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蒼蒼茫茫的大后山,一條山路固執地伸向遠方。
過往的日子如天上的浮云,深邃而淡遠。
暮色掩映下的破敗村莊,已經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消逝不了的,是那一截土質的記憶。
在一片塵埃落定之后,我不由地想起了我的老家,老家那間破舊的老屋。雖然這幾間老屋早在三十年前就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但它還是固執地走進我的夢境里:老屋里,爺爺彌留之際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極度饑餓的祖爺爺扒在土炕上大張著干裂的嘴巴,只有呼出的氣若游絲,那雙塌陷下去的眼窩久久不肯合上------得癆病吐出一大塊黑血疙瘩的奶奶抱恨而亡-----駝背的爺爺佝僂著腰身在土灶上熬制半鍋炒面糊糊,喝了炒面糊糊的爺爺推開門,院里那株老態龍鐘的榆樹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忽然又蒙太奇般幻化成兒孫滿堂的家庭聚會。爺爺打著滿足的飽嗝,抗著牛犁走進黝黑的土地深處------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最觸動我心靈的是“饑餓”這個在當下這一代人聽起來子虛烏有的詞素。饑餓,在我不諳世事的幼年記憶中,似一張獅子的血盆大口,它所吞噬的,不光是我的祖爺爺、祖奶奶的生命,還有貧窮帶給我們祖輩的對溫飽生活的最低期許,參雜著土腥味的心酸的眼淚,還有做為農民應有的尊嚴。記得在我小時候,母親常向我說起一件事:在某一年的年味漸濃的臘月二十八,饑腸轆轆的母親領著我大哥去我大伯家。大媽鍋里的一顆豬頭快要煮熟了,大哥纏磨著母親要吃豬頭肉,可大媽就是不肯揭開鍋蓋。這件瑣事雖過去好多年了,但卻成了母親記憶中一截抹不去的隱痛。大凡經歷過戰亂年代的人,在他們的靈魂深處都烙下了永遠都不會泯滅的記憶,并且如影隨形地相伴一生。從我的祖輩和父親的祖輩說起,經歷過兵荒馬亂的年月,也經歷過家族的鼎盛和衰落,從動亂年月走過來的父輩們,是頭頂著青灰的日月,耳聽著衰草的嗚咽和腳踩著龜裂的土地,伴隨著饑饉一路走過來的。
西口外,山路還有多遠呢?
2
在我父親的記憶中,我的祖爺爺家道中落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與那時的政治體制有關,也與我的二爺爺有關。這是一段塵封已久,不堪回首的記憶——我祖爺爺和祖奶奶一大家子人身處在明末清初。明朝滅亡后,清朝統治者也如過江之卿。清政府的崇洋媚外,閉關鎖國政策,把諾大一個國度搞得支離破碎、人心向背。在朝廷內部,慈禧太后生活糜爛腐朽、排斥異己,官員們不思朝政,各處大小官吏欺上瞞下,極盡貪贓枉法鼠蠅狗盜之能事。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國庫日漸空虛,國力衰敗的混亂局面。從南方到北方,大面積的農田荒蕪殆盡,一路上浮現出來的是餓殍遍野、蝗災、瘟疫如洪水猛獸,百姓馱兒帶女,妻離子散“萬戶蕭條鬼唱歌”的凄涼景象。早已虎視眈眈的外國列強的堅船利炮攻入京門。昔日富麗堂皇的皇宮頓時失去了往日的威嚴,濃黑的烏云籠罩了中國大地。在一個“秋風蕭瑟,荒草連天”的時日里,慈禧攜帶侍從和家眷乘一輛牛車,在倉惶中踏上了西逃的旅程。在逃難途中,饑餓難忍的慈禧太后把幾顆燒土豆視為至寶,全然不顧狼吞虎咽的吃相。山西境內一個知縣灰頭土臉地爬進農家的一個雞舍,不顧一身臭雞糞向老佛爺呈上來的5個雞蛋輕而易舉地成就了一個青云直上的貪官。在非常時期,就連慈禧老佛爺都會屈尊于5個普通的煮雞蛋,何況是一介草民?一個泱泱大國中不起眼的小家族?我祖爺爺的家道中落,就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落下帷幕的。祖爺爺和祖奶奶在山西殺虎口一帶定居,生有4個兒子,一個女兒。早在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城之前,起初靠耕種幾畝薄田,做些小買賣維持一大家子的生計。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再后來,祖爺爺在一個遠房表親的幫助下做起了綢緞生意,在那個地界的人緣蠻好,也有了自己的字號。不過幾年便給我二爺娶了一房親,女人是鄰村王老大的次女,很會相夫教子過日子,人也賢惠。生性機敏的二爺在店里打里照外,深得祖爺爺賞識。綢緞莊的生意也日漸紅運起來,每當店里打烊后,祖爺的算盤撥得噼啪溜溜作響。闊綽起來的二爺染上了貪財好賭好色的惡習。不思進取的二爺結交了一幫地痞流氓,乃至官府中的“二料子”兵痞游勇。二爺爺介天和這幫灰鬼攪混在一起喝酒賭牌,逛妓院。綢緞莊賺的銀兩沒過多久就被二爺揮霍殆盡。祖爺眼瞅著張家的家業就要毀在這個敗家子的手上,叫來管家,把逆子吊在房梁上,用水沾麻繩狠狠地抽打了個遍體鱗傷,直到二爺告饒才罷手。氣血攻心的祖爺一病不起,自知命數將盡。一行哀怨的清淚從他干澀皺褶的眼紋內無聲地滾落下來。
3天后的一個午后,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從西梁傳過來,馬兒的響鼻已聽得真真切切。和砸門聲一起破門而入的是六七個穿戴不一,目露青光橫刀挎槍的大漢。為首的一個滿臉橫肉,頂戴花翎的官爺抬手就給了二爺一個大嘴巴:“你哈喇子倒流進豬眼啦?敢欠你六爺爺的賭債?還敢睡你爺我的四姨太?乖乖交出500塊大洋,饒你一條狗命!”渾身腮筐的祖爺跪地向兵爺求饒:官老爺啊,你就行行好放他一馬吧,家業都快叫這渾小子敗盡啦,你讓我這快見閻王爺的朽老頭子上哪去找500塊現大洋吶-----“老子看你是活膩味了,不壓大杠不出油?那就把這賊娃子抓到官府去,三天內拿光洋贖人,還得封了你的綢緞莊和宅院,過了期就來給你兒子收尸吧!
