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離開這兒多年后，才發覺到體內有一種類似信仰的力量伴隨著我，讓我去應對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

      和一座樸素厚重的小村莊有關，也和一個人有關。他們，潛移默化中給了我深遠的愛和內心的光亮。

      奶奶發了幾天高燒后，徹底癱瘓了。一張床，一張椅子，是她的活動天地。她的身子瘦弱而單薄，手腳經常不自主地震顫，仿佛那不由自主的命運和光陰。

      她有時彎腰傾斜著身子，探出頭來，看那從門口爬進來的陽光碎影。有時端坐著背靠在椅子上，看那墻壁上發出寂寞嘀嗒聲的掛鐘，看著那走動的時光，自言自語。

      但她說，現在生活好多了。說這話時眉宇間閃過一絲從容和滿足。她眉目清明，充滿了慈祥的暖意，仿佛世間的一切皆可原諒。

      但有時候也會發出輕微的嘆息。

      “阿婆，嘆什么呢？”

      “走不動咯，拖累你們?！闭f完，無奈地笑著，臉上露出一副愧疚的神色。

      “還有我們嘛，想太多干啥。”人有兩次成為小孩子的機會，一次是小時候，一次是年老時。有時候會厭煩她的嘮叨，但我仍喜歡變成了小孩子的她。我會幫她沖涼，洗頭發，抱她去看電視。只要她在，我就心安。

      也因出生三個月起，便在她身邊長大，因此再也無人能超越她在我心中的情感地位。

      奶奶曾經受了很多苦，但往日貧瘠的生活也沒有殘食她的慈悲。她良善的心性，自小便耳濡目染。如今言語極其清淡，更多的往事也不愿提及。即便說起的，也是那些被歲月沉淀下來的美好。
 
      音樂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她很愛聽音樂，無論何種風格都能接受，她還會跟著音樂的曲調哼唱出來。她會說起以前在學校的時候，被選去合唱團唱歌，心里有多高興，還不忘自夸自己的聲音好聽。說起當年結婚時，她一個地主家的女兒，坐著花轎遠嫁過來，那天同村的年輕小伙們起哄讓她唱歌。

      “那時候真傻，他們叫我唱我就唱了，還一首接一首?！睉浧鹜拢哪樕下冻鲆唤z羞澀的笑意，看起來很溫柔的樣子。她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回來了，還有那鮮活的愛情。

      “你還裝，你不就是想唱給爺爺聽的嘛，而且他也愛聽。”我打趣道，完了我們笑得很大聲。有時候她還會坐在椅子上唱當年唱過的歌，擺弄著僵硬的手勢。

      有一次她哼完一首歌，突然嘴里冒出一句話，“人生就是一場夢，哎，我也做了一場夢?！?/span>

      慢慢長大，我也會跟她說起一些煩惱和心事，也害怕哪一天她突然離去。

      她說，“如果有一天阿婆不在了，你也不用害怕，我會庇佑你。”

      那天她的遺體送去殯儀館火化后，回來的車上，我懷抱著她溫熱的骨灰盒，沒有落淚，感動卻不知所起。那生命的余溫告訴我的，她沒有離開，只是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長久地住在了我的心里。
 
      后來我一直在路上，也會遇到心中沒有底的事情。但有什么呢？內心深處始終是有根的，她一定在天上看著我，這給了我行走的底氣和力量。也依仗著這樣的信念，自此一路天真無邪，恐怕玩心到老。

二

      19歲那年，我離開了小村莊，去了千里之外的大學。而四年后，我和室友一起離開學校，坐了7個小時的車，終在清晨4點鐘到站。然后我們在冰冷的站牌指示下，站在十字路口揮手告別。那一刻，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離別的無奈和不近人情。

      人生的每一個站點，都必須去經歷。

      我們每一個人都無處遁逃。

      雖然我們在被動地做著某些選擇，但仍可以主動地去接受，在歲月的宣紙上繪出生命的春光。

      大學以前，我的經歷一片空白。我曾自卑生在貧瘠的農村，沒有城里來的同學多才多藝，見多識廣，卻忽略了厚重的土地所賜予我的踏實而天真的性情。而這恰恰是一種更為堅實的人生根底。因此，剛上大學的我，焦慮、苦悶、困惑，只任由自我迷失在茫茫無垠的沙漠地帶。

      一次，一位并不太熟的友人打電話給我，問我能否一起出去走走。我答應了。隨后我們繞著學校的外環漫步傾談。她聊起了情感上的困惑，可我沒有經驗，也給不了她更好的建議，只好做一個默默的聆聽者。說出來后，她自己也舒坦了很多。

