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詩人的閱讀

朵漁(資料圖)
我今天談的話題是“詩人的閱讀”。我聽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博士和碩士研究生,我在各位面前談讀書,真是有點不知好歹的味道。好在我還算有點自知之明,在“閱讀”前面加了個限定詞“詩人”,詩人是我的本分,而“閱讀”對詩人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我今天要講的就是這個話題。
我現在在家里呆著,沒有做什么工作,但比工作時要忙。朋友們問我在忙什么,我往往答不上來。天天忙著寫詩,這不太正常,詩也不是件閉門造車的事情;我就說我在讀書,讀書是件可以關上門來一個人做的事情。但讀了些什么?我還是答不上來。我讀了很多,但一點也不系統,往往是由一本書讀開去,越讀越不著邊際,能從《詩經》讀到王陽明,又從海德格爾讀回柏拉圖。有些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些純粹是誤讀。我把自己的讀書經歷講給一些學者朋友聽,他們往往哈哈大笑,說我不愧是野路子出身。我也不臉紅。
我為什么熱愛讀書?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無知,貧乏。小時候是因為沒有條件讀書,根本就沒書可讀。八十年代在山東鄉下,我能夠看到的書籍基本就是毛選、魯迅雜文、赤腳醫生手冊等等。我曾經跟一位鄉村秀才借過一本《紅樓夢》,準確說不能算是一本,應該說是一堆,因為那套書全部散頁了,沒頭沒尾,我蹲在樹底下讀,絕對是風吹哪頁讀哪頁;我在一個姑姑家的谷倉里發現過一本《西沙兒女》,在生產隊長的家里看到過一本《白發魔女傳》。這基本上是我中學之前的閱讀史。讀了中學之后,閱讀行為被稱為“讀課外書”,這在學校教育的規定里被明令禁止,老師看到要沒收。我讀了很多應付考試的東西。這段時間的閱讀壓抑史說起來令人發指,但現實情況就是這樣,中學教育類似于科舉。
拉康說欲望出自匱乏,因為有這樣一段壓抑史,等到讀大學時,閱讀的饑餓感就會非常強烈。我記得我讀的第一本書是《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作者是周國平。這并不是個好開頭,它鼓蕩起了我的虛榮心,也使我變得浮躁不堪。然后便是一些臺灣現代詩選之類的東西。我每次從老輔仁大學那陰暗的小圖書館里借來的總是一大摞哲學、文學理論、藝術批評的書。借來的書,往往翻一翻的多,真正讀的少,做秀的成分很大,這為我日后的讀書生活培養下了一個壞習慣。
記得1991年春天,我在教室里讀一本有關比較文學理論的書,王向遠博士(我們的年級主任)突然走了進去,他拿起我的書,說,噢,比較文學,大一就讀這個,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還沒開外國文學課,我覺得王老師的語氣像諷刺。后來,我的興趣開始轉向寫作,各類文學雜志成為我的必讀書目,逃課似乎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大二開了一門《馬列文論》課,李春青老師給我們講。他講得很投入,什么《致敏·考茨基》,什么《列·尼·托爾斯泰和他的時代》《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在我看來,它們是那么老邁,那么可笑,李老師那時候胖胖的,留著一撮小胡子,我就把他假想成老邁的費爾巴哈。誰知道呢,反正那時候讀書,一定要最新的,最前沿的,而所謂的基礎課、作品選讀,都被我無知地排斥了。大四時,任洪淵教授開了詩學講座,這是我最愛聽的課,雖然有些未必真的聽懂了。有一次在主樓的一間辦公室里,他激動地對我說,后現代后現代,德里達,???,你讀過他們幾本書?讀書一定要系統、全面,不可浮皮潦草,蜻蜓點水。說得我臉一陣子發紅。
