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車水馬龍熱鬧喧器的國際化大都市里,一條不足里許的小街并不那么惹人注意,然而,它的前生今世如同出生證明上一串常人不易讀懂的條碼,暗藏著這座城市的身世之謎。雖然這條街的路牌上赫然寫著“團結(jié)”二字,但在老大連嘴里,人們更習慣地把它喚作“俄街”。
明代大儒朱熹有詩:“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世界上任何一條河流都有發(fā)源地。作為時間與空間交合體的城市當然也不能例為,如果在時空間確定一個坐標系,那么,俄街,就是大連城市發(fā)展的原點。
在中國的土地上怎么會有一條“俄街“呢?
一百多年前,當時統(tǒng)治中國的滿清政府奉行“閉關(guān)索國”政策,政治上昏庸無能,科技上晦盲否塞,軍事上裝備落后。在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大興工業(yè)革命的時候,依然抱殘守缺,夜郎自大,固步自封,沒有及時調(diào)整國策,積極加入發(fā)達國家俱樂部。而是人向左,我向右,在建設(shè)現(xiàn)代國家的道路上與西方分道揚鑣。到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西風已完全壓倒東風。忍看列強“炮艦”在中國江海游弋,難擋天國運動在神州大地馳騁。在國內(nèi)外異己力量的雙重打擊下,大清帝國千瘡百孔,國力衰微,搖搖欲墜。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戰(zhàn)敗后,與日本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侵略成性的沙皇俄國對大清覬覦已久,見有機可乘,于1897年將軍艦強行開進北洋水師設(shè)置艦船修理廠的旅順口,登陸后派人到大連灣和青泥洼勘察,決定在青泥洼開港建市。1899年8月11日,沙皇尼古拉二世發(fā)布關(guān)于建立自由港“Дальний ”(俄文“遠方”之意,讀音為達里泥)的敕令,將青泥洼改稱 Дальний(達里泥)。
“俄街”是大連的第一條柏油馬路,作為整座城市的樣板路,昔日花團錦簇,綠陰環(huán)繞,它最初的名字叫做“工程師大街”,其水準遠在當時日本東京最繁華的銀座之上,說明當年沙俄殖民者將“達里尼”打造成一座“花園城市”的構(gòu)想并非空穴來風,強大驕狂的殖民者夢想的也不是逗留而是長駐,是對達里尼,不,還有整個滿蒙的永久占領(lǐng)。殖民者在用行動,用建筑特有的語言,毫不掩飾地彰顯著自己的實力與野心。而在現(xiàn)代工程概念尚未建立的滿清面前以“工程師大街”命名,是對被壓迫被斬割的落伍者的藐視與嘲諷,還是在勝利之后的自我加冕、自我炫耀?
徜徉在俄羅斯風情街頭,三十八棟原遠東白俄羅斯建筑,在路兩旁錯落有致、井然有序,參差不齊的“尖式”、“塔式”閣樓,一院一落,一欄一戶,都透著濃濃的歐式建筑高精尖的“范兒”與異國情調(diào)的味兒。閉上眼睛努力想像,仿佛有一群俄羅斯的姑娘在悠揚的手提琴的伴奏下翩躚起舞,她們恣意地打著口哨,擺動著手臂,飛揚的裙裾裹挾著西伯利亞熱情狂野的季風。面對拂面而過的俄羅斯風情,面對這座破殼而出的花園城市,世世代代生活在小漁村里的國人,是否也像我們今天一樣“羨慕、嫉妒、恨呢?”判若天地的兩個國度、兩個世界、兩種生活狀態(tài),我想一定強烈刺激著自尊心強烈的大清子民。被殖民的命運像鞭子拷打著每一個麻木的靈魂。我不知道小漁村里的漁民,漁民的妻兒,是否被恩賜了游賞俄街的權(quán)力?但他們本該像我今天一樣,生活在自己的國度里,走在自己的土地上,挺起脊梁和自信,昂起頭顱和尊嚴!
俄街的街口是一幢建于一九零二年具有德意志風格的二層多角式老房子,據(jù)說是這條街上最古老的建筑,現(xiàn)為大連藝術(shù)展覽館。俄占時期,它是東清輪船公司舊址。一九九六年大連市政府依原貌復建,大量保留下來的門窗等舊物的運用,若不細看,還以為是百年前的經(jīng)典。經(jīng)典是智慧的火花,是汗水的結(jié)晶,是時間的杰作。這冷漠無情的時間,默默地把沙俄的“工程師大街”,改成日據(jù)時代的“露西婭町”,改成人民的“團結(jié)街”,而按著時代的發(fā)展與進步,這條小街又恢復了它原始的風貌,但這絕不是殖民者的意志,而是城市發(fā)展的需要!這條回到祖國懷抱、人民手中的街道,必然地應(yīng)和著主人們的宏偉規(guī)劃與遠大目標,開啟一段不同尋常的追昔旅程。
俄街的盡頭是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市政府廳——達里尼市政廳舊址。這座透著俄羅斯民族血統(tǒng)的大型建筑建于一九零零年,也就是義和團火燒天津租界,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的那年。在園明園的血火中,在庚子賠款的銀子嘩嘩流入西方強盜腰包里的時候,市政廳的長主形木門在一九零二年五月三十日被一個留著大胡子的洋人推開了,同時被推開的還有這條透著異國情調(diào)的小街,還有一個遠道而來的異族鐵蹄下的瑰麗美夢,還有沙皇的、皇親國戚們的、王公貴族們的、紳士小姐們的虛妄的幻想與夢寐,還有大連——一個城市的歷史。而留在它扉頁上的俄羅斯雪茄與格瓦斯的味道,中國人頭上揮動的鞭影,洋刀上滴瀝的鮮血,讓我們看清了一幅強盜與大亨面具下的丑惡嘴臉,讓我們看清了大連這座城市的原罪,起碼,在有些人對殖民者殖民的文化唱贊美詩的時候,我們務(wù)必保持清醒與冷靜。隨聲附和殖民者的文明是自羞,人云亦云侵略者的圣跡是自虐,承認差距而不氣餒,咬緊牙關(guān),奮起直追者,才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可寶貴的脊梁!
