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二題
程遠/文
小滿子
小滿子,本名顧照江。顧名思義,小滿子是小名。為什么叫這個名,我問過他:是廿四節氣小滿那天生的么?他說不是,父母生他時已經是第四個孩子了,三男一女,父親挺滿意,想收工,就取了這個小名。
小滿子命苦。鎮上的人都這么說。
1964年,小滿子生于一個叫做樹基溝的礦山小鎮,父親是井下工人,母親無業。那時,他家住在鎮中心一帶,也就是商店下邊大道南面的那片居民區,與我二哥家是一趟房,與我同學霍紹文家緊鄰。小滿子高我兩屆,因為我們不在一個居民區,所以也不在一起玩。他的二哥和我三哥是同班同學,來過我家幾次,我見過,但現在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倒是他的姐姐還能模糊想起:個子不高,有點胖,長得一般……但這些,有什么關系呢?我要說的是,有關小滿子及其家庭情況的變故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事——先是大哥死了,再是二哥死了,然后母親死了,且都死因不明。有人說,小滿子的母親得了一種怪病,乳汁有毒,哥哥是吃母親的奶死的。那為什么姐姐和他沒死呢?因為姐姐是女孩,而他是老小,老天爺要他留下來給父親送終。果然,小滿子24歲時,一天傍晚,父親在鎮上的小酒館門前和人聊天,突發腦溢血,倒地身亡。
小滿子給他的父親送了終。
5年后,也給姐姐送了終。
后來小滿子對我說,現在知道,母親患的是乳腺癌,哥哥和姐姐的死應該與母親無關,因為這種病并不傳染。他還說,父親生前曾請人算過一卦,說命中只有一子,兩個哥哥的死,讓父親變得十分迷信。
與小滿子結識、熟悉并建立友誼,大約是在上世紀1989年前后,那時,我已離開樹基溝到一個更大的礦山參加工作,有些人五人六的意思,文章滿天飛,筆墨到處留,愛書愛酒愛朋友,與礦山各界名流廝混。小滿子也早已頂替父親的班,從井下運搬工、地表司爐工、礦報通訊員,一路奮進到樹基溝小學當美術教師,干起太陽底下最操心的事業。我雖然在外地上班,但每周六的晚上總要乘車回老家看望父母,星期天幫助家里做些活計,周一早上再回礦里。周日,當我把活兒做完沒事的時候,就會去上片找霍紹文玩,日子久了,通過霍紹文也就認識了小滿子,并也常去他家,看畫,看書,聊天。小滿子不僅喜歡繪畫,還熱愛文學,82年即參加《鴨綠江》文學月刊社主辦的文學創作函授學習,詩歌曾受到省作協書記劉秋群的點評,發表在《文學之友》上,這在當時已是很牛逼的事情,如果不是礙于他家接二連三的死亡陰影,我相信會有姑娘愛上他的。當然,這也是遲早的事。
此外,小滿子還擅長下象棋,也開始學習彈吉他,曾有一段時間,小滿子的吉他讓霍紹文的三哥(外號三老頭子,社會待業青年)借去了,遲遲未還,小滿子幾次開口想要又不敢,于是修書一封,托霍紹文帶去。信曰:
三老叟:
因琴與父吵也,父怒之,子無奈耳!乞早日歸還,以解父子關系斷裂之危。切切。
愚弟照江 上
×年×月×日
霍紹文說:凈整那些沒用的!
我說:一個教美術的不會彈琴一定不是一個好語文老師!
小滿子笑笑,憨憨的。
因了我在礦里工作的關系,確切地說是我與礦黨委宣傳部、團委和工會主事者的熟絡,以及一點虛名,小滿子就經常把他的詩稿、文章和美術作品拿給我看,說是請教,實則想讓我推薦給上述單位,發表和展覽。我當然也盡力而為。不僅如此,有時小滿子到礦里辦事,我也順道介紹他和礦上的同好相識,如宣傳部的祁亞軒、石晉忠,團委的李剛、楊紹義,工會美術組的姜宏連、程玉卓,如果有空,就一起吃個飯。小滿子不喝酒,靜靜地坐在一邊翻看大家送給他的書、雜志和報紙,直到飯局要散了,他才猛然想起該表示一下誠意,歡迎各位老師到樹基溝去玩,他雖然不喝酒,但可以給大家抓河魚燉土雞云云。
大家感動。
但記憶中,這幫小子好像還未曾來樹基溝麻煩過小滿子。當然我除外,因為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回老家,與霍紹文、谷守紅谷守峰哥倆、小滿子一起吃喝的機會總是有的,去鎮上唯一的那個小飯館,或買些熟食干脆就在小滿子家造了,不論多晚,都沒有人管。有時,喝的興起,也會給小滿子寫幾幅字,掛在他家的白灰墻上。有段時間,小滿子大興土木,將自己家的院落砌了花墻,南窗放大,北窗堵死,一鋪火炕刨剩半截,炕門鑿成圓形月亮,用霍紹文的話說是:上小滿子家如同逛公園!