      我好奇她怎么會想到我？

      她說，“方隊訓練那天，我的心情郁悶到了極點，剛好你們那列走正步從對面過來，你突然對我笑了一下?！?/span>

      而我完全想不起來了。

      “哈哈，早知道一個微笑能有那么大的魔力，那我應該對自己多笑一下，我也積了很多郁呢?！闭f完我們兩個笑成一團。在那個夜晚，路燈微明的校道上，心中陽光熱烈，開出了一朵向日葵。就這樣，兩個女生的友誼就在一個不經意間的笑延展開來。而她的這句話也驅散了我內心的愁緒，要想心中向陽，要會笑，對自己對別人應如此，那什么都會來的。

      大學無非是漫長人生中的一段路程，優秀的人處處皆是，但我不能因此破罐子破摔。而認真地做自己，愉快地奔跑，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我開始獨立打點自己，不再逃避內心的茫然和恐懼，而是站出來對抗自身的怯懦，以開放的心態，把新鮮的東西裝進來。

      當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時候，不妨看看自己現在缺什么，至少在明天到來之前，把今天的自己刷下新。

      我不善言辭，人多的場合會心生怯意，所以我會把自己往人多的地方拋出去，去試圖發現不一樣的自己。我閱歷貧瘠，知識平庸，于是圖書館成了我常常去的地方。我不是很會寫文的人，唯有苦練，數次易稿，反復斟酌。半路出師自學設計，曾通宵達旦設計報紙、明信片、海報，然后看著一件件作品出來。我追求過程，體驗奔跑的感覺，也追求結果，因為這是證明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效的方式。而幸運的我也總能收獲喜悅。

      而比結果更開懷的是分享。一次報刊設計大賽，校團委還給獲獎者發了一大包巧克力。不太愛吃甜食的我，正想著如何消耗它。遂想起班里女生多，于是挨個宿舍給分發了出去，喜悅盈滿心間。

      四年有黛青色小巷般的詩意，也有丁香般淡淡的愁緒，有激情澎湃的奮進，也有不盡人如意的殘缺，但總算填滿了那一段短暫的時光之旅，畫下了溫情而美好的句點。

      時至今日，依舊不善言辭，不喜交際，底子薄弱，能力太淺，尚有很多無知。而步入社會后，文字亦停頓了兩三年未繼續書寫。但也不覺得因此受阻。因為我并未靜止和自封，而是以另一種方式保持跳躍的姿態，以謙卑之心認真地沉淀自己，做自己。而此時，我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力量。

三

      至今每次想起，仍感動于那一次差點擦肩而過的相遇。

      畢業那年，擺在我眼前的是兩座城市，兩份工作，兩種選擇。在做決定時，因為地域的問題，我打算拒絕當年工作的這家公司。沒想到這家公司的負責人很希望我過去，也跟我聊了很多，言語間能感到那種實誠，考慮再三，我決定過來。

      來的那一天，兜里只揣著跟妹妹借來的200元。出發時，我肩上背了個大包，手中拉的拖車上，還承載了三大箱行李。里面裝滿了我所有的家當，包括棉被、枕頭、書籍、衣服等。當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將笨重的行李搬上公車時，沒想到公車一啟動，拖車上的三大箱子掙脫開了綁繩，重重地摔在地上。車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一如我當時陰郁的心情。我只好一手扶著拖車，一手去將散落的箱子拖過來，但因車子的搖晃和肩上的負重，弄了幾次都不行，狼狽至極。所幸有熱心人過來幫我仔細綁好，內心才漸漸舒緩了下來。那會中途還萌生打退堂鼓之意，但還是堅持了過來，坐完公車轉地鐵，坐完地鐵轉大巴，兜兜轉轉折騰了三四個小時才到達。

      當時接我的人還是那個跟我通話的負責人，也就是我現在的木子先生。

      真是不可思議。有時候會想，如果我選擇了另一座城市，另一份工作，今天的我又是什么樣子呢？那應該就是另一種道路，另一種人生了吧。但多么慶幸，我來到了這個地方。

      此后，我們在兵分馬亂的生活中，朝著同一個目標慢慢前進。我們在這里有了小家，也靠我們自己的努力擁有了房子和車子。雖然仍有現實的種種壓力，但能夠遇見可以一起走路、一起好好過日子的人，該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

