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梨園壩,位于通江縣泥溪鄉西北部,名字早就耳熟能詳,卻未曾一睹她的芳容。這散落在巴山深處的古村落,在漫漫時光里,在千年的風塵中,究竟會被雕琢成何等曠達的情懷,絕世的風姿,曾勾起過我無限的遐想。
四月中旬,在青山碧谷中驅車向她疾馳而去。漸近梨園壩,車子開始減速,在彎曲的機耕小道上前進,在飽脹著菜籽的田疇間穿行,車窗外是久違的山水田園風光。打開車窗,那些清新甜美的泥土氣息、植物的芬芳,迎面撲來,驀然間,似又回到了故鄉憂傷而溫暖的土地上。
下得車來,梨園壩已在眼前。
那些滿園的風光,漫坡的景致竟奔涌而來,叫人目不暇接。身邊一田田密匝匝齊人高的油菜,在微風的吹送下,翻起一陣陣淺淺的綠浪,再在目力所及的遠處漸漸消失。近看,它們已結著飽滿而豐碩的菜莢,在陽光的撫摸下,正低眉垂首,無限謙遜,似在熱情恭迎遠到的客人。
再放眼對岸,梨園壩北靠大山,依山傍水,兩側的山嶺猶如兩條舞動著的青色的飛龍,將其擁在懷中,盡情呵護,而龍首在慈愛纏綿之中,多情地回望之時,自然形成了“青龍嘴”、“回龍穴”這有名的風水之說。
而那些錯落有致的房舍、院落,則如仙界遺落的一顆顆隱去了光芒的珍珠,鑲嵌在綠野大地,掩映在蒼木古樹之下,青枝綠葉之中。當煦陽乘著春天的微風將明媚和溫暖灑滿山坡時,它們悠然而閑適地或臥著,或蹲著,或端坐著,盡享世間萬物的恩賜。而那遮遮掩掩的模樣,又像微撩開面紗的仕女,忍不住對外界好奇而羞怯地張望,浪漫而寫意。這時,你定會心如潮動,渴望靠近她,以滿懷的柔情,輕掀起那方遮羞的蓋頭,一睹她端麗的妝容,走進她幽深的情懷......
當你急切地挪動腳步時,則見一條潺潺的河流自北向南從村東蜿蜒而下,施施然,緩緩蕩蕩地流淌而來,哼著曲,唱著歌,深情款款地在此逗留,環繞、擁抱過這方凈土,再戀戀難舍地去赴一場非去不可的江河的盛宴。
河水皆呈縹碧色,清澈見底,水藻淺影,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河床甚寬,可以想像,春夏漲水季節,河水自上而下奔騰咆哮而來,在這里盡情沖刷、跌宕和歡愉。而那翻卷的浪花,那奔騰不息的潮涌,多像一支歌,一支從遠古響徹今朝,無所謂悲涼歡喜,卻久遠悠長的歌。
河上,架著一座據說是明朝中期的石平橋,橋不高,青石鋪就。那已然有些變形的石條,不再規整的橋面,還有那各樣斑駁的印跡,無不記錄著朝代的更替,歲月的滄桑。橋下那些皆用三塊青石相扣而成的橋墩,正用自己堅實的臂膀,忠誠的信念,支撐起這座從鄉村走向城市,這座承接古今,通往未來的血脈紐帶。
踏上它的那刻,你的心似乎已不再浮躁喧騰,已擱置在原始的古樸中。
二
村口,就在橋頭。
這是進出整個梨園壩的門戶。左右兩條小路在此交匯,路旁青樹翠蔓,蒙絡搖綴,橫柯上蔽,參差披拂,陽光從碧綠的嫩葉間篩落下來,在地上抖動著圓圓的光影。兩路相交的三角形空檔處,一棵百年銀杏猶為罕見,樹身要幾人合抱姑且不論,一個樹根上居然長出三根筆直挺拔的大樹,既相依相偎,又爭高斗奇。因大小不一,當地人尊它們為“祖孫樹”。它們的職責就是守護村莊,蔭庇子孫。據說,很多年前,離它不遠處有一棵千年古樹,冬去春來,在風雨飄零,歲月磨礪中,一直堅守在村中,終在滾滾紅塵里,物是人非中,蒼老了容顏,傴僂了脊背,腐蝕了身心,但仍不肯辭別這方古樸的水土。秋天,那些纏纏綿綿曾依附它攀爬生長的藤蔓,也似在傷感中讀懂了枯樹大愛的情懷,而不忍棄它而去,便成就了這里“枯藤老樹”的著名景觀。千年枯樹等啊等,直等到著村口能接替它的銀杏嚯、嚯、嚯地長成參天古木,被歲月掏空的身子,才轟然坍塌,含淚離去,化為齏粉,零落成泥。如今,祖孫樹靜立村口,不負清風,云卷云舒,迎來送往,含笑凝望。大概沒有誰比它更能讀懂,那千年古樹的孤寂與蒼涼了吧?