小滿子在月亮門上安了個布簾木盒,讓我在上面題字,詞兒他都想好了:
樂雅眾和
之后再去小滿子家,一眼就能看到那個棕色的布簾木盒,以及上面我題的那幾個行書字——已被他刻成陰文并涂了綠色,真如公園里的一景了。
大約九幾年吧,小滿子結婚,我和宣傳部的石晉忠前去參加婚禮,晉忠帶了攝像機忙前忙后,給一對新人省了不少銀子。我是不是給寫了婚聯,現在已記不清了。隨著礦山的倒閉,樹基溝也已由鎮變村,回到它的初始狀態。小滿子也轉到鄉上的中心小學,繼續教美術,也有了女兒,也在縣城買了樓房,每天早晚通勤。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最近的一次也該是兩三年前,我與作家解良、大祝去縣城參加朋友孩子的婚禮,前一天到的,晚上第一悠喝高了,就電小滿子找個燒烤小店,準備第二悠。幾年不見,小滿子還是一臉憨笑,熱情地給我們開啤酒,上肉串。問他還寫詩么?答寫,且上了市報、省報,有的還獲了獎。
舉杯祝賀他,他說你忘啦!我是滴酒不沾的。你也少喝點吧,這幾年不見你的新東西呢,凈聽朋友說你喝酒來著。弄得我滿臉羞愧。
侯振剛
我們習慣叫侯剛,簡單,省事。但父親卻喜歡叫全名,雖然總叫錯:
侯金剛最近怎么不來玩了呢?
我說,我們班沒有侯金剛,只有侯振剛。你總給人家改名字。
侯剛是我小學同班同學,初中也在一起呆過幾次。為什么是幾次?因為總分班,快班慢班甲班乙班什么的,正應了那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老話。初中畢業那年,我響應學校號召,加入復讀大軍,侯剛則參加了礦山井下鑿巖工的招工考試,錄取后,成為一個讓人羨慕的領工資的人。后來,侯剛回學校玩,對我們這些還在苦逼著的降級泡子(復讀生)說:鑿巖工也不是誰都能考上的,沒有點真才實學也不行。
侯剛說的對。那時礦上招工,競爭激烈,井下鑿巖工雖然不是什么好工種,怎奈待業青年多,有的想先上班,占個窩,回頭再找關系調到井上來也不遲。侯剛是應屆生,對付這種考試綽綽有余,但他的父親不是很贊成,曾不止一次地當著我們的面對他說:你或者攻數學,或者攻語文,或者攻音樂,或者攻美術……總之你得有一樣應人的本事,將來才能安身立命,不然,有你后悔的一天!侯剛不為所動。他認為復讀的結果也是考個技校上個班,殊途同歸,不如早掙幾年錢,至于什么音樂美術,那是天才考慮的事,與己無關。現在看來,侯剛比我們有先見之明,或說成熟。
上小學時,侯剛并不十分調皮,頂多算個蔫吧淘。在我們要好的八個同學中,他的地位甚至不如我。那時剛打倒王張江姚四人幫,班主任老師靈光一閃,順勢給我們這個團隊也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八人幫。
班主任把我們叫到教室前面,按大小個排好,然后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就是八人幫的頭!站在末尾的侯剛忍不住笑。
班主任的手指又轉向侯剛的鼻子:笑什么?看你那猴精八怪的樣,你就是軍師!
