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散文的寬容中
2016-09-10 16:53:15
作者:丁燕
我在散文的寬容中
丁燕/文
我是2010年從新疆南遷后,才開始涉足散文創作的,沒想到,散文是我所涉足的四種文體(詩歌、小說、紀實、散文)中,對我最寬容的。
記錄南遷感受,我沒有選擇小說,因為我的遷徙史時間短暫,尚不具備掌控全局的能力,我所儲存的記憶碎片在被編織時,四處漏風;我亦沒有選擇詩歌。從葡萄園轉移到工業園,面對暴發都市,龐雜信息,都與我熟稔的綠洲沙漠背道而馳。南方生活的笨重可以壓塌樓板,以前的輕飄語氣必須肅然改容。而那些貌似失控的洪流細節,窘得讓人不知所措,逼迫著想象力日益雄厚。于是,用散文承接情感,貌似最為合適。我在詩歌上盤亙得那樣久,在小說上煎熬得那樣苦,在紀實上糾結得那樣深,它們都沒能讓我徹底松弛,從慣例俗套中掙脫,而寬容的散文,不僅讓我探幽索微地思考,縱橫無忌地長談,更體會到別的文體從未帶來的酣暢快感。是散文讓我發現了另一個“我”——更充實,更自在,更多義。我不斷打量和琢磨這個嶄新的“我”,通過觀察和問訊,探究“我”與世界的聯系,最終完成了一系列創作。
我的散文觀說來簡單——好散文一定要及物,且及當下之物。歷史散文再妙筆生花,抒情散文再婉轉清麗,學者散文再深奧曲折,都不讓我傾慕,我自覺已成當下的一部分,沆瀣一氣,無法袖手旁觀地當門外漢。我急迫地寫“我”,我的鄰居,我目睹到的別人,我和別人共同的境遇,并自認為這種寫作比之其他更重要。這種類型的寫作對散文家的要求極為苛刻:情感真誠,事件親歷,思考深邃,但同時,在細節上可適度虛構,自由拼貼。這種經營是小茶杯里興風作浪,需苦心制作方成格局。
我喜歡散文中的“我”——比真實的我更勇敢、更坦率、更放肆。這個“我”的神經像是通了電,有著強烈的感受力,看到的世界是獨一無二的。這個“我”充滿自省——眼見著自己在白天的生活中囫圇地忍受著整塊痛苦,沒工夫細辨滋味,待深夜來臨,如老牛反芻般咀嚼深味。當“我”從公共人群中分離出來,游離半空俯瞰時,我反思,我糾結,我嘆息。痛是慢慢尖銳起來的——那晦澀地帶的不明感受,那像害病的眼睛避光般掙扎的驕傲,都匯聚心尖,令渾身發顫。
一篇佳作的誕生需要一種氣場,一次契機,一種心境。某個時刻,散文家被觸動得不吐不快時,開始創作。先是一個細節(即便環繞著這個細節的情緒是晦暗不明的,但作家卻被這種朦朧指引,陷入創作的巨大沖動),再搭起粗陋框架,繼而進行細處裝飾,最終引爆高潮。接著,打印出原稿,反復吟誦,反復刪改。為讓詞語如齒輪般精密,嘔心瀝血,晨昏顛倒。
《樟木頭筆記》是2012年的作品,其中的《女房主》,開篇就指向主人公——那個“二奶”:她的動作,她的語言,她的乳房。沒有環境描寫,也不交代過程,更無道德批判,而只寫她的行動。我試圖用一種語速(向下的、刀刃般的語速)來描述,營造出快節奏。如何快?用事實替代抒情。后來我發現,當手中細節不多時,偷懶的作家便會用抒情來補救,像夏娃拿樹葉來遮羞包丑。而這種輕佻的做法,非但不能讓讀者感動,反而會把他們的興致曬蔫。
而我的人物是真實的!單想到這一點,我便無端地激動起來!它不是小說——小說雖然設置了一個事實現場,但讀者并不對其真實性抱有期待,也就是,只要小說的故事吸引人,真假無足輕重;但散文則設置了一個心靈現場,里面雖然也包含著故事,但這故事是為展現靈魂服務的。讀者對散文的真實性抱有期待!所以我不能無中生有;所以我要求我寫的故事必是親歷,但我可以對已有的、尚不完整的素材進行黏合,以恢復事實的真相。小說的事件像個精致的外景地,讀者會感嘆作家模仿現實的能力多么高超;而散文的事件是片段的,以碎片方式呈現。小說家是自信的,他們掌握了迅速誘惑讀者的手段;而散文家是自卑的,其喃喃自語如黑暗中的螢火,高高低低,又害羞又膽怯。但有時,打磨光滑的小說卻不如破碎的散文感人,概因有散文家內心的情感和思想支撐。
散文雖散,但并非萬物皆可寫,散文家只能寫他所擅長的那一局促部位。散文家的眼睛像鏡片,將常態中的驚詫凸顯出來,這種畫龍點睛的功夫,要求散文家既敏感又博學,又要具有探求人心秘密的熱忱。所以散文家的第一要義不是說教(因為愚昧和自私在任何時代都會存在),而是透過高度的智慧和素養,把眾生相照耀出來。散文家要敢于正視人類的全面的情感沖突,不僅有高尚可愛,更有低俗卑微。好散文總是既簡潔又有力,而不是擺出一個大場面來唬人。有時,散文家會描述那些從表面上看來無助乃至破壞大場面的細節,而那些細節便是一顆顆尖利的石子,靈魂正在其上顛簸不止。
原刊《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