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泱泱大國,有數不清的劇種,像京劇、豫劇、呂劇等等。而我們魯東南的五蓮山區,卻流行著一種叫作茂腔的劇種。因婆婆媽媽們特愛看,且一看就上癮,一看就入迷,一看就像抹上了蜜,所以,又稱“拴老婆橛子戲”。
地凈場光,莊戶人基本進入農閑,這當兒,蔬菜充足,口里又有瓜果可咬,為數不少的村莊要排戲。由那有戲癮的熱心人挑頭,先弄那劇本。他們有的去縣文化部門求爺爺告奶奶地討,討到了,請他們給譜上曲子,這才千恩萬謝歡歡喜喜如獲至寶的帶回來;有的卻是翻出老祖宗傳下來的舊戲本;再有的則是請村上那肚子里有墨水的“秀才”,進行自編。有了劇本,便請出那閑置了很久的鑼鼓家什,再請上村里幾個會拉二胡的,讓他們湊上堆,這就齊了樂隊。
那演員并不甚講究,大媳婦也行,小姑娘不嫌,小伙子當然可以,好吼兩嗓子的老頭子也受歡迎,如果哪位脫了牙齒講話透風的老太太有雅興亦算是一個演員。
籌備的差不多了,便安穩下來排戲。那“導演”,有條件的可到縣上去請。要么請那村上有經驗的、通竅的聰明人“自導”,要么就是集思廣益,大家“互導”。就這樣,也就把個戲排妥了。
在鄉下,人們通常演的戲有《裴秀英告狀》、《秦香蓮》、《梁山伯與祝英臺》、《逼婚記》、《走麥城》、《墻頭記》、《包公》、《鑰匙記》、《貍貓換太子》、《李二嫂改嫁》……為了排演的需要,對劇本,“秀才”們還要整理改編,或是掐頭去尾用當中,或是頭尾皆用換臟腑。那戲中的唱腔或道白,全采用的是那掉渣渣的方言土語。
這么一鼓搗,莊戶戲,莊戶詞,莊戶唱法。通俗易懂,極受歡迎。
還有那戲裝,除了為數很少的需購置外,大多是買好了料子,根據需要自做;有的就是覺悟高的貢獻出一點;還有的就是到外村去借。借也沒有,買也沒有,也無人貢獻的,那干脆到時候就著便衣,倒也平添幾份韻味。戲排利索了,除在本村演給父老鄉親看外,還要到臨村演,互相交流,互相穿插。
演前,先要化妝,那化妝品是極廉價的,有的隨便涂抹幾下,描上幾筆,如狼似虎,或是兇神惡煞皆無妨,要得就是這股勁兒;有的干脆就啥裝也不上,保持那原汁原味,倒也別有情趣。
戲一旦到外村去演,那當然是十分受歡迎的。先是村上一番熱情的招待,說上一通感謝話,而后搭好戲臺,供上專人馬前鞍后地伺候。這時候,最高興的要算是半大孩子,他們真有點兒樂顛了餡兒,日頭剛偏晌就帶出板凳,搬上石塊,用手指或木棒或石子在地上畫出自己的地盤,寫上自己的名字,還時時提防著同行們的“侵略”,絲毫不讓外人越雷池半步。往往有那想賺便宜的或是想以強欺弱的,這時候就會有“戰爭”發生,出現那“鼻血事件”什么的。那無爭無吵的孩子們等得時間長了,如那啃過骨頭的狗,翻幾個跟頭,罵幾句“鬼天還不黑,真急煞人哩!”眼巴巴地等。
那當家漢子們則托熟人,抑或是親自走幾里山路,去請那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子四外甥,五表姐二妹子來村上看戲。被請的人也極為樂意,招之即來。莊戶人一年忙到頭不容易,圖的就是這個熱鬧,盼的就是這個景兒,巴望得最眼紅的也就是這個日子。那擦脂點粉,風姿綽約、窈窕動人而又熱戀懷春的大姑娘們,事先約好了戀人,一邊說著悄悄話,一邊欣賞節目。那滋味那感受,語言無法描繪,是很難道出其中的奧妙的。
那賣糖葫蘆、瓜子、吹糖人,還有支鍋燎灶賣小吃,以及做一些小本生意的人也早已聞風而至,那尖聲細氣、五花八門、有板有眼的叫賣聲,聲聲好韻,宛若戲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莊稼人好戲自言是懂戲,有些古裝戲,多數人能復述故事梗概,唱詞能倒被如流。還有不少人對吹拉彈唱精通至極,若唱到什么地方鼓板未跟上,二胡拉走了調,演員的長袖拋錯啦,或是唱錯了臺詞,他們全都清楚,那絕對是唬不了人的。如果演員有急事或是突然病倒,你隨便抓一個人頂缺都可以,人家還既會唱又會演,且配合得天衣無縫,真乃神奇。