大學畢業時,我作了一篇當代文學的論文(當然這也是最容易投機的),在那篇文章里,我幾乎將四年來所學到的所有新名詞都用上了,我自鳴得意,交給了指導教師劉錫慶先生。過了幾日,劉先生只字未提論文的事,只是說:你可以畢業了。頓時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向我襲來,因為我想得到的是表揚?,F在想來,這想法是多么可笑,劉先生沒有批評我,可能是看我還算聰明,而我身上的浮躁氣,在他看來也許已是不可救藥了。幾年后我因公干去采訪劉先生,又重提了畢業論文的事,我對他說:您還是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呢。劉先生一愣,說,是嗎?看來,他對此早已了無印象了。
大學畢業后,有時閑下來,回憶自己大學時代的讀書生活,心情總是不輕松的。四年,我真正讀過幾本好書呢?老師們的話,我總認為是保守,是守舊,是不可信任的,而自己無疑并沒有自得門徑而入。四年的讀書生活,就像在自家門前的沙灘上建造了一所漂亮的房子,海水一沖,它們也就倒了,倒得讓人無比沮喪。因此,大學畢業后,我告誡自己,要認真讀幾本書。我真正的讀書生活也的確是從大學畢業后開始的,此時,書籍才真正對我的自我意識、對我的精神生活產生影響。三年前,我退回家里,決心以四年為期,再讀一個大學,今年剛剛讀到大三,就被拉到這里來賣弄,實在是羞愧。
現在轉入另一個話題,那就是:詩人要不要讀書?詩歌界有一種反智的傾向,現在詩人流行“不讀書”,講究“天然出詩人”,“憤怒出詩人”,“文盲出詩人”,能讀書的,不少已背上“知識分子寫作”的惡名,“知識越多越反動”。我覺得這是誤解。現在詩人不是讀書太多,而是太少了。表現是:普遍的經驗的貧乏、意識的前啟蒙狀態和知識視野的陳舊與狹隘。本雅明有感于經歷過1914-1918的一代人,提出了“經驗與貧乏”這一概念,我覺得對我們出身于70年代的一代人是有所啟迪的。我們也是經驗貧乏的一代人,無論從我們的出身史、教育史還是閱讀史來看,我們的貧乏歷歷在目。出身代表一個人的成長背景,尤其在我們這個城鄉二元結構的國家,出身的影響更加明顯。出身農村,很多機會、資源、背景均與城里人相差霄壤。我們出身是如此的貧困,我覺得我并非特例,我的一個搞理論批評的朋友謝有順,他的貧困經驗比我更豐富,他能有今天的成就,說明他的自我教育很好。其實城里的孩子也面臨同樣的貧乏,因為教育制度背景基本相似,面臨同樣的社會轉型,他們也許只是比我們多讀了點漫畫書,多看了幾場電影而已。
說起意識與視野,可以說今天中國詩人的識見很成問題,這一方面因為知識的匱乏,從而導致視野的狹窄和心智的不成熟;另一方面,由于對人類文明知識的偏執的排斥、不屑一顧,致使詩人學行沒有強有力的思想背景的支撐,墮落成一群狹隘、無義、不善的群體,其自身的活力和創造力逐漸退化,失去了正常的是非之心和對善惡的感受與認知。這絕非危言聳聽。我看到很多同行,的確是淺薄無聊、視野狹隘,有違詩人之盛名。八十年代某一個時期,詩人們流行“反文化”,其實自己很沒文化,他又如何來反文化呢?就像朱學勤先生所批判的“反崇高”,本來就沒什么崇高,反什么呢?有些朋友可能知道,在八年前,我們曾提出過一個叫“下半身寫作”的概念,針對的是整個九十年代以來知識化、學院化寫作趣味對身體的束縛與漠視,詩人們普遍沒有了身體,或身體已經僵死了,靈魂也成了知識化的靈魂,死靈魂。當時有朋友提出,說下半身的問題還需要上半身來解決,我覺得恰恰說反了,應該是上半身的問題需要下半身來解決。如果上半身沒問題,或根本就不存在一個上半身,那么對下半身的強調就很盲目,是一種自我瘋狂,一種更大的遮蔽了。很可惜,后來的發展說明,很多蜂擁而上的年輕朋友的確沒有上半身。