      生活中的我們也會有矛盾，但彼此都有分寸和節制，也會給對方留有余地和空間。我們互相尊重，他尊重我安靜地做自己，我也尊重他做他想做的事情，我們緊密聯系又彼此獨立。

      沒有太多虛幻的陽春白雪，也不做不切實際的玫瑰夢，該怎么走就怎么走。去年因為工作變動，我和木子先生一起來到了廣州。道路喧囂擁堵，天空中蒙上了灰色的霧霾，而住的地方也沒有家里舒服，從溫馨的三室兩廳變成了簡陋的單間。但我來之前已經先安妥自己的內心，我接受眼前的環境。收拾打掃干凈，有簡單的幾樣家具，這也是家。

      所以無論往哪條道路走，無論路上遇見什么，我從不懷疑那些當下，因為一切的發生都有它的理由，我接受冥冥之中力量的指引和安排，我亦相信世間萬物會賜予行走中的生命更多的驚喜。

      我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慢慢來就好了，一輩子的好時光長著呢。

四

      好友知道我來了廣州，驚訝無比，特地打了一通電話過來。

      她說她喜歡看書，遛狗，喜歡慢悠悠的生活，但這種生活老家才有。

      如我們這樣的偽文青，都不喜歡這樣蒼白又沒情調的城市?？僧厴I后她一直留在了廣州。而我也離開了本可以上演一段小城故事的舒適地帶，來到了這里。

      她從一開始就在對抗這樣快節奏、忙碌的生活，但又不愿意離開，所以她唯有慢慢地心平了下來，認清自我，認清現實，試圖與周遭和解。她說，看到每個人都在匆忙地走路，她不敢不走快點，也沒有時間去回顧和害怕。這里的一切都在挑逗你的五官和毛孔，那立著的寒毛也仿佛隨時待命和你一起出發，如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熱度和勁道。遛狗的事兒，以后再說吧。

      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而已，生活、工作，一切照舊。工作上，我就發揮自己的特長和力量。我喜歡和優秀的人在一起，我想要汲取更多的正能量。因而能跟在老總身邊也是幸運，她是一位充滿智慧的女性，偶有出差也會帶上我，出入一些高端場合。她讓我明白，獨立對于一個女人的重要性。女人不僅要有健康、活力的身體，美麗的容顏，還要有豐富的內在和篤定的自信心。工作上也還有很多事情，包括寫文案、做公號、業務銷售、聯系媒體等，有時候也會因為受挫、壓力大，但總歸要學會自我調解，而此后收獲也是成正比的。來了三個月后不僅轉了正，還升了職位加了薪。

      我不拒絕工作上的繁忙和熱烈，因為它可以讓我保持經濟的獨立，并從中獲取成長的力量。而業余我亦有所堅持和熱愛，夜晚閑暇的時光，我會在臺燈下翻開書卷進行閱讀和思索，去豐盈自己的內心，一步一步去接近更好的自己。

      生活本身是動蕩不安的，但唯有擁抱生活，培養內在一種靜定的力量，讓它按自己的方式出場，它才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五

      人生百轉千回，未來不期而遇，我們一直行走在遠方的路上。有時也會心中焦灼，茫然錯亂，仿佛越走越不自知，再也無法還原出發時那片天空的模樣。但比起遲疑和對未知的恐慌，我更相信自己當下所遇見的一切。

      讀到小說《追風箏的人》的一段話 ，“我們是否知道我們心中的風箏到底在什么地方，人生錯過就不會再得到，也許我們會懺悔，會救贖，但這些似乎都已經晚了，每當天空放飛起風箏的那一刻，我們是不是應該問問自己我們是否真的珍惜我們所擁有的一切?！?/span>

      每一次停頓都有它的安排，每一次出發也有它的理由。而無論途中的站點如何變換，它其實都會帶給你不一樣的驚喜。所以，沒有必要對過去有所遺憾，也不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指指點點，對于未來，也無需刻意凝望。會走路就對了，保持清醒和自持就對了。路上也可以適時作出調整和修正，去積淀為豐厚的人生。所以如果我是那個被放飛的風箏，只要風告訴我方向，我會努力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放飛自己。

      人生遠行的本質都是一種回歸，每走一步都是對生命的回望。我們終究要回到自己的內心，見素抱樸，心懷虔誠慈悲意。

      還是木心的一句話讓人動容，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作者簡介：晚秋，原名溫秀媚，現居廣東廣州。喜歡閱讀，行走，悟思，靜篤。喜歡小溫暖，小確幸，走進生活細微處，感悟人生真善美。現為公眾號【三味書屋】（微信號：vinmi-wanqiu）主編，個人微信號：leverry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