我們在林木蔭翳,疏影橫斜中,踩著河邊小徑,沿青石砌成的梯步拾級而上,急切地走進川東北這惹人懷想的耕讀院落。
當罩在它們頭上的神秘面紗被悄然揭開時,眾人莫不唏噓感嘆。
這些民居建筑群類型多樣,風格獨特,皆依山就勢,重視風水,順應天然。尤以三合院、四合院居多。一座座院落皆青瓦粉墻,穿斗架梁,吊腳為樓,山水在望。講究四水歸堂,天圓地方,圍合格局。正堂屋前的“地落檐”門坎石條尤其考究,都是罕見長條整石砌成,外側呈半圓形,打磨細致,工藝高超。石砌天井“地壩”,按方正規制,沿中軸線設計為“擁堂”格局,莊嚴肅穆,彰顯尊卑秩序。擁堂上呈方正形的“鎮宅石”,設計篤實穩健。而家家戶戶的窗欞皆雕刻精美,寓意深刻。“五福臨門”、“喜上眉梢”、“雙龍捧壽”“三陽開泰”這些吉祥圖案隨處可見。其雕刻手法或鏤、或透、或圓,或兼而有之。邊版裝飾則多用淺浮雕寫意。中堂之中梁,多畫有太極圖或如意纏枝花卉等圖案。有的還雕刻著麒麟、鳳凰等吉祥動物.......
走在這色調古樸,雕飾精微細致,似洗盡人間鉛華的古村落中,你恍若又回到了兒時生活過的老屋,那石砌的院壩,雕花的門窗,厚實溫暖的木板,藏匿著心事的閣樓,都無端地讓你怦然心動,分不清哪是夢哪是真,哪是驚喜哪是那深長的憂傷。只可惜故鄉那些與之相似的民居早遺失在久遠的記憶中了,時光如同一把雙刃利劍,把現代文明帶進鄉村的同時,亦毫不留情的摧毀戕殺著祖宗們慷慨無私的饋贈。而這里的一切卻保存得如此完好,讓人嘆服。伸手觸摸院壩里那些石鼓、石鑼、石盔、石鈸,似乎體溫猶存,仿佛那驟雨一樣的鼓點,旋風一樣的流蘇,亂蛙一樣的腳步,剛剛止息,人們還沉浸在那盛大的歡悅的場面中。
小天井門前的那一張春凳,是我平身第一次所見,據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在后院玩耍休息時所坐。虔誠地走近,審視凳面那條條鐫刻著滄桑歲月的溝紋時,一張張娟秀清麗的面龐好似瞬間蘇活過來,你仿佛看見她們正在深深的后院里,在滿目的春色中,或嬉戲打鬧,或言笑晏晏......