是不是有些繞口?我說的是詩人到底需不需要閱讀的問題。我看到汪辟疆有一個說法,大多數人認為“詩關性情,無資于學”,就是跟學習無關,但是“杜陵一老,卓然為百代所宗”,尚且提出“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又說“熟精文選理”;韓昌黎也說“余事作詩人”(不是說做個業余詩人,而是“功夫在詩外”的意思),因此得出結論說“是詩固未嘗與學術相離也”。昨天還在電話里和老于堅說起“讀書破萬卷”的事,老于認為讀書破萬卷也不見得下筆有神,很多讀破萬卷之人筆下連個鬼都沒有。另一位詩詞大家顧隨老先生,他認為讀書與創作是兩回事,有些人讀書很多,但創作未必好。他舉例說,屈原讀過幾本書?屈原讀書肯定不多,因為那時候書本來就少。雖然讀書與創作不是一回事,但兩者肯定是有關系的。顧老先生還有一個有趣的說法,他說人之聰明在寫作時不可用盡,陶淵明是十二分力只寫十分;老杜是十分力量使十二分,也就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氣;《論語》是十二分力量只使了六七分,有多少話沒有說出。那么陶淵明的十二分聰明是從哪里來的呢?我認為是與閱讀有關的。在《五柳先生傳》中,陶淵明自己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币馑际钦f:自己喜愛讀書,不死啃書本字句鉆牛角尖,而是著重領悟文中之意。而“會意”與“不求甚解”,在我看來,也正是詩人閱讀的一個特點。用一個現代一點的名詞,詩人的閱讀是一種“誤讀”。
“誤讀”是哈羅德·布魯姆提出的一種積極的解讀策略。他認為一切閱讀都是誤讀的結果。特別是當涉及兩位強者詩人,兩位真正的詩人時,詩的影響,總是以對前者的誤讀進行的,“這種誤讀乃是一種帶有原創性質的校正,同時它也必然是一種誤釋。一部‘詩的影響’的歷史,就是一部關乎焦慮和自我拯救的、漫畫一般的歷史,一部歪曲和誤解的歷史,一部反常和胡亂涂改的歷史。沒有這一切,現代詩歌幾乎無法存在。而這也正是西方詩歌自文藝復興以降的主要傳統。”
他這個理論很有意思,基于“影響的焦慮”所作出的一種接受、闡釋和改寫行為,正如布萊克在《耶路撒冷》里所說的:“我必須創造一個系統,否則便成為他人的奴隸?!辈剪斈氛f“如果那些遲來的詩人們不想被誤導,他們就得知道這一點:死去的詩人是不會自動為他們讓路的?!蹦窃趺崔k?誤讀他們。“前驅者如洪水。我們的想像力可以被淹沒,但是如果我們逃避淹沒的試煉,我們新詩人就無法獲得自己想像力的生命?!彼f得很好。但在這里我是對他“誤讀”的一種誤讀,我是在詩人閱讀的實踐層面上所談的一種閱讀經驗。我說的“誤讀”是一種“不求甚解”,是“六經注我”,是跳進去再爬出來。這種“誤讀”實踐,既是對一種封閉的知識體系的對抗,也是對一種瘋狂的求知欲的警惕。你看詩人們的閱讀書目,很多奇怪的書籍,對學者們來說不值一提,但詩人們讀起來津津有味。這種現象內外皆然,你看那個寒山和尚,就被西方一些詩人奉為來自東方的大師。詩人們的閱讀最終是為了養詩,就像蜜蜂采蜜,他博采眾花,只為營造詩歌這個精致的蜂巢。我跟朋友們說,我讀了很多書,其實往往抵不上一行詩。
拉康說欲望是“需要得到滿足后仍舊缺乏的東西”,求知是人的一種基本欲望,如果無法遏止,很容易造成對創作的阻塞。閱讀者被各種知識、觀念、形態填充了,沒有留下必要的空間,沒有隨時對一些觀念垃圾進行清空處理,詩人就會被知識所捆縛。這就是讀書讀呆了,成了書呆子。尼采對書呆子多有嘲弄,他認為這些人也許不無知識,但卻是一些“精神貧乏者”。他在自傳里說,學者乃是頹廢者,他們汲取了“過量的知識”,結果這些亂七八糟的知識在他們的體內嘎吱作響,無法消化,結果成為一種對生命力的摧殘,使人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意志、決斷和冒險精神。尤其是在知識日益專業化、繁復化和碎片化的當下,知識套著知識,理論套著理論,生活處于一種懸置狀態,一個閱讀者如果不能及時自省,對自己的生活和創作的危害是非常大的。用顧隨老先生的說法,這就是讀書讀“瘟”了。他講到才與學,說“一個人有才而無學,只是先天性靈,而無后天修養,往往成為貧;瘟是被古人壓倒了。不用功不成,用功太過也不成?!睂υ娙藖碚f,恢復生命感覺,不要讓讀書榨取生活的內容,不要讓知識形成一種壓抑機制,是至關重要的。
