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女人的查干薩日
2017-02-10 13:12:20
作者:哈森
科爾沁女人的查干薩日
哈森 / 文
奶奶站在大灶口,端著盛滿糯米肉粥加大棗的碗,嘴里念叨著祭火神的祭祀詞,燙酒壺在空中回旋著、回旋著,讓酒在燃燃的火上升騰出又一團火,再將碗中祭祀品獻(xiàn)給火神。灶口的火里依稀看得見東北人通常燒的柴木的輪廓,紅紅的火顯得有骨架,燒得更旺、更加夢幻。火神接米、肉、大棗與酒的奇香彌漫在并不亮堂的灶屋里。我站在奶奶的背后,看奶奶的一舉一動,顯得那么神圣、神秘,包括她無論穿什么都不失高貴的神態(tài),以及她滿頭花白的頭發(fā)。七十年代科爾沁草原上的小年,在一個普通蒙古人家的祭祀灶王爺?shù)暮唵蝺x式之后,就這樣開始了年味兒。
我的奶奶生在科爾沁草原一個梅林家。曾祖父有三位千金,膝下無子的他把性格豪放、喜歡騎射的二丫頭 —— 即我的奶奶,當(dāng)兒子養(yǎng)。曾祖父在狩獵、放牧、甚至在當(dāng)時的社交場合,也喚女扮男裝的二丫頭相伴左右。因了有過這樣的歷史背景,文革時奶奶吃盡了苦頭。然而,她像一棵北方的松樹,再冷的冷也沒能阻擋她的生命在陰雨中枝繁葉茂,在風(fēng)雪中傲然屹立,迎來了無數(shù)個小年,迎來了無數(shù)個大年。
自古,蒙古女子能夠擔(dān)當(dāng)參與政治、軍事、狩獵、祭祀、放牧等角色,又培育智慧英勇的后代,所以她們在族群中得到的尊重是非他族女子所比擬的。所以,我自小就不好奇,奶奶作為女性怎么可以去主持祭祀火神、甚至年神等祭祀儀式。而這樣的區(qū)別,是我長大接觸到不同族群的人們后才覺不同的信息。
小年之后,年味在奶奶不露痕跡的精心布置下,慢慢張開一個個生動畫卷。擇一個還算暖和的日子,叔叔嬸嬸打開門窗粉刷室內(nèi)墻壁。北方冬日清冽的風(fēng)很快就帶走了絕對零甲醛的白灰的清香。之后的一些夜晚,在昏黃的油燈光里,收音機里放著大家都愛聽的胡仁烏力格日,叔叔嬸嬸和那時尚未出嫁的姑姑用報紙糊頂棚,她們有時會讀報紙上的文章,有時候拿我逗樂。或者,大家一起圍坐在一起包餃子,包黏豆包,一提蓋子一提蓋子地放到倉房凍上。嬸嬸剁餡兒,剁野雞掛子、煮豆子、炸果子、做皮凍、炒瓜子…… 我像小貓,聞到熟了的味兒就端著小碗跑過去…… 奶奶忙完一些自認(rèn)為做的事兒之后,像個當(dāng)家的,盤腿坐在炕上,吸著旱煙,看著兒女們忙乎,總是樂呵呵的。我依偎在她身旁,跟她一起聽胡仁烏力格日入迷的樣子,還是像個貓。其實,我現(xiàn)在并不喜歡養(yǎng)小動物,然而今天回憶起我奶奶,想到那時的我,竟然有兩次想到自己是小貓。
聽胡仁烏力格日的夜晚,是迷人的。有奶奶的愛在陪伴,有鄉(xiāng)村寧靜的夜晚在陪襯,夜幕上仿佛演繹著龍虎山,或青史,或四傳…… 不知為什么,奶奶和我都喜歡說書藝人所描繪的英雄上戰(zhàn)場之前的裝扮和氣勢,他們在戰(zhàn)場上如何驍勇善戰(zhàn)等情景…… 喜歡那些層層疊疊的比喻,喜歡那種撼動山河的氣勢。
奶奶的語言能力是驚人的。當(dāng)然,她除了自己的母語不說其他。她的語言豐富、機智、幽默,偶爾也很犀利,那種犀利是讓人不寒而栗的。她的記憶力很強,就這樣有年味兒的時光里,她忽然會說起N年前的這一日這一刻,與什么樣的人有過怎樣的交流,自己說過什么話,當(dāng)時什么情形等等。這樣記憶保鮮的基因,顯現(xiàn)在我父親身上,也莫名其妙地流傳到我的生命里。我想,這些,都是她留給我們的可貴而溫暖的基因。
在迎接過年的幾天里,奶奶也不是坐吃等閑的。她的日子很有規(guī)律,早茶之后做什么,午飯之后忙什么。她做事的時候是全神貫注的,很投入。也許可以說,她干活的時候哼唱的民歌讓她全神貫注了。那時,我像她的尾巴一樣跟著她,也許除了對她的依賴,還是被她那些有著淡淡憂傷的曲調(diào)吸引了的。我沒聽她完整而清楚地唱過什么。但是,那些不由從她唇齒間升騰、無始無終的曲調(diào)里,我的靈魂仿佛找到了歸宿。