“唉—額—”,一聲悠長的山歌的調子又會把你拉回現實。原來,是一位年過七旬的大娘,在朋友們的邀請下,正坐在自家纖塵不染的階臺上,閑閑地唱起了山歌,那樸素原始的歌聲,瞬間就在院壩里嫩亮的樹葉上滾動起來,在微潤動人的空氣中流淌,而農閑時節,正在家里收拾家務的,或閑坐房前屋內納著鞋墊的,繡著十字繡的,伺弄孩子的女人們,曬著太陽的老人,聽見歌聲,像得到了某種隱秘的召喚似的,竟三三兩兩的,從各家各院落聚攏了,圍著大娘,也跟著小聲哼唱,后來聲音越來越大,自然演化成了一支純樸的鄉村樂隊的天籟之音。那些采茶、薅秧、打谷的山歌,歌詞簡單,卻閃閃發光,無不讓你迷醉在一幅幅田園牧歌似的農耕畫面中。
大娘邊唱邊眺望著遠處,神色專注而安詳,似走過平湖煙雨,正與人與己敘陳年舊事,想一生得失。而臉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也似裝滿了一生的坎坷與悲喜,而如今都變成快樂的音符,就在她的歌聲里、往事里跳躍飛揚。
這時,和你一樣,也許這些唱著山歌,留守在家的女人們,沉在那些或短促或綿長的調子里,郁悶、憂傷亦或孤獨的心一下就靜了,淡了,紅塵往事遠了,內心那曾不為人所知曉的兵荒馬亂,不再翻卷和涌動,已在沉靜中悄然隱去......
而周末放假在家的孩童,則早已卸下一身的負擔,開心得像棲息枝頭歡叫的的鳥雀,在院壩里開心的追逐與打鬧,在他們的稚氣的歡呼中,你定會忽然看見光陰縫隙里,那個曾年少的、不諳世事的自己,這時,你會一下濕了雙眼。
中午,北坎上淳樸好客的馬文書一家,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農家飯菜,席上山肴野蔌,雜然前陳,柴火鐵鍋煨出的米飯香滿整個院落,久違的米湯淳稠而甘洌,席間,性情中的朋友們,無不敞開懷舊的情懷,品著佳肴,也似在咀嚼著各自生命里那日漸遠去的鄉土時光吧?
辭別那些古色古香的院落,竟有些不舍,回眸之時,它們不再是讓人情迷意亂的年輕女子了,倒像閱盡世事的老人,在向晚的風中,在老舊的藤椅上,在夕陽織成的錦緞里,啜著茶,抽著煙,坐擁山川,笑看風月。
三
到了梨園壩,不能不去看看馬家祠堂的遺址。
據記載,梨園壩馬氏家族自周承統業,創扶風,歷朝顯爵,今古無窮,而馬氏入川始祖馬青錢,特授四川順慶府知府,落業于保寧府通江縣毛浴鎮陳家營。因梨園壩與成都平原“龜背走向,二江環抱,三城相套”的風水格局驚人相似,龍脈深遠綿長,其壩又坐落于龜背之上,有山造勢,有水興風,有樹棲鳥,背風向陽,植被豐富。壩前向口又屬于典型的“屏風走馬”,遠望山巒疊嶂,煙霞生機,氣象萬千。馬氏祖先遍尋巴山,終于發現這一難得的風水寶地,心中竊喜不已,第四代便輾轉落居于此,后又不斷有馬氏親族遷徙而來,在此過著漁樵耕讀,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當然此朝陽清雅之地更是俊杰輩出,花開花落間,曾孕育出兩知縣,一將軍,兩知府。