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應該是生活統治知識呢,還是知識統治生活?哪一個才是決定性的力量?這是個尼采式的命題,他給出的判斷很明確:“毋庸置疑,生活更高,生活才是統治力量。因為毀滅了生活的知識最終也將自行毀滅,知識以生活為前提?!眴栴}是,一個閱讀者如何才能避免不讓知識統治了生活,才能不讓“死者埋葬生者”?至為重要的,是要恢復一個枝繁葉茂的、蔥郁的、富有個性和意志力的生活世界。尼采說要“反思”,就是要處理好孔夫子所言思與學的關系,要及時清理那些裝飾性的二手知識、二手思想和二手行動,并將所汲取的知識整合為個人的思想與意志、生活與表象的統一體,將內在世界與外部世界、生活世界與知識世界有效融合起來。一個能反思的閱讀者,才能恢復他被過量的知識所破壞的健康,才能恢復他自然而富有人性的本能。
尼采講到他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成獅子,最后獅子如何變成了嬰兒。這種精神三變也可誤讀為求知的三重境界,最初的駱駝階段是求知最漫長最辛苦的階段,需要一種駱駝般的堅忍負重的精神;隨后是變成了充滿力量感和統治欲的獅子,把一切陳舊之物拋入歷史的垃圾箱里;第三重境界則是由獅子變回了新鮮、無欲、原初的嬰兒狀態。嬰兒是一張白紙,預示著健康本能的恢復。我們常說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但不是自己來畫,而是被畫。如何才能擺脫“被畫”的命運?那就要從作一頭駱駝開始,最后變成一張覺悟過的白紙。尼采的精神三變,告訴我們一個人的覺悟與蛻變過程,是需要經歷多么艱巨的過程!
我們很多同行認為只要有生活就夠了,不需要讀太多的書。我不信這一套,理由也基于這個精神三變。我們很多寫作者,其實連一頭駱駝都懶得做,更遑論獅子和嬰兒。大家普遍的是一種前啟蒙狀態,余世存所說的“類人孩”狀態,處于蒙昧狀態而不自知,這樣的寫作必然是黑暗的、狹隘的。小技得逞,大道廢弛,淺嘗薄植,最易效顰。所以我們看到的更多是小巧小思,小慧自喜,很難看到激動人心的大作品、大作家。怎么辦?那就從一頭駱駝開始吧,先不要自稱為獅子。
根據我自己的閱讀經驗,詩人之閱讀,求知并非第一位的,自我的修煉與覺醒才是最重要的。這也就是詩人“誤讀”的必要性之所在。竹內好評魯迅時,他認為魯迅一生有過幾次突出的變化,而這些個變化是如何發生的?他用了“回心”這個詞,就是通過對其我的不斷否定,從而達到覺悟或自省的意思。他認為魯迅的變化必是經過某些契機、外在的刺激與內在的反省,那么這一系列契機組成一個“回心之軸”,使人發生明顯的轉變。下面結合我個人的道德感的形成過程,談一點我的“回心”之路。
我說我是一個隱秘的道德主義者,我的道德感大概有三個來源:儒家經典《論語》、別林斯基的背影和雅斯貝爾斯的實存觀念。這其中還要輔之以哈耶克的關于自由的言論、薩特的介入理論、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歌精神、哈韋爾的對日常的惡質素的揭露,以及尼采的道德哲學。尤其是尼采,他始終舉著個大棒,讓我警惕道德的懦弱無力,警惕自我感動、自我弱化。
我覺得《論語》很親切,子曰子曰的,非常有趣,我有時間就翻一翻。其實子曰何其大,兩千年前,孔先生便已經著手為我們的生活世界立法。“子曰”類似于“上帝說”,口氣之大,無可辯駁。他講“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講“仁愛”,講“匹夫不可奪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講“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鬃釉趦汕昵八f過的每一句話,都已成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成為我們生活里的圣經。僅就個人信仰而言,儒學只是一種人生哲學,而非宗教,它使人生存的意向集中在世俗中,而不具有超拔與拯救的因素,不具有終極性。但有一點似乎可以明確,那就是儒學對個人道德理想的規勸功用??鬃又v“公道”,講“仁德”,“剛毅木訥,近仁”,“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等等之類的道德主義說教,在整個“子曰”中比比皆是。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儒家的擔當與在虛無面前勇于自承風險的進取精神,也許正可以彌合我們生活的離散性,有助于實現個體自我的實存。
