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7年的春節感覺在綿軟軟中度過,不溫不火,不濃不淡,不喜不憂。上班前的最后一天,為了一個西南財經大學研究生的農村狀況調研,我當駕駛員陪她走訪了10戶農家。天天在家吃喝玩樂,想想新春走動一下,呼吸一下鄉下的帶泥土味的新鮮空氣也是一種奢侈,不亦樂乎?陪同她調研的幾乎算一個團隊,有向導、有速記員、有陪同,反正都是關聯人,就不一一劇透了。一天下來,我們還真走訪了10戶農家,聽了一地的農家語,就有了記錄下來的沖動,也許這是一個時代的片段或瞬間,也許在歷史的火花中看見一絲新的風景。
我們選擇的地點是宜賓市屏山縣大乘鎮安子村5組,海拔約700米,山間的氣溫6度左右。安子村5組緊鄰大乘鎮場鎮,地理位置相對優越。我們的向導姓劉,約50歲左右,是村電工,一副樂天派的樣子。他黝紅的的膚色,帶著開心笑容,眼角的笑紋呈螺旋狀開裂,沿著太陽穴放射開來,幾顆雪白的齙牙叼著一只紅梅香煙。我看見他就有一種喜感,他還是安子村5組的原組長,對周圍團轉的鄉里鄉親自然是了如指掌。
“喲喂,李大娃,你悠閑得很嘛,人家是西南財大的研究生,來采訪你!”向導劉隔著二十米開外就開喊地壩里站著的李姓人家。李大娃連忙掏出煙來迎接我們,可惜我們一行都不抽煙,向導劉雖然叼著煙,卻又呵呵一笑接了煙,順手將煙卡在耳朵根上。
進了堂屋,正面是天地君親師的神龕,側面林林總總的學生獎狀貼了十幾張。四方桌邊,李大娃老婆用電水壺燒水沏茶,又端出炒花生和炒瓜子招待我們。研究生姑娘拿著調研提綱顯得有些局促,為了顯得自然又抓了花生剝起來,邊剝邊問:你們村里有多少畝土地?多少戶人?收入怎樣?
“我不曉得我們村的情況,我只曉得我們組大概有50多戶人家,可能有250人左右,要說土地嘛”李大娃撓了撓腦袋。李大娃30歲左右,穿一件黃色羊皮夾克,里面只穿了一件薄毛衣,肚子圓滾得像個泡菜壇。
向導劉立即接過話來,二根手指把叼著的煙從齙牙上取下,抖了抖煙灰說道:“這些數據我最清楚,我們5組平均每個人只有6分土地,這個組不靠土地吃飯,大多在外做手藝活,泥水匠、建筑工多得很,比如這個李大娃就是跑運輸的,少說年收入也有十來萬!”
李大娃急了:“啥子哦?那有那么多?大不了也就四、五萬,而且今年的收入還趕不到去年多!”
向導劉一臉壞笑,他很得意,略施小計就探得李大娃的運輸收入。
研究生姑娘不停地記錄著,冷不防問道:“村以下還有什么組織?”
“村以下就是組呀!”我感到有點汗顏,于是給她普及村組知識。“那組以下呢?”研究生姑娘繼續追問。向導劉說到:“組以下就是戶了,比如我們安子村有9個組,我們組有50戶人家”。研究生姑娘終于搞懂了村、組、戶的關系,又問道:“政府給了你們扶貧扶助政策嗎?”
李大娃老婆接口說到:“現在上面政策好是好,但是到了村里我們就不知道了,要說優惠政策嘛,都是村支書的舅子老表些“吃”了,我們“吃”不到,我們也從來沒“吃”到過!”她說話的時候氣呼呼的,明顯感覺對村上不滿意。向導劉幽幽笑道:“你兩口子一年掙六、七萬,還沒算田土收入,只供一個娃兒上學,還愁啥子安?”
向導劉抵李大娃老婆的黃,大家哈哈一笑。我說:這幢房子少說也值二、三十萬嘛。向導劉笑道:要值五十多萬!李大娃急了:大不了就值四十多萬!大家又是哈哈一笑。看來,即使擺脫了貧窮,大家也想“吃”優惠政策,就像打電子游戲一樣,誰不想“吃”金幣呀?人性對財富追逐的欲望也是無止境的!
二
我們又走進了一戶彭姓人家,是村里的建卡貧困戶,她們家是一幢兩層樓磚房,看樣子不覺得有好貧困。只有彭家的兒媳在家,姓黃,短發,中年婦女,穿青色中長款羽絨服,氣色較好。她熱情讓我們在堂屋里的四方桌就坐,正墻面貼的是習近平、彭麗媛夫婦的揮手致意圖,背景是天安門廣場,旁邊貼了一張周恩來總理訪問歸來,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在機場迎接圖。側面墻上貼的是開國十大元帥圖,另一側墻上依然貼的是一溜的學生獎狀。
彭姓人家一共6人,除兩夫婦外,還有二個老人,兩個未成年子女,一大家只有8分土地,生活相對困難,因此列為貧困戶。其中大兒子前年起外出打工,每年寄回2-3萬元補貼家用,去年底建了這棟新房,政府補貼2萬元。家里養了四只豬,買本一千多元,如果四只豬三、四個月后順利出欄的話,能賣6000多元,除去飼料費用,能賺3000元左右。
“政府現在對你們有什么扶貧政策?”研究生姑娘問道。
“他們家去年已經脫貧了,你看這棟樓嘛,沒有十幾萬修得起嗎?”向導劉雪白的齙牙叼著煙悠悠地說道,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向導劉鑲的是假牙,而且是陶瓷牙,難怪那么白,與他的黑紅皮膚呈鮮明對比,但不知為啥變成齙牙了,如果讓他演個農村段子的喜劇,肯定有戲!
