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這種魅力
于堅/文

于堅(劉不偉/攝)
在我的家鄉昆明滇池的東岸,過去是高低起伏的濕地、平壩和丘陵,里面散布著古老的村子和他們的耕地,池塘,稻田、果園、花園、蜂巢、白鷺、鳥穴、水井、曬場之類。拆遷到來的時候,鄉村被一個個拆掉,推平,成為廢墟,看上去就像是戰后。但是,每個村子都有一樣東西在廢墟中巋然不動,有的是土主廟,有的是幾棵老樹,有的是一群墓碑,有的是一塊石頭。一個下午我去拜訪廢墟里的一處土主廟,里面守著幾個老婆婆,她們搬些被褥睡在神龕下面,繼續念經、燒香。她們其實都有新房子,我問她們為什么守著這兒,她們回答不上來,只是說,好在。“好在”是昆明方言,頗有些海德格爾氏術語的味道。在現代主義的世界觀看來,好在者永遠在未來,過去必須成為廢墟。在空間上將歷史、記憶、經驗統統廢墟化,唯新是從,不斷地搬家,一個沒有包漿的世界,似乎已經成為人們萬眾一心,樂此不疲的追求。
而我們,在座的諸位,以寫作為生的人們,乘坐各種最現代,最快捷的、起源于西方的交通工具抵達這里,只是為了討論我們如何繼續用5000年甚至更早就出現在黃河流域的、巫師們用來與諸神溝通的文字寫作。我曾經去洛陽,在博物館看到了難得一見的何尊,那天猛然看到文這個字,飄然于一群老態龍鐘的漢字之間,內心激動,想起孔子那句話:“郁郁乎文哉!”何尊上的這個文,中間有一顆心。寫作這件事表面看起來也是在追求破舊立新,而其實在根本上,它是守舊的,這個舊是有無相生之舊,它變易陰陽,但不是一種可以掌握的技術,它是一種“郁郁乎”的魅力。魅力可以追溯到人之初。魅力就是有心,魅力的覺醒使人脫離黑暗,找到語言。語言命名但不確定,不確定是魅力的特質。言此意彼,詩在其中。寫作是人類幸存的最古老的魅力,文明由此而生。
當中午我們移步餐廳,共進午餐時,我們想到第一件事是這些食物是來自過去還是未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這種信任不僅僅通過代代相傳的經驗,也通過文明。我們這些作者就像那些老嬤嬤,在廢墟上守著一座語言的舊寺廟,一塊心地。正因為守舊,寫作這件事才有一種靈氛、神性、令世界“到此下馬”,不敢輕視。
這種事情世所罕見,無數語言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即便像英語這樣古老的語言,開端也是面目全非了,而我們居然還能夠閱讀甲骨文,并以之組出新詞。漢語的可能性源遠流長,無窮無盡。所以我們這些距離漢字源頭已經5000年的作者,依然信心十足,躍躍欲試。
最近有一個比較熱火的中國古典詩詞的背誦活動,語文老師心血來潮,學生聲情并茂,對著進口的麥克風背誦“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而現實是,雕梁畫棟一根都看不見了。這種事情很撕裂,令人尷尬,無奈,還有為偽善張目之嫌。李白說,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大塊不舊,霧霾取代煙景,文章之事必殆。在一個與李白蘇軾們的大塊完全不同的大塊上,如何繼續文章,這是我們這一代作者必定面對的。
在中國歷史上,空間不是第一次成為廢墟,但是漢語從未成為廢墟。“郁郁乎文哉”,孔子的宣言后面還有一句“吾從周”,“從周”意味著寫作有一個方向,孟子說“修辭立其誠”。誠,信也。漢語這種偉大的語言有一種世俗的宗教氣質,它通過文章教育我們如何生活,做人,如何處理人與自然,世界,他者的關系,如何向死而生。
寫作這件事起源于遠古的祭祀,它通過招魂喚起人們的信心,詩可群。文明祛除蒙昧而保持著魅力,文明就是以文照亮,告訴我們什么可信。大塊假我以文章,寫作為人生帶來信。這種信基于道法自然,師法造化。
