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侯,我大概7、8歲,成天去新城南門外城壕沿住姥姥家。有一天,吃過晚飯坐在河邊乘涼時,我姥姥眼睛看著內蒙醫院的紅墻,用手指指西南方向說:“原來綏遠城的城墻沒拆的時候,早起上城墻往那兒一瞭,昭君墳就像兩個扣在一起的碗,青嵐霧罩的,可好看了。”姥姥說沒說過它中午和下午的變化,我沒有記住。多年后,在我接觸到的一些資料中,確實有類似的記載,說昭君墓“晨如峰,午如鐘,酉如樅”,此為昭君墓一日美景三變之說。可我覺著,還是我姥姥的比喻更形象直觀,尤其“青嵐霧罩”這四個字,不知要勝過多少形容詞。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呼市郊區橋靠村村小學念書,我媽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有一年暑假,學校雇了個大轎車,把老師和家屬都拉上,帶著吃的喝的,去城南郊外大黑河畔的昭君墓游玩了一整天。那時的昭君墓,我們習慣上叫它昭君墳。記憶中,因為長期沒有進行大規模的修葺,彼時的昭君墓很有些老照片的味道,十分耐琢磨。走進不大的墓園,迎面立著一塊石碑,碑上刻有原國家副主席董必武先生1963年題寫的七絕《謁昭君墓》:“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識見高,詞客各抒胸臆懣,舞文弄墨總徒勞”。當時我學識淺薄,根本悟不出碑文的深刻含義;也就是說,董必武先生給予昭君的高度評價和贊揚,我是后來隨著年級的升高,才慢慢讀懂的。很多文人騷客憑想象把昭君出塞后的生活寫的又寒又怨,可鄧拓先生卻從歷史的角度,高屋建瓴地做出詩意評價:“初入漢宮待命,便報單于納聘。不負女兒身,遠和親。塞外月圓花好,千里綠洲芳草,巾幗有英才,怨何來。”事實卻也如此。想當年,昭君不負眾望,肩負著朝廷的使命,雍容大度,以外交家的身份,揚眉吐氣出塞和親,匈漢邊境就此安寧不說,自己的情感,也有了一個極為尊貴的安放處。
穿過石碑后面的六角涼亭,順著環繞墓身的小路拾階而上,在33米高的墓頂,寬敞的平臺中央,又有一個紅柱青瓦的六角攢尖涼亭。站在亭子里放眼望去,北面是巍巍峨峨的大青山,南面是麥禾茂盛的土默川,東西各是糧田沃土、老樹成行,一派蔥蘢,寬廣如昭君的情懷與胸襟。去年秋天我再次拜謁昭君墓,墓頂涼亭中已立起新石碑,一面是衣袂飄飄的昭君王嬙全身像,一面是“大德”二字。
多少年來,雖然研究者大都認為,遍布于土默川的眾多昭君墳,都極有可能是一座座衣冠冢。而呼和浩特的青冢,早在金元時期,暮前就設有用于祭祀的享堂;到了清康熙年間,朝廷官員張鵬翮和錢良鐸還在昭君墓南面看到有成堆的琉璃瓦碎片,以及石虎、石馬、石獅子各一個,并有一座豎有蒙文幡旗的石頭小房子。在青冢的頂部,又有一個用土壘起的小方亭,內藏佛像、綢布和豆麥五谷。這也就是說,如果阿爾泰山古代遺址中巨大冰塊里神情依然楚楚的“冰美人”不是王昭君,而當年昭君去世后又確實是葬在了青山以南黃河以北,那么,今天的內蒙古昭君博物院,就極有可能是眾多衣冠冢之內的一個例外了。
今年四月末我去恩格貝途徑達拉特,汽車經過那個叫昭君墳的村子時,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種別樣的感覺,那就是,在內蒙古的廣大地區,為什么人人都希望這位從巴山楚水間走來的香溪女子,埋葬在他們所生活的地方?顯然,大家都喜歡她,愛戴她,因為她是和平美好的象征。
其實,胡漢和親最早始于高祖。