據老人們講,馬氏祠堂占地10畝以上,一度遠近聞名。整體為殿宇式建筑格局,結構為抬梁和穿斗式相結合,紅磚碧瓦,朱漆廊柱,古樸莊嚴,威武壯觀,氣勢恢宏。門儀上彩繪著尉遲恭、秦叔寶兩門神把守大門,左右各有一巨型石獅,特具秦漢石雕的粗獷雄健之美,更具官宦之家的氣魄與風采。而殘存的祠堂石柱上的一副對聯“凜凜雄威勛銘漢鼎,惶惶忠義業著唐書”則極具金石之聲,彰顯著馬氏族聲的顯赫,及其先輩們名垂漢唐青史的輝煌歷史。
祠堂對面,背靠河邊曾建有馬家戲樓,其層樓聳翠、飛閣流丹,雕飾古樸精美,隔一院壩與祠堂遙相對望。戲臺內墻則鐫刻著內容各異的戲文,一幅幅文武百官,聚集一堂,三軍聽令,躍馬橫刀,鏖戰沙場的畫面穿插其中,栩栩如生,讓人心旌搖蕩。
可惜,無論是祠堂還是戲樓,八十年代已全數拆毀。
如今,站在那遺址上,在更加遼闊的院壩里,我似乎聽到了歲月里依然傳來夜間開戲時,鑼鼓緊驟,催人心扉的敲擊聲,看見雕梁畫棟、飛漆流丹的戲臺猶在,而在燈火的輝映中,縹緲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朦朧的紅色的光暈罩著。戲臺上紅男綠女,生旦凈丑正穿梭往來。手、眼、身、法、步融入其中,他們念、唱、做、打,一會兒跨馬而來,又涉水而去。更有花旦獨舞之時,俯仰搖曳,如蓮花凌波,溫婉的水袖在古色古香的戲臺上嫵媚地飄動.,似要攪動一夜的寧靜。而臺下則人頭攢動,平靜時,戲迷們凝神貫注,屏氣息聲。激動時,或竊竊私語,或搖頭嘆惋,或掌聲雷動,吆喝連聲......
當同伴把我喚回現實時,我似乎還在恍惚中。
四
龍王爺溝是梨園壩又一景觀。
那清清的溪流自北向南從村中穿越而過,然其或藏于茂林修竹之下,或隱于山石巖隙之間,活而豐,清而冽,流水擊石,如鳴佩環,只聞其聲卻不見其跡。心中納悶,龍王爺攜涓流而來,為何如此隱形遁跡,悄無聲息?沒有呼嘯的浪潮鳴鑼開道,省卻了威嚴的儀仗虛張聲勢?或許,只因他最寵愛的女兒也愛上了這漁樵耕讀的村落,愛上了馬家大院某個清俊瀟灑的郎君,執意要于此落地生根吧?愛女情深的老龍王只得乘著明月清風,著一襲簡樸素衣,喬裝隱形,前來微服私訪。終于將這脈圣水作為陪嫁送與了女兒。于是,梨園壩才有了這生生不息的甘霖之水,經年不休的賜福與澆灌。心懷敬畏的馬氏家族,則在泉眼出處,依山勢之利,用石條砌筑一半圓石墻,高及腰身,蓄積這仙靈之泉,供各家飲用,也因此滋養出梨園壩眾多的麗人俊杰。
站在鐵林城高高的山嶺上,放眼望去,梨園壩近六十套穿斗木結構院落,正閑適地偎依在她溫暖的懷抱,掩映在竹林輕靄中的河流、古樹、田園、炊煙、阡陌、老牛、犬吠、雞鳴,更賦予了她卓然超群的風姿,使其成為千山萬壑間最迷人的山水長卷,記憶中燦爛不息的煙火。
是的,梨園壩謎一樣的前世今生,就在天涯策馬的原地,在喧囂的背后。在云霧涌動中,在塵世之外,隱姓埋名。在悠遠的歌聲中,且行且去,生生不息......
作者簡介:李燁,女,筆名燁子、南柯。巴中市作協會員,做過記者,當過編輯,但以教書為業。曾相繼在《通川日報》《巴山文藝》《巴中文學》《綺羅文藝》《星星》《中國剪報》《草原》《文苑》等報刊雜志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及影視評論。有作品曾獲得省級、國家級大賽獎勵。現任教于四川省通江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