忙碌一番后,大年隆重上演了。
除夕的早茶是手把肉和奶食品,晚餐是手把肉和炒菜。這一天,我的父母一般也從工作的外鄉(xiāng)趕過來了,一家人歡聚在一起。晚餐時,晚輩們一起給奶奶(爺爺奶奶七個子女,為了幫襯兒女照顧小孩,他們有時不在一起過年)敬酒跪拜磕頭,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奶奶的口才會彰顯出來,那個流利那個豐富那個流淌不盡的感覺啊……
親情滿滿的年夜飯之后,奶奶祭神祭族儀式開始了……
祭祀品比小年豐富了許多,有肉有米有酒有茶有大棗有黃油,還有七色碎布,還有燒紙,這個儀式在室外,在院子里空曠的地方,燒一堆柴火,奶奶跪著往火里燒那些東西,嘴里念念有詞。很多內(nèi)容都記不得了。隱約記得感謝祖先在天之靈和諸位神靈護佑啊什么的,祈愿先人在天堂吃得好穿得暖吉祥如意啊什么的吧。我當(dāng)時沉迷的就是奶奶在火堆里燒出來的大棗的香味,以及奶奶在火堆前說道著磕頭時的背影,不僅神秘,還很莊嚴(yán)。我想,莊嚴(yán)這個詞,用在這里很是妥當(dāng)。
大年初一五更開始,便有人來磕頭拜年了。奶奶兒孫多,村里的輩分高,平日待人接物深得鄉(xiāng)親們尊重,所以初一開始,奶奶家可以說是門庭若市。這里,說起文革時候批斗過奶奶的那些鄉(xiāng)親,奶奶都不計前嫌,當(dāng)他們生活遇到困難時力所能及地予以幫助,所以,奶奶的威望是可見一斑的。有一次姑姑問她為什么不恨那些人,奶奶說為什么要恨,他們也是身不由己的小丑,與其恨,還不如我們好好的,你們一個個好好的,活給他們看看。
關(guān)于年的記憶,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記憶,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總是與奶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說哪一段,都繞不過關(guān)于奶奶的回憶,回憶得我心口生疼。然而,這疼是有力量的。我今日所有的自立與自強、驕傲和剛強、熱情和憂傷都是我的奶奶在或過年或平常的日子里,植根于我血脈的。
后來,我寫了《科爾沁女人》這樣一首詩。又是一年的查干薩日即將來臨時抄錄于此,當(dāng)是獻(xiàn)給我在天堂里的奶奶,以及所有科爾沁女人:
若把她們比作水,沒有比她們更柔情的水
若把她們比做風(fēng),沒有比她們更自由的風(fēng)
若把她們比作火,沒有比她們更烈烈的火
草原最嬌美的花,科爾沁女人
北方最明亮的月,科爾沁女人
傳說最潔白的雪,科爾沁女人
萬物中最敏感的神經(jīng),科爾沁女人
天地間最浪漫的詩篇,科爾沁女人
人世間最睿智的行走,科爾沁女人
哈薩爾的箭袋,科爾沁女人
湖光里的天鵝,科爾沁女人
豎寫著的歷史,科爾沁女人
強盛的滿清江山半壁是大玉兒
遠(yuǎn)嫁的地方憂傷民歌是諾恩吉雅
大局當(dāng)前大義滅親的是梅丹其其格
沒有勇士的歲月,依然手握一把利劍
沒有歌者的年代,依然傳唱一首歌謠
沒有信念的晝夜,依然執(zhí)著一個方向
若把她們比作水,沒有比她們更柔情的水
若把她們比做風(fēng),沒有比她們更自由的風(fēng)
若把她們比作火,沒有比她們更烈烈的火
2013年12月2日于北京海淀
2016年12月《科爾沁女人》由月亮作曲,入云岸歌曲專輯《牧人的心靈》。
來源:哈森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