還老實,從來不會懷疑我的話。他最關心的不外乎我的事業,這是他最看重的。雖然我懶惰暈乎,但老師一直堅信:瑞燕是有才華的,一定要發揮出來,這是他最著急的。他看著我每天在報社忙忙碌碌,雖然聽到我打開局面,建立平臺,接觸了當代中國學術、思想、創作的許多大家,增長了見識和知識,替我高興的同時也替我擔憂,擔心我一直忙于瑣務,荒廢了自己的學業和事業。所以,無論我怎么飛來飛去,他總不忘了提醒我,要停下來,多讀書,多思考,要多寫好東西,這個才是根本。老師提醒我要多出成果。
而我除了幾篇論文,讀研以來,也沒好好給老師看過我的作品。曹惠民老師早在我讀大學時就讀過我的多篇散文,他說不懂詩歌,可一直夸贊我的散文,他跟戴老師講過好多次,大意是這是個好苗子,要好好栽培。后來,不知哪天我突然鼓起勇氣,打印了一些詩歌散文給戴老師讀,老師讀罷激動萬分,馬上電話說你寫得非常好!很有才華,千萬不能浪費!過后師母給我說,老師高興極了,讀我的作品讀了好多遍。從此,老師逢人便說學生有才華,雖然很多人并不相信,老師還是堅信不疑。
就在老師肯定我,希望我早日成材之時,我卻遭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歲月。整整7-8年時間,我幾乎一直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塌陷下來,無力去承擔。這個時候,是我親愛的老師和最好的師母在我身邊,給我最大的鼓勵和安慰。當我受盡委屈和痛苦,就會跑去老師家里哭訴,我訴說求子的不易,大家庭的矛盾,事業的迷茫,父母的重病,一切的一切,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而在我最困難時,是我重病的老師和寬容的師母給了我最大的溫暖和安慰。他們常把自己年輕時經歷的種種艱難和辛酸告訴我,告訴我人生無不如此——人,必須堅強,才能挺過難關,絕不能垮下!若干年后,當我終于度過難過,云開霧散之時,師母悄悄告訴我,其實那時老師非常著急,著急我的事業遲遲沒有起色,而師母對他說,瑞燕家事太多了,她能挺下來,不生病,沒垮掉,就不錯了,千萬不要再去催她寫文章。溫厚善良善解人意的師母,曾對我說,“瑞燕,人家看你,羨慕你,覺得你幸福、光鮮。只有我最知你的苦。像你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沒幾個吃過你這樣多苦,一個女人家該吃的能吃的苦,你都吃了。所以我常對你老師說,不要再去逼她,讓她好好度過難關吧。”
而當我終于度過難關時,我的老師,身體已大不如前。頻繁住院,他幾乎每年都會大病一兩場,有時甚至生命垂危。師母十幾年如一日,無微不至關愛和照顧老師。當我父母雙親去世后,老師和師母看我并沒一味沉浸在痛苦中不可自拔,而是勇敢走出傷痛,走出了狹隘天地,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老師非常高興,他和師母說我現在的狀態越來越好,幾年前他們非常為我擔憂,現在,終于可以放心了。老師告訴我不僅要打開局面,多創作,還要繼續從事評論研究工作,這才是立足根本。當我有一天告訴老師,我要出一本詩集,完成創作詩歌20多年的心愿,我要在上海北京開兩場朗誦會時,老師簡直喜笑顏開。雖然那時,他已因為一場大病,心臟裝了支架,九死一生,已行走不便,他坐在輪椅里還是喜笑顏開,只記得他連聲說——好好好!并要求我盡快把詩集送給他。
可無知如我并不知道,其時老師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我只知道,他還是每周按時去透析。師母跟我說,血透的極限是10年,而老師在師母的精心照顧下,透析了整整13年,血管已脆弱不堪,心肺常因積液過多而誘發炎癥,還因心衰被搶救過,身體的機能已漸漸衰竭,回天無力了,但老師和師母總對我隱瞞病情,我只知道,他經常住院,在我忙忙碌碌時,老師又住院了,這次一住幾個月簡直就不出來了,非同小可,病危通知都下了。住院中間我去看了一次,在醫院,他時而清晰時而糊涂,但他還是認出了我。夏天,房間開著空調,老師蓋著毯子,骨瘦如柴,我這樣拉著他的手,跟他絮叨什么全忘了,只記得他看到我就是高興,就是笑,尤其聽我吹牛時,笑得更歡。想起來,那是我們師生此生最后一面了吧。我帶去了無錫的水蜜桃,但他吃不下,也不舍得吃,囑咐他弟弟帶給他的小外孫吃。坐了不到半小時,我匆匆走了。而我的詩集一拖再拖,直到六月底才交稿給北京,然后又忙著去歐洲旅行,旅行回來后再修改,拖到8月底9月初,等樣書出來時,老師已病入膏肓。當師母跟他說,瑞燕的書出來了,老師已不會說話,但他努力揮了揮手,表示高興。
其時,我和師妹本來還想再去看望老師,但是師母說,他已完全不認得人,希望我們等老師好轉能認人后再去。而我忙著籌備朗誦會,照顧孩子,也無暇他顧。忙碌之余,心里殘存著一絲希望,希望老師能再次闖過難關,因為他一生堅強,多次死里逃生,我相信吉人天相。但噩耗終于還是傳來了——2013年9月26日上午9點多,我親愛的老師在仁濟醫院與世長辭,師母說他走時非常從容平靜。
2013年10月,我將拖欠已久的我的詩集,放到了父母的墓地和老師的靈臺前——久久跪拜,深深愧疚。在上海,我將一場遲到已久的朗誦會,獻給了我遠在天國的父母雙親和我最深愛的老師。
2014-2015 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