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龍樹”,正正地長在我家對面的小龍坡上。小龍坡圓圓凸凸,敦實憨厚,像健壯的后生犢子。
清晨,李家大門“吱呀”一聲響,王家大門“吱呀”一聲響,周家大門“吱呀”一聲響,小龍坡和小龍坡上的龍樹就立刻躍入眼簾。老人裹一桿辣煙,或蹲或坐,乜斜著眼望龍樹,望小龍坡,心里卻盤算著家庭大事和一天的活計。老伴不時忙出忙進,嘴里嘮叨著,又站到院子里“咕咕咕”地撒玉米喂雞。閨閣里那個要出嫁的女子,坐在梳妝臺前,柔柔地梳理長發,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映在鏡子里的龍樹一片蔥蘢,里面藏著她的青春。
小龍坡一側是學校,曾經辦過附屬初中,我的老站長在那兒上過學,一個認真、執著、嚴謹的老頭兒。現已退休,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和他一起下過鄉,每到家鄉的公路,他總使勁扭頭朝小龍坡方向望,良思久久。我想,高俊挺拔的龍樹一定是在他心里生了根,發了芽,定了型。看到這棵樹,他肯定想到了老師,想到了同學,想到了那些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懷。而于我,又何曾不是這樣呢!
龍樹其實是一棵杉樹,從我記事起,就一直挺拔著。
1988年,我讀小學五年級,就在小龍坡一側的學校上課。有五、六年級四個班,五年級以下的在村子里的學校。從村子里的學校來到小龍坡,感覺自己好像長大了許多,懂事了許多。一條蜿蜒的黃泥巴路就在小龍坡腳下,我們上學下學,都經過這里。只聽到風吹龍樹唰唰的聲音,陣陣涼風襲來,清爽無比。
孔老師帶著我們,總是不經意地就走過了小龍坡。孔老師穿中山服,眼睛炯炯有神,不時跟我們講話,他的手勢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他是個好老師,是他把我從一個調皮搗蛋的差生轉變成一個愛學習的人。
我們一般不到龍樹腳玩,即便去,也要邀約六、七個伙伴一起去。龍樹腳盤根錯節,樹根遒勁,樹干要幾個人才圍得下來,抬頭望不到尖,看不到藍藍的天,只有絲絲光線從茂密的樹葉間打下來。龍樹腳有香茬,樹枝上纏著紅布。樹腳一片空曠,沒有別的樹木生長,五、六米遠處才有其他的樹木。
每到二、三月,天干不下雨,村子里便組織在龍樹腳祭龍。每年一次,形成慣例。我們村有四個隊,就一、二、三、四的輪,祭龍一般三天,祭龍期間任何人不準出山勞動,有違者罰,或坐東道。如此嚴格的禁忌,顯示出對祈雨的虔誠。現如今,村寨仍然延續著祭龍,只是移風易俗,新風新貌,對外來施工者不再那么苛刻。
我們村子祭龍那天,大人們在龍樹腳墊石支鍋,殺大豬,拜龍神,煮豬肉。大鍋里的豬肉熟了,一家出一人到龍樹腳分豬肉。他們相約著,笑著說,走,吃“龍肉”去了。有的用茶缸,有的抬土碗,一家分得兩勺,幾塊肉,些許湯。大人們多舍不得吃,抬回來給老人、孩子吃。我吃過 “龍肉”,香、糯、甜,吃得我們直瞪眼。
一晃不惑,當時的青壯年一個個都變成了老人,陸陸續續不在了。可是他們強壯的身體,和藹的笑容總是浮現在我的腦海,想起他們,我眼含熱淚。
只有龍樹,仍然高俊挺拔,樹葉落了又長,長了又落,一直蔥蘢著。許多的人和事,都熬不過一棵樹。龍樹見證了小村的發展變化,見證了小村無數的人情事故。人類是偉大的,我們能夠改變世界、創造世界。可是在一棵樹面前,在大地之上,我們又何其渺小,渺小得跟塵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