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冰融化,偶爾會發出或清脆或沉悶的響聲,斷斷續續毫無規則。裂了的冰塊,有些被河草、卵石攔阻無法漂走時原地消融,有些卻自我為舟順水遠去。河岸上的枯草依舊佇立,在和風中佯裝著冬天的模樣,僵硬地搖晃著,而它目下,那一撥的嫩芽已悄然與和風接頭交耳,讓枯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老屋后院圈著的那一群牲口,早已聞到了新綠從河岸那邊飄來的味道。它們在圈棚里踱來踱去,性急一些的還將蹄子在地上重重地拍打,像是刻意要把一層意思通過蹄聲傳遞給主人。那些時日,總會在睡意朦朧中被突然地踢騰聲驚醒,細分辨,那踢騰聲來自后院的牲口圈棚里。迷糊著視線打量窗口,窗紙還沒有泛白,便翻動一下身子繼續入睡。其時,父親已穿著挺當,聽腳步是往牲口圈棚的方向去了。
街巷里,當季節到了三九的天氣,積著厚雪的屋檐下冰棱會日漸加長,有時踮一下腳尖就能摸得著冰棱的末梢。冰棱形如槌子,村人多稱其為淋槌。閑時,常會與玩伴拿一根長桿敲打淋槌,將淋槌拿來握去玩弄,口渴時直接入口嚼咬,引發無限樂趣。大人們看著我們被凍紅的小手,就會自語: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冰化,八九雁子來,九九楊落地,十九杏花開。九字諺語,實際是農人對漫漫冬日的一種打發,對溫暖春日的一種期盼。心懷期盼的還遠遠不止那些農人。我常常對九字諺語里的“楊落地”理解偏誤,總認為九九時節大地新綠,憋悶了一個季節的羊馬驢牛被解禁出圈,自由田野,一地羊馬覆蓋春田河岸,“楊落地”應為“羊落地”。實際的楊是指楊樹,落在九九地上者為楊絮。這樣,在我理解中,村東河岸上下,那一大片的新綠就成為了棚里牲口們九九之際的一種期待。
一個溫暖麗日的清晨悄然而至。忽然聽到門栓的鎖鏈“哐當”一聲,圈棚的門“吱吱咕咕”緩緩敞開,讓一直在門口踱步拍蹄的牲口有些呆愣,似是驚喜來得太突然。父親拿了一把很精致的鐵鏟站在圈棚門口,嚴肅的口氣里含著善意:傻種!還楞著干啥,快去河岸上吃草去。機靈些的牲口率先躥出,緊接著大家爭相涌出,奔赴河岸,就連平日里一拖一拖漫不經心行走的黑牤牛,腳步里也帶出風聲。
靠近窗口的炕,透亮,向陽,容易聽到雞鳴狗叫,從布局上資源上占了很多優勢,一般是家中有些資歷的長輩或受寵愛的晚輩才有資格占據,我屬于后者。因此,窗外有時發生的事情或響動優先知情:一年之中天氣的陰晴變換、冷暖交替,進出者的腳步節奏、談笑言語盡從耳道出沒。時日久了,看窗紙明暗能知時辰早晚,聽腳步輕重能判來走者是誰。
這樣一個溫暖麗日的清晨,窗紙已大白卻不想起身,像是被一場美夢纏繞。迷迷糊糊中就聽得“呼咚呼咚”的聲音由遠至近,似是有稀落的雷聲降下,還來不及多想,“呼咚呼咚”的響聲接踵而至,一聲比一聲粗大,一聲比一聲沉重,聲響集聚再集聚;宏厚,沉悶,約是地面要塌了,將窗口震得啪啪作響。這是咋啦!要地震啦?我都有些不知所措,一轱轆起身披衣,欲想探個究竟。結果鞋還未套進腳里,宏厚沉悶的聲音倒由近而遠,去了河岸的方向。出門看,窗口下通往后院圈棚的地面上,密密斑斑的布滿蹄印,回廊的坯墻上依稀粘著幾根毫發,約是它們當中的誰著急趕步,肚皮蹭到了墻上。
父親從后面走過來,自語道:這群畜生,像是幾輩子沒吃過青草。
河岸上下,父親在揮舞著那把精致的鐵鏟,時而吆喝兒聲。他不允許這群含春的家伙為了新綠越界跨區去田塊里啃食青禾,更不允許它們將腸胃撐壞。總是估摸著它們將肚子填到七八分飽時,習慣性一揚鏟子,將一塊泥土投擲到河岸邊的那頭黑牤牛嘴邊,算是給黑牤牛一道指令一個警示。黑牤牛心領神會言聽計從,一聲長揚后率先拾步往回撒走。河岸的新綠不同于我們吃乘的飯菜,它不會變餿發霉,對牛一直保持著鮮美。
后些時日的清晨,窗外的回廊里依舊會傳來“呼咚呼咚”的宏大聲響,只是我不再感到震驚。對那群牲口,奮蹄緣于心中有綠,河岸有草。于春天,那股強勁的蹄聲是一個季節在大地的擂響。
作者簡介:傅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林州市作協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耘之痕》《泥土邊的事》,報告文學集《匠鄉雄師》《點燃》,大型文集《布谷林州》,電視劇《夙愿》《許東倉》。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小說選刊》征文一等獎、首屆蒲松齡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