軍師和頭兒自然是穿一條褲子且沆瀣一氣。不過這種關系也沒有持續多久,小學一畢業,就時聚時散了,但因為曾經的關系,每每相見還是甚歡。那時,我經常去上片的百間房(居民區)找谷守紅、霍紹文玩,后者與侯剛家住一趟房,且門挨門,如果霍紹文不在家,就一定在侯剛家,如果不在侯剛家,他倆就一定在隔壁的王國凡家。王是鰥夫,跛腳,喜歡看閑書和下象棋,所以他家很招人,尤其是半大孩子。大家不僅可以在他家玩到很晚,有時睡下就不走了。
那時,我正在練習畫畫,書包里裝有速寫本。一天放學,侯剛對我說:學美術得畫裸體呀!你沒畫過吧?我說沒。侯剛說,晚上來王國凡家吧,我給你當模特。我說,那現在就去吧。
于是,侯剛把王國凡攆走,說我們借你家用一下。
于是,一個并不健壯的身體在我眼前出現,且做出一手搭肩一手下垂的大衛狀。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我畫了幾張,畫的像還是不像?只記得侯剛說,以后想畫人體就找他,不過女人體他管不了,女人體得自己有對象了才能畫。
…………
正如侯剛所說,我們這屆除了兩名同學考上縣重點高中外,大部分人上了技校,畢業后到礦上工作,而我恰好被分配到侯剛的單位——紅坑口提升區。這時,侯剛在坑口雖說不上呼風喚雨,但也的確交了不少朋友,進一步證明著他的為人與處世能力,讓我們這些后來者很是佩服。
1988年春天,我從坑口調到學校當老師,之后又調到礦工會、礦勞服公司,侯剛仍然在坑口井下上班,不過他從上面的職工宿舍搬到下面的燈光球場宿舍,與我住對面樓,我們的往來又開始頻繁起來。有時,侯剛下班會徑直來到我這里,手中拿著兩個飯盒,笑著說:今天保健(坑口工作餐)發拼盤了!咱改善一下。隨后,又像變戲法一般從兜里掏出一瓶白酒。不僅這樣,逢周末,我們都不回老家的話,侯剛就會買一些魚肉、蔬菜,仍然拎到我的宿舍(我住南樓一樓,他住北樓二樓,相對來說我這里順路),我們一起做著吃,有時還會叫上其他老鄉,如大海、民子、谷守紅、孫朋,包括常來我們宿舍玩的住在101溝的郭紅、邱茂永等等,大家吃飽喝足,就開始玩撲克,彈吉他,下圍棋象棋,有時也看書。對!文學書。
那時,我和侯剛都在嘗試寫作。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文學余熱尚存,人們對所謂的文學青年還懷有敬意,乃至成為戀愛的一個有利條件,即使相貌一般、身材矮小如侯剛我等,也不一定找不到理想的對象,何況我們品行端正、為人友善。在此基礎上,侯剛更是比常人多一份韌勁,所以當他在追求一個漂亮的女孩時,有人覺得希望不大,我卻堅信一定成功。雖然我喜歡的女孩并未得手。
天隨人愿,侯剛娶到他鐘情的女子。為此,朋友們都替他高興。
一次,侯剛偷著跟我說:你知道女人那個地方的樣子么?
我說我哪里知道?我又沒有對象。侯剛說,那趕緊處啊!你不是還沒有畫過女人體么?
我說,我早忘了這茬。
1992年春天,作為一個不成器的文學青年,我也終于步侯剛后塵,走入婚姻殿堂。在即將舉辦婚禮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外地同學和朋友已來到礦上,我委托霍紹文幫我接待。事后,霍紹文說,當時他和從撫順趕來的郭紅(那時,郭紅家已經搬到撫順市內)正站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門前,看到侯剛滿臉酒氣地從礦醫院騎著摩托車來,霍少文招呼他停下,說:正想找你陪郭紅喝酒呢!看樣子你已經喝過了。侯剛說:沒事兒,等我騎摩托車兜一圈回來,就和你們喝。你倆先整!說完,一踩油門,絕塵而去——結果如你所知,未出礦區,侯剛就一頭栽在了公路上。
侯剛有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說,至今放在我的抽屜里,想來應該是當初彼此交流的作品——放心吧,侯剛,我會永遠替你保存。
原載于2016年第4期(總第476期)《海燕》文學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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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程遠,上世紀60年代末生于遼寧清原,祖籍河南伊川,職業編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遼寧作家協會會員,遼寧散文學會理事。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福建文學》《北方文學》《西部文學》《鴨綠江》《西湖》《陽光》《芒種》《海燕》《歲月》《南方人物周刊》《時尚旅游》《GATEWAY》《青年文摘》《華西都市報》《深圳特區報》《安徽商報》《遼沈晚報》等全國數十種報刊,部分作品在報紙連載、開設專欄、收入選集或獲獎。主要作品《底層的珍珠——樹基溝·紅透山:一個人的詞典》《向著災區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記》。另有書法、篆刻、攝影作品散見各處。現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