我道德感形成的另一個源頭,是別林斯基,或者說是他的一個背影。我對別林斯基的認識最初來自以賽亞·柏林的一本書《俄國思想家》。伯林文筆極好,他對別林斯基的思想畫像讓我著迷不已。他說別林斯基既非柏拉圖那樣的純粹行家,也非圣伯夫那樣的天才觀察家,而是一個“痛苦但滿懷希望、努力分辨是非真偽的道德主義者”,是一個內心痛苦而溫和且深刻的人,是俄國知識階層的“良心”。對于別林斯基,一切嚴肅的問題終歸都是道德問題,“我是人”,他說,“我說這話,痛苦但自豪而快樂。俄國文學是我的命,我的血。”差不多160年前的今天,三十七八歲的別林斯基因肺病而死亡,差不多也就是我這個年齡。對于別林斯基的死,警察頭子大表遺憾,他們說:“我們本來想讓他在牢里腐爛。”我真的是很佩服這個人,他所激勵我的,不僅僅是他那些激情洋溢、充滿道德感的作品,還有他那一直往前行的背影。
我對雅斯貝斯的閱讀,主要是他的《時代的精神狀況》,這本書我閱讀多遍,他告訴我,“人不僅生存著,而且知道自己生存著。他不僅僅是尚存著的能知者,而且自由地決定什么將存在。人是精神,人之作為人的狀況乃是一種精神狀況?!彼嬖V我什么是人的實存,人只有逐漸意識到它自身所處的境況的界限,他的狀況才真正是一種精神狀況。他告訴我作為一個個體的人,如何與周圍的世界相處,如何辨別時代的精神狀況,以獲得一種生命感和現實性。在無由也無能判別的時代精神狀況中,在虛無感、破滅感日益嚴重的今天,人若不能意識到自己的實存,不能作為一個實存的個體自我與他人發生聯系,不僅虛無感和無信仰狀態會無限蔓延,像一團霧一樣蔓延,而且精神依附性也會加劇。面對危機,個人如何自處?雅斯貝爾斯說,“人,如果要繼續是人,就必須沿著意識的道路前進,后退的路是沒有的?!焙笸?,就會自我幻滅,就會被物的世界所包圍。
在我道德觀形成的過程中,尼采一直像一個幽靈一樣在跟隨著我。尼采是一個非道德主義者,他說道德就是吸血鬼,他對道德感柔弱的人尤其感到憤怒,“什么時候的自由的標志?——不再自我羞愧!”這一點我就做不到,但我時時記在心中。還有,是什么造就英雄?尼采的答案是“倘若能夠同時面對至深的痛苦和最大的希望”,才能造就英雄。英雄不僅能夠給自己增添痛苦,同時又不會被巨痛所毀,這樣的人才堪稱偉大。尼采的超人哲學,讓我對道德主義充滿警惕,警醒自己不要過于柔弱,不要過于自我感動,過于自戀。
我覺得我的道德觀矛盾而又復雜,這的確與我的閱讀經驗有關?;萏芈浾f,“我自相矛盾,因為我包容一切?!痹娙藨撚幸粋€好胃口,將這些知識的碎片、復雜的心靈、自相矛盾的觀念、幽暗的欲望等等一切消化掉,變作自己的營養。
有時想想,我為什么這么熱愛讀書?因為我覺得我很無知啊。讀了那么多書,我得到了什么沒有?我要說,讀了這么多,其實不夠用來寫作一首詩。我曾經寫過一首詩,用來回答朋友對我的關心。我回家之后,總有朋友擔心我的狀態,一打電話,就問我在忙什么。去年,我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最近在忙什么》,讀給大家聽,算是一個結尾:
《最近在忙什么——答問》
最近在思考。有時候也思考
這思考本身。這正是
悲哀的源頭
也就是說,我常常迷失于
自設的棋局
有時想停下來,將這紛雜的思緒
灌注進一行詩,只需一行
輕輕道出——正是這最終之物
誘惑我為之奔赴。
作者:朵漁
來源:中國詩歌網
http://www.zgshige.com/c/2017-04-25/317479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