在二爺生死攸關之際,祖奶奶投遍了親戚,又變賣了地契,湊了200塊大洋給官府送去??偹阋姷饺账家瓜?,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子的兒子。祖奶痛哭流涕,好話說了一牛車,兒子是領回來了,但那剩下的300塊大洋還是一紋都不能少,只得將綢緞莊和宅院讓官府查封了去-----7天后,無家可歸的一家人在祖奶奶的引領下走出殺虎口,踏上了滿目蒼夷、赤地千里的逃荒路途。其間,一家人受盡了吞糠咽菜之苦。吃了沙蓬草、灰菜窩窩后的大人孩子面皮蒼黃,四肢無力。饑餓,無一天不在威脅著一家老小。野地里的野菜和樹皮都快被饑民們剝光了,已經有人在吃“觀音土”了。吃了觀音土的孩子肚子暴脹,拉不出來,不日而亡。我的大爺爺就是在逃難的路上活活餓死的。一路上衣不遮體、挨餓受凍憋著一肚子怨氣的祖爺爺在一個破草棚內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祖奶奶在棺材鋪花了2塊銀元,給祖爺爺割制了一個“風筒子”,草草掩埋了老伴。那一年的初冬,飄過來一片片凌亂的雪花,有幾只寒鴉在祖爺爺的墳頭上的一片低矮的天空上“嗚哇”地叫個不停,然后繞過一片廢棄的茅舍一直向北飛去。祖爺墳頭上孤零零的引魂幡的枝柯上掛滿了蒼白的紙錢,在一片陰風的肆意嘯叫聲中,似在無言地傾訴著什么。
被一股陰風撕扯得瘦骨嶙峋的瘦土堆,與饑餓有關的家族記憶,就這樣凄然地浸入我的血液和靈魂。
3
祖爺、祖奶相繼離世后,三爺,也就是我的爺爺帶著四爺和他們最小的妹子繞過殺虎口,經過一坎坎溝,翻過一道道梁,穿越大青山。走出西口外,一路逃荒要飯,最后輾轉來到武川縣一個叫旮旯村的大山架子里。四爺的婆娘在他們逃難之前的一個月夜,被那個十惡不赦的官爺逼迫做了小,一如關在籠中的候鳥。遠方的山梁隨風傳過來一曲凄婉的曲調——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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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西口》哀怨、凄迷、如泣如訴的哭調在一瞬間迷離了四爺的視線,肝腸寸斷的四爺的淚水像洞開的閘門,傾瀉而下。一場秋雨至高天纏綿而下,讓人心亂如麻,理不出個頭緒來。歲月如梭,我爺爺和四爺在旮旯村用黃泥土坯蓋起了幾間小屋,耕種了幾畝薄田,在旮旯村定居了下來。過著雖然食不果腹,但卻相安無事的日子。再后來的十幾年里,我爺爺和四爺又相繼成了家口,養育了我父親、大伯和三個姑姑。我后來的四奶是從陜西逃難嫁到張家的,她的死與匪患不可分割。這也應驗了老祖奶生前的那句不算是預言的誓言:“張家香火旺著呢,熊瞎子是撲不滅的”這樸素的話語里包藏著老祖奶對世事的洞明,對后輩兒孫的熱切期許。在父親心目中,祖母就是他們后輩兒孫的太上老君,祖父就是他們的太上皇。他們所具備的正是我們所沒有的。他們既有土地的柔韌,又有大山的脊梁,足可以抵御驚雷閃電,包容一切的苦難。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里,每一處風吹草動都是一驚一咋的。就連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都不太平。似乎在暗藏著某種看不見的殺機。太陽隱沒在厚厚的云層里,滿天的星星雜亂無章。山村的狗吠叫的很突然。起收了莊稼后的田野上一片死寂,土地的眼睛空洞而迷茫,向蜷伏在泥土深處一個沉墜的問號,又像是一個虛妄的驚嘆號。
一股黑風從混沌的西天刮過來,溝渠里、山梁上無根的沙蓬草像無家可歸的孩子抱頭亂跑。
這一年,是舊歷年的八月十五。
這一天沒有月亮。月亮躲在云層后面不敢出來。
四奶穿針引線,在煤油燈下給肚子里的孩子做紅肚兜。一股夾雜著沙粒的陰風從紙窗的破損處吹了進來,把油燈打滅了。煤油燈的燈芯斷裂了,四奶重新點著煤油燈后心里直發怵。四奶打了一個寒噤,一種隱憂和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心頭——