“我們脫啥子貧哦?我們修這棟房子還貸得有款呢!”彭家媳婦一直站著回答研究生姑娘的問題,我們讓她坐,她總是愿意站著。我笑著插了一句話:“你覺得現在的政策好不好?”
“好啥子哦,我們這一槽人最吃虧!”黃家媳婦的話讓我有點吃驚,她那個形容詞我聽明白了,“這一槽人!”,詩人顧城有首著名的詩叫《一代人》,而她說的是“一槽人”。她是用豬來比喻人的。在當地農村的豬圈內都有一個長條形豬槽,就是盛豬飼料的,大多是石質。幾只豬吃食時一排站在豬槽前,這就是農村人講的一槽豬。
“你看嘛,我們年輕時想多生一個娃兒都不行,我們響應號召不敢多生,現在政策放開了,我都快五十了,想生也生不出來了!還有,我嫁到這里二十年了,還一直沒有分到土地,想起來都氣!”
向導劉叼著煙摸著下巴的胡渣,慢騰騰笑道:“你后家分得有土地撒,你也沒退撒!”
彭家媳婦說道:“后家那土地那么遠,咋個去種嘛!”
我們都笑了起來,她這個問題不能全算政策問題,但又不能不是政策問題,但是,這一代人,或者這“一槽人”已經經歷過了,或者說,歷史已經翻了篇。好在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都是向往越來越好,期盼越來越高,即使現在對比過去好了很多,但也同樣矛盾無處不在,更多的是幸福的煩惱,或者說矛盾的幸福指數高了。
三
“哎呀,你吼啥子吼,你不曉得有客人來嗎?來來來,進屋坐!”黃嬢嬢一邊數落看門黃狗,一邊滿面笑容將我們迎進屋內。
黃嬢嬢的老頭子身材消瘦,身體硬朗,頭發較短,面容堅毅,隱隱有軍人的氣質。
“你當過兵?”我一進門就笑著問道。
“我1964年的兵,今年七十多了!”老兵的回答也很干脆、干練。
研究生姑娘問:“這里是安子村嗎?”
“這里是安子村水排組,我退伍回來當了水排組27年的隊長!”
“哇,27年的隊長!”研究生姑娘有點驚訝。
老兵顯得有點自豪。
“為什么叫水排組呢?這里不是安子村5組嗎?”研究生姑娘問。
“5組就叫水排組!”向導劉笑道,他是老隊長,他不當隊長后我就接著干,現在我也不當隊長了,我當電工。
“你們家主要經濟來源是什么?”研究生姑娘繼續問道。
黃嬢嬢搶先說道:“我們的兒子兒媳在外打工,但是我們沒用娃兒的錢,我們靠民政每年對他二萬元的補貼,自己再種點菜、喂點牲口,啥子都夠了!”
“補貼二萬?”我有點吃驚,政府對老軍人這么高補助?
“他是傷殘補助,取了一根肋骨。”黃嬢嬢說道。
“我當兵時在云南,當時國家提的是建設大西南,現在提的是西部大開發,內容都差不多,我是當通訊兵負的傷。”老兵的話一板一眼,從建設大西南對比西部大開發,足見其素質、修養非一般村民可比。
“我還種了幾百顆琵琶樹!”老兵指著門外滿山的果木時像一位將軍指著他的隊伍。
“是政府扶持的嗎?”研究生姑娘問道。
黃嬢嬢搶先答道:“不是,不關政府的事,是我們自己買的苗,老頭子一個人種的。”我頓時肅然起敬,敬的是老兵的一種特有的精神。
“你咋不說你們在新縣城買了一套房子呢?”向導劉連老兵也逗。
老兵怔了怔,像名譽受到了損失,一本正經說道:“那是兒子兒媳打工掙的錢,在新縣城買了一套房子,不算我們的!”
我倒是對老兵充滿尊敬,他送我們出來的時候,指著山坡上的琵琶樹對我們說,三、四月份到我這里吃琵琶!
“要得,要得,到時來吃琵琶!”嘴里應和著,平時工作這么忙,還能專門來吃琵琶嗎?
如果有時間,我倒是十分愿意琵琶熟時與老兵“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多么愜意的一件事情。
當天跑馬觀花的走訪結束了,雖說不深入、不細致,但觀其鱗而知其魚,觀其羽而知其鳥。10戶人家的情況我都想記錄下來,但是那樣不成了流水賬嗎?于是選了留給我最有印象的3戶,算是紀念吧。現在的農村已經今非昔比,話雖土點但是可以直抒胸臆,錢雖少點但是溫飽有余,商品少點但是空氣清新,食材成色差點但是環保健康。
十幾年前,農村人想方設法都想“農轉非”,現在,城里人都想嘗試“非轉農”,如果既能在城里工作,鄉下又擁有土地和住房,豈不完美?城與鄉的境界已經不是誰高誰低的問題了,而是誰更適宜人的發展和生存,峰回路轉又一村,這代表新的氣象還是新的方向?不知研究生姑娘研究得怎么樣了?
作者簡介:喻強,警察,筆名三江映月,70后。中國紀實文學協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四川省首屆散文獎”、“全國公安現代詩歌網絡大賽”二等獎、“四川省首屆公安文學作品評選”二等獎。曾主編《決戰5.12》、《詩意宜賓》、《警民網事》等書,在省級以上刊報發表40多萬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