這是一個祛魅的時代,祛魅就是什么都不信了,一切都要通過技術來量化,厘定。從前我們相信中醫大夫的一只手,今天我們迷信使用說明書。昆明和廣州的距離只有兩小時,除了面積大小,兩個機場沒有多少差別,閉著眼睛都知道怎樣走進登機口。過去,這個距離之間隔著無邊無際的細節,可以產生數以噸計的蘇軾或者普魯斯特。早已文字等身的蘇軾被流放嶺南,他在路上行走的時間、風景、經驗、細節、記憶就足夠他再成為一位青年詩人。我們已經置身在一個技術祛魅的時代。馬克斯·韋伯100多年前的預言今天依然在持續,祛魅不是地區性的運動,它已經席卷世界的每個縫隙,細節一秒鐘一秒鐘地像流沙般消失著。昨天還混沌不明的東西,今天早晨已經被量化厘定,確定不疑了。中世紀西方的血腥的獵巫運動今天看來都過于詩意了,祛魅已經成為一種無堅不摧的確定一切的經濟力量、物質力量,一切價值都在被貨幣重估。但是,懷疑也越發深重,來自先人的經驗是,“仁者人也”,而不是物者人也。在貨幣這個量杯的底部,人類瞥見的是叢林時代確鑿無誤的愚昧、黑暗,弱肉強食。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孔子說的語言是漢語,而不確定正是漢語的特性,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中庸其實是一種語言尺度。語言是存在的象征,但它絕不虛無。寫作當然不是實證,但是它也不是空穴來風。所指上無法實證的語言必淪為謊言。今天的讀者吟詠《赤壁賦》也許會發生一種戲謔感甚至悲劇感,他們對這些文字正在一日日失去信心。而這些偉大的文字本來是預言這個世界是值得一代代后生堅定不移地依靠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吾從周。”
文明就是以文照亮。以文照亮乃是對魅力的持存。寫作植根于語言,何以仁者人也?因為語言。這種魅力無法祛除,它是一種古老的拯救,一種曖昧的抵抗。上帝沉默的地方,寫作繼續。依然是孔子在2500年前就宣布的那一套:興觀群怨,邇遠,多識。興在第一,興,必須有一個可以信賴、依托、安放者在,興就是信賴、肯定,贊美。“大塊假我以文章”,中國古典文學的永恒主題對大地的信仰,贊美。
那些追求確定性的力量,正是基于對不確定的恐懼。自西方啟蒙運動以來,魅力聲名狼藉,它的不確定性,難以琢磨,它的無解,它的靈光乃是進步的最大障礙。本雅明悲傷地發現“這是一個靈光消逝的時代。”但他過于悲觀了,他不懂漢語,在漢語中,寫作這位西緒弗斯永遠不肯抵達山頂,那塊石頭總是被推上去再滾下來。這是一個技術永遠無法宰制的區域。中國思想一直認為這個區域屬于無,或者陰陽兩極中的陰,或者知白守黑的黑。有無相生,知白守黑,一個只是白和有的世界其實不是人的世界。人這個有是與無共生的。進步一直在通過各種確定性的技術驅趕著寫作,但是進步永遠搞不定,因為不確定意味著一種對物的超越,寫作這件事來自每個個體心靈的深處,來自那種我們漢語稱為靈性、靈魂的東西,來自比任何技術都更古老的語言,靠此,文明才一直照亮。
技術進步、細節的刪繁就簡、確定也許意味著方便,舒服。但是,技術無德。德,升也。德是一種超越性,《詩經》屈原、李白、杜甫、蘇軾們作品里面昭示的經驗表面,無德的世界并不好在。寫作這種勞動不是在地頭收獲糧食,它是一種維系超越性的勞動。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寫作總是在澄明著記憶,時間,歷史,感受,經驗……名不副實是語言的末世,如果僅僅只是修辭游戲,寫作這件事真的是無足輕重。說到底,寫作是一種存在的依靠,誠的守護,魅力的持存,好在的指認。寫作是一種德行。
所以今天我站在這里,廢墟寄存著魅力,它總是寫作的開端。
寫作這件事的魅力就在于我們居然還在寫作。
謝謝各位評委,各位朋友。
2017年4月7日星期五在昆明
(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獲獎感言)
來源:于堅新浪博客
作者:于堅
作家網劉不偉編輯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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