寧舍一頓飯,也要把那茂腔看。
莊戶人對家鄉戲確是癡迷到了不能再癡迷的程度,然而,究竟癡迷到了啥份上?咱可說個笑話,當然這全是道聽途說的,至于真實程度如何咱是不去探究的。說是有位大嫂,很晚了才聽說娘家村里演戲,便什么也不顧了,從炕上抱上孩子就急三火四的往那里奔。來到娘家,老娘見她熱汗涔涔,問為何走得這番匆忙,為何不抱孩子。老娘一提及,這大嫂才如夢方醒,趕緊把雙手抱著的孩子朝老娘一亮:“這不是在懷里嗎?”其實,她雙手抱著的竟是一個大南瓜!原來,這馬大哈大嫂的心早就讓那戲連魂都勾去了。在家里,她從炕上順手抱起了一個枕頭,就著朦朧的夜色出了門。為了能早看上戲,她便從村東那片南瓜地里抄近道疾步而行。走得快,心撒急,天又霧茫茫,經南瓜藤一絆,把她摔出了很遠,手中的孩子(枕頭)不知拋向那里了。她爬起來,便在地里四處尋摸,一會兒,逮著了孩子(其實是個大南瓜)便又上了路……
這戲迷大嫂既然抱錯了孩子,就應當趕緊回家。可是,那悠揚委婉動聽的二胡聲,那咚咚鏘鏘的鑼鼓點聲,那親切的家鄉戲文,聲聲不絕于耳,誘得她再也不能行走半步,便什么也忘到了腦后,把一場戲看了個底兒朝天。待戲演完了,人散凈了,她還傻巴拉嘰的一個人在瞅那戲臺。嘴里還叨叨不休:“還沒解饞癮呢!”當她回到家里,見孩子已滾到炕下,哭得死去活來。她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心疼地流著淚,一邊罵那迷人的鬼戲,一邊又沉浸在劇情之中……
那演員們做戲也是極為動情的,也很投入,完全能融入角色。
《鑰匙記》中,有一場戲中的情節是一位后娘對不是自己親生的閨女百般刁難,千般歹毒,整日對她不是打就是罵,還要藥死她。那日,是小姑娘的親母一周年祭日,小姑娘給親娘去上墳。她穿著很單薄的衣衫,餓著肚子,迎著寒風,頂著像蝎子一樣蜇人的雪粒,歪歪扭扭來到娘的墳前,倒地便哭,哭訴著親娘生前待她的好處,又哭訴著后娘對她的虐待。
許家莊一位許姓姑娘,排《鑰匙記》這一情節時,總是不入戲,無論“導演”怎樣提示、啟發,仍是無濟于事。這年臘月二十八,許姑娘的親娘病逝。她打發了母親的喪事,時間已到了新年后的正月初二,節目便到外村去演,當演到《鑰匙記》哭墳的情節時,許姑娘到底找到了感覺,她哭得聲情并茂,那戲也更是演到了火候。臺上臺下那黑壓壓的人群,一片唏噓聲。那極易動感情的老大娘小媳婦,眼都哭紅了,手帕都濕透了,心里可憐著那劇中小姑娘,嘴里痛罵著那后娘的歹毒心腸,連那輕易不大動感情的小伙子們,也被劇情和許姑娘的真情表演感動得淚流滿面。這許姑娘哭得實在令人心酸,后來是好幾個漢子才把她從臺上拉起來……
有一曲戲叫《貍貓換太子》,演員們簡直是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不但感動了觀眾,賺了觀眾一把把的眼淚,而且還把那神仙也感動的都哭了。聽我本家一位甜瓜嘴嫂子說,那天夜里戲散場后,她正欲脫衣準備睡覺,突然耳鼓中傳進了兩個孩子哇哇地哭聲,而且那哭聲就在院外不遠處的大柳樹下。甜瓜嘴嫂子心中很是納悶,是誰家這么粗心,光顧著看戲,連孩子都忘記帶回家了?于是,就拿上燈籠出了門,想把孩子送回家去。誰知,她剛用燈籠一照那樹下,“蹭”一下那兩個孩子就躥到樹上去了,把甜瓜嘴嫂子嚇得直哆嗦,那心咚咚地要跳出嗓子眼。原來那并不是兩個孩子,而是兩個野貍子(猞猁)。莊戶人迷信,把猞猁、黃鼠狼、狐貍之類動物視為仙類。此事,讓甜瓜嘴嫂子傳得家喻戶曉,由此,人們對家鄉那茂腔戲演員們的演技佩服得更是五體投地。有人說:這戲演得真不賴,神仙也為凡間的事而感動啊!
啊!這家鄉的茂腔,這“拴老婆橛子戲”,那土得掉渣渣的戲文、道白,那像醇酒一樣散發的濃郁鄉情,那飄溢著咸咸淡淡的民風,那熱鬧異常的場景,實在令人懷念和難忘,讓人回味無窮、無窮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