公元前200年冬天(也有資料說201年),匈奴南犯,交戰中,漢高祖剛愎自用,不聽謀士婁敬匈奴詐敗、且用老弱殘兵瘦馬相迷惑的推測,結果導致白登山被圍七天。幸好軍中猛將陳平出了個好點子——用金銀賄匈奴閼氏,才得以逃命,回到長安。可是,強悍的匈奴依然時時侵擾,令高祖憂心忡忡,寢食不安。一日,他愁眉不展地問婁敬該怎么辦?婁敬說,和親吧,以柔克剛;我們彼此成了親戚,就不用再爭來打去了。婁敬受命去和冒頓談判,冒頓一口就答應了。于是,漢高祖把一個宮女所生的女兒遠嫁給冒頓。冒頓很喜歡,立為閼氏。此后,又有很多宗室女兒遠嫁給一些匈奴頭領。和親雖使匈漢關系逐漸緩和下來,但農耕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依然處在對立、抗衡和互不相容中。到漢武帝時期,雖然漢朝日益強大,但和親依舊,甚至狐鹿姑單于還嘴硬說“南有大漢,北有強胡”,可畢竟被漢朝窮追猛殺多年,再加上兄弟之間的窩里斗,“強胡”終于江河日下,直至土崩瓦解。公元前33年春,呼韓邪單于第三次入漢,主動向漢朝示好,要求和親。漢元帝劉奭隨即把宮女王嬙許配給他,有了昭君出塞的史實。
肩負著朝廷的重任,昭君帶著豐厚的嫁妝,出潼關,過黃河,踏上了“馬后桃花馬前雪”的漫漫出塞路。途中,肯定有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這是人之常情,無須評述。到第二年初夏,望著雁門之外那歡呼雀躍迎迓她的大隊人馬,昭君莞爾一笑,幸福便像草原上爛漫的花朵,姹紫嫣紅成抑揚流淌的滿地歌聲。
與眾多的和親女子不同,漸漸習慣了塞外生活的“寧胡閼氏”,沒有安于個人享受,而是熱衷于把中原文化在廣袤的胡地廣泛傳播,為后來大一統的中華文明之水乳交融做出了難能可貴的貢獻。對于歷史來說,王昭君的功績,更在于她的參政議政。她不僅勸說老單于一定要偃息戰火,發展國民經濟,而且還幫著他對未來匈奴社會的發展做了愿景規劃。明法度,行善政,舉賢授能,以漢室之優補匈奴之劣。這樣,直至王莽篡位,兩國邊塞鳥語花香、烽煙不在,“鳴鏑無聲五十年”。
從古到今,關于昭君之墓,民間有很多傳說,比如昭君會在呼市南郊夜半顯靈扶危濟貧,給不孕不育的婦女暗送珠胎等等。1984年我爺爺生了重病,村子里的老年人就過來對我們說,應該去趟昭君墳,祈拜祈拜。說來奇怪,因無法進食身體早已極度虛弱的爺爺,在我和妹妹一前一后的攙扶下,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上到了正常人都累的氣喘吁吁的墓頂。
日月穿梭了無數的朝代,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昭君究竟埋葬在哪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該怎樣去發揚和傳承她的偉大。和平,友愛,團結,這是世界的根本。
流年似水,從公元前33年一路走到今天,如果只是寫在紙上,歷史便可一掀而過;但如果是寫在一個民族的記憶之上,那么,“干戈化玉帛,天賜玉嬌娘。世人嘆青冢,一女定邊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王昭君之所以在世界各地不同文明的國度里均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和重視,這足以說明,雖然時間早已過去了2000多年,但昭君的人格魅力和精神魅力,卻依然枝繁葉茂,是“絕塞埋香骨,千秋不朽名”的綿綿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