市政廳也稱俄遠東司令部。整座建筑為磚混結(jié)構(gòu),地上二層,地下一層,總面積四八八九平方米,建筑風格渾樸而又別致,細節(jié)之處,無論裝飾與雕刻,都不乏歐洲巴洛克式的奢華,透射出文藝復興時期的獨特魅力。非常遺憾,整座建筑在日俄戰(zhàn)爭中經(jīng)歷了劫難。一九零四年五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在它建成使用二年后,俄羅斯自知氣數(shù)已盡,逃跑前炸毀了達里尼港內(nèi)的重要設(shè)施并一把火焚燒了達里尼的市長官邸、市政廳、東省鐵路公司輪船部、達里尼旅館、商店、工會堂、工人俱樂部等建筑。值得慶幸的是,市政廳并沒有被徹底焚毀,日軍侵占后的1906年,達里尼市政廳經(jīng)過簡單修繕后,先后成為“滿鐵公司總社”、“大和賓館別館”和“滿蒙資源館”。新中國成立后,成為大連自然博物館,國家級的文物保護單位。
百年過去,硝煙散盡,如今已是人去樓空。我無法透過緊鎖的大門,窺見室內(nèi)裝飾的富麗華美,殿堂的豪奢輝煌,只有外墻皮的班駁殘舊,門窗油彩的剝蝕污濁。真可謂物事皆非,滿目凄惶,不復當年的繁華。因為時代變了,殖民者的美夢破了!
市政廳前是噴水廣場。中間是一座闊大的水法,外形像一個大圓盤,盤子間放著一只燭臺樣的雕塑。燭臺的底座向上鼓起,與盤子的凹底正好相反。上面各自繪著藍色的花瓣,讓人聯(lián)想到海,聯(lián)想到俄海軍軍旗,聯(lián)想到俄羅斯民族的性格。噴水池里沒有水,居住在附近的小孩子在里面摸爬滾打,把它當作一件天設(shè)地造的大型游樂器械。孩子們呼朋引伴,大呼小叫,追逐嬉戲,絲毫沒有感到拘束與恐懼。這在俄羅斯占據(jù)時期是不敢想象的——在舊時代的上海租界,不是掛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牌子嗎?可今天我們來了,他們卻走了!雖然我從不懷疑叢林法則,但是我更相信人間正道是滄桑!
如今,俄街的文化價值正變成旅游資源被遞次開發(fā)。整條街面排擺了不少旅游品商店和飯店,在熙熙攘攘的游人當中,身材高挑、金發(fā)碧眼、肌膚雪白的俄羅斯遠東婦女穿梭其間。當她們重新回到她們祖先曾經(jīng)竊占過的這片土地上的時候,身份已經(jīng)從殖民者轉(zhuǎn)換為到東方淘金的洋打工妹和外國女招待。她們和這座城市從抵拒到融合,最終氣定神閑、揮灑自如地站在游客面前。而我倒顯得有些落寞,不是為那個舊時代的遠去,而是,在新常態(tài)下的人民城市里,我依然還是一個匆匆的過客。然而,站在俄街修繕一新的大理石路面上,我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這種感覺強烈地沖擊著我心靈,就像千萬條太陽的光束扎進我的眼睛。
俄街,作為殖民文化的符號, 我們地無法抹去,但作為人類文化遺產(chǎn),我們應(yīng)當在揚棄中繼承,這些才是我們可以安全植入民族精神內(nèi)核的基因。今天,我們愿意把俄街看作是大連城市的原點,并把它看作中西文化交流的種子加以保管和保存。作為一座城市的基點,俄街東南面的勝利橋下是大連最繁華的地段,它所連通的上海路距大連金融商貿(mào)中心天津街、中山廣場咫尺之遙,為火車站、大連港必經(jīng)之路。雖歷百年滄桑,但風雨過后依然是晴空。俄街,在大連城市發(fā)展史上正扮演著親善大使的角色,張開雙臂,敞開懷抱,擁抱國內(nèi)國外紛至踏來的腳步,在重拾光陰的過程中,獻上對這座城市的由衷祝福。
面朝大海。大連,它的天賦異稟,它的雄才大略,它的豪情天縱,它的格局氣場,似乎都寓示著二十一世紀的大連又將是一場春暖花開。而重新修繕的俄街,作為一個引子,也必然似浴火重生的鳳凰,綻放它光彩奪目的羽翼。
正像生活在大連的著名作家素素形容的這樣:在小漁村與近代城市之間,它是一道時間的籬笆,一邊是大連的前世,一邊是大連的今生。 而我卻把它看作是大連的原點,不管大連今后走多遠,都不要忘記當初是從哪里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