“砰、砰”,隨著兩聲清脆的槍響,和一聲凄厲的家狗的哀叫,一隊人馬闖入家門。為首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匪徒。匪首掃視了一圈屋里,匣子槍的槍口還在冒著一縷青煙。見土炕上端坐個如花似玉的小婦人,淫心頓起,一把將四奶拉下來,拋入里屋的土炕上“小美人胚子,今兒個想活命就依了俺胡爺,弟兄們先在門外侯著。眾匪徒都退出門外。一陣哭嚎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從里屋傳出來。匪徒們挨個闖了進去------院子里的大紅公雞發出一聲扯破嗓子的啼鳴。一絲不掛的四奶披頭散發、目光呆滯,她流產的兒子成了一團肉陀------匪徒們打馬絕塵而去。雞叫三遍之后,給寧財主放夜馬回來的四爺不見了媳婦。直到午后,才在村口的一眼水井內發現了媳婦的尸身。從那以后,四爺就瘋了。瘋瘋癲癲的四爺口中不停地念叨著我四奶的名字,直到1949年解放前的前一天,在村里的一個破草房里自焚而亡。
逝者如斯夫。
4
我走西口的父輩,在記憶的風口浪尖上。在“亂云低垂,陰風肆虐”的布景下,它跨越了不同年代,穿越時空的大逆轉后,一路奔襲而來?!蹲呶骺凇返钠嗤袂{可否作為我們這個歷盡磨難,乃至屈辱,最終走進新生的大家族最好的韻腳?這無疑是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在我們幾代人的記憶里刻下的烙???抑或是歷史轉身后留下的一個小小的宿影?我無意作過多不合時宜的評說,只想做一個忠實的記錄者。在我的潛意識中,貧窮與饑餓是經濟社會不平衡的產物,是一個時代的瘡疤。饑餓,已經遠離了我們現時的生活,代之而來的是高度的物質文明所皈依的精神的日漸疏離,那種對傳統的反叛,事先是沒有一點征兆的。我的家族記憶的主線是由“饑餓”的念珠反串起來的,也足可以作為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的粘合劑。這已經高過我思想所能企及的高度。一座北梁的拆遷勾起了幾代人沉封已久的辛酸記憶,它所牽動的是我們這個時代人最敏感的神經。一只老狗尚且蜷伏在斷壁殘墻下不肯離去,而祖輩在這里生活的風燭殘年的那個老人呢?再窮也是個家。這是一個樸素的再不能樸素的哲理!什么都可以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但貧窮不能,饑餓更不能。因為忘記了貧窮和饑餓就是忘記了生命中最本真的東西,它真實地存在于我們過往的生活中。從來不曾逃離過我們的視線。就像樓前那棵大樹上那幾只無家可歸,懷戀故土的麻雀。直至今天,它們依然還在關愛著我們未知的生活,這種沉年的味道所發散出的是來自祖先的骨骸,暗藏著土地獨有的咸澀,狹帶著泥土的芳香------
一曲《走西口》就是一部辛酸的血淚史,在那個特殊的歷史背景下,一輩又一輩走西口人背井離鄉,走出了西口外,走出了生活的困窘,翻開了移民史上波瀾壯闊的一頁。其起伏跌宕的凄婉旋律已經穿越了苦難,穿越了時空,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雖歷經久遠但彌足珍貴?!拔骺谕狻笔且粋€令人心碎的詞匯,但它又是那么溫婉而綿長------
不論過去或將來,貧窮,永遠是一截值得回味的土質的記憶——
二姑舅捎來一封信
他說是西口外好收成——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話兒留
懷著如此凄美的生活期許,走西口人最終找到了命運的支點。
40多年之后,我再次離開城市的喧囂,回到故鄉的老屋。老屋已經不復存在,村頭的那棵老樹還在。代之而來的是舊貌換新顏的新村莊,但老屋強大的氣脈又一次吸納了我。跪伏在老屋指向的那顆老榆樹下,我覺得自己是一株還沒有長高的草芥。
樹上繁茂的葉子,掛滿了的還是與饑餓有關的家族記憶碎片。
從來不曾凋零。凋零的,是歷史的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