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細碎的雪花飄灑在村莊的樹木和屋頂,一群麻雀在村頭的樹杈上竊竊私語;母親那間熟悉的屋頂上又飄起淡青色的炊煙。這就是久違的鄉愁嗎?接到我要回家的電話后,母親早早地等候在村口。下了客車,母親還像往常一樣,眼神里露出驚喜的光亮。顫顫巍巍的母親引領著我走進溫暖的家門。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雞蛋手搟面端在桌面上。那一刻,我望著母親由青絲日漸泛白的頭發,蒼老的面容,和母親慈愛的目光對接的一剎那,離開母親太久的我不禁濋然淚下。這就是我的母親嗎?歲月的風刀在她的額角刻下了一道道溝溝壑壑,掩飾不住的滄桑;門楣上耀眼的霜花靜靜地訴說著流走的歲月。
淡遠的天空上,有二只大雁“嘎咕,嘎咕”鳴叫著飛過我迷離的視線;被雁翅劃破的天空掉下幾粒金屬的麥穗——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空曠,猶如再不能懷孕的女人。一種無法釋懷的蒼涼從我心頭升起。
上世紀七十年代,父母帶著我們弟兄幾個居住在一個貧瘠的小山村。黑梭梭的夜晚,此起彼伏的蛙鳴覆蓋了山村的一切;一條清澈的小河從村莊的腹地流過,這條小河滋養了我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帶走了我許多美好的期許。記憶深處的山村的天空湛藍如洗,一朵朵白云像閑適的羊群一樣自由。蒲公英帶著我的希望飛向遠方。希望還是泡沫一樣在一瞬間破滅了,饑腸轆轆的我,肚子里空空如也。田野上的麥芒刺痛我的每一個眼神的時候,我想起了野菜伴隨的童年。在那物質生活匱乏的年月里,“饑餓”這個攪痛我味覺的詞匯,走進我們庸常的生活,隨著故鄉那盤石磨的鋸齒,研磨出我變了味的少年時光。
時光的隧道上,爬滿了慢慢蠕動的蛆蟲,童年的月亮一不小心掉入深潭的時候,星星隱沒在云層后面,躲藏在暗夜的一隅不肯出來。沒有月亮的夜晚,風兒打著璇兒亂串。山村的狗吠把夜空撕開一條口子,瘦土里只生長荒草,不長麥谷。渾黃的野地里,灰灰菜、鋸齒菜、野山麻、油芍藥迎風見長,喂養著我少不更事的童年、少年,母親的灶臺,溫熱了我的味蕾,恍惚的煤油燈下,一雙粗燥的手為我們縫補衣衫。日子如同墻上的掛鐘,搖晃著過往的歲月,揪心地疼。日漸見底的米缸、面袋訴說的是捉襟見肘的無奈。饑饉的年代,連狗的胃囊都空洞如鼓。母親布滿愁容的臉頰,赤地千里;父親皺紋里的溝壑,雜草叢生。一堵土墻,分隔了雞零狗碎的日子,一間土屋,在風雨中挺起了堅挺的脊梁——
那個年月,父親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教書,只掙工分;母親終日里為一家人的柴米油鹽操勞。雞叫三遍后,母親的灶臺最早升起一縷炊煙,像迎風的莊稼。父親的學校是由生產隊的一間破舊的磨房改建的,四面透風,遮不住風擋不住雨,但父親硬是用他瘦弱的身軀撐起了一片天空。風聲雨聲沒有斷,十幾個孩子的讀書聲也沒有斷。大哥在6歲的時候,早晚兩頭見不到父親,只看到母親在灶臺忙忙碌碌的身影。我是數著天上的星星盼望父親回家的,睡夢中,常常被饑餓喚醒。母親的嘆息,父親的艱辛和忙碌并沒有給我們帶回來多少可以喂飽肚皮的糧食。在那“以糧為綱”的年月,生產隊里的糧食以戶頭分攤,父親教書掙的工分難以裹7口之家之腹。在那饑饉的年月,就連從野地里吹過來的風都是灰撲撲、麻酥酥、冷颼颼的。每到秋后,收割后的田野就像是一個生育過眾多孩子的老婦人,在鉛灰色的陰云的擠壓下,在風刀的肆虐下“哮喘”。無根的沙蓬草在溝渠內,在野地的邊緣上,在山梁上亂串,找不到歸宿。在特定的生活背景和無奈的生存困境下,人的意識和浮生出來的睿智,也許是可以發揮到極致的。除了大自然的饋贈之外,再就是與我們生存似乎沒有直接聯系的動植物們。在那個特殊的時期,每一棵草木都是有靈性的,都和我們保持著既遙遠而又親近的距離。而母親溫熱的灶臺,顯然是最能接近我身體,最能給我暖意,最能牽扯我靈魂的站臺。不論過去或者是現在,或者是將來,都是我記憶中一幅抹不去的風景畫:在煙熏火燎的灶臺旁,母親的腰間系一片碎花布做的圍裙,往灶臺口里添柴禾或馬糞、牛糞。我奮力拉“二股筋”風箱,顧不上去擦額頭上滾落下來的汗珠。一鍋野菜冒起來的騰騰熱氣,幾個參和著玉米面的金黃色饅頭,牽引著我們干渴的味蕾。在那個年月里,連胃液也是酸澀的。不管離開村莊再遠,母親的灶臺、母親屋子上的煙囪里冒起的炊煙,都緊緊地拴系著我們焦渴的眼神。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和母親有時也會為柴米油鹽爭吵,但最終還是以父親的讓步收場。這與父親早年讀私塾,信奉孔孟之道的儒家學養不無關聯。家里糧食短缺,父親吃飯時養成了一個習慣:飯后總是伸出狗一樣的舌頭把碗底碗沿舔個干干凈凈。這一點酷似我的爺爺,不管飯食好賴,從不挑食。又到了快要揭不開鍋的地步了,早早退學的大哥抄起母親用糙的破布縫制成的“褡褳”和鐵釬,我幫著大哥扛起鐵鍬。“褡褳”這個看似簡單的物什其實是有它的大用場的。這是大哥用來“扎耗倉”裝麥穗的。需要特別表明的是:這個“裝麥穗”的褡褳是母親用碎布條縫合起來的。這還得感謝千百年來曾被文人們用各種豐惠的詞匯罵得體無完膚的老鼠,這種以機靈、鬼精、臟污,看著就叫人類起雞皮疙瘩的小動物。比如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賊眉鼠眼”“鼠目寸光”“鼠贏狗盜”等不一而足。老鼠在民間的俗名又叫“耗子”老鼠只是它的“學名”只是這學名叫著也怪異。再比如貓,在它的后面還加了個頗有意味的“咪”字。它的長相比之于“鼠”要威武得多,也俊朗得多,更具神秘色彩。要不就不會有“照貓畫虎”之說。如此說來,在動物界也有身份、名號之分,何況是人類?不過,把鼠放在十二生肖之首,看來鼠還是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的,萬不可小視之。在蒼黃的天際下,大哥引領著我向空曠、寂寥的麥田進發了。一行大雁高叫著從遠天飛過。說是“進發”這是我對“扎耗倉”頗有戰斗經驗的大哥的褒獎之詞。因為每次跟著大哥去扎耗倉,我們兄弟倆都能“滿載而歸”大哥扎耗倉可不是胡扎亂摸,是有他的心機的,這種心機是在多次的摸索中練就的本領。把麥垛搬開后,大哥能從麥垛下面的土色和虛實看出來耗子“倉庫”的位置和走向。扎耗倉用的鐵釬有一米多長,尖頭處有箭頭一樣的鉤。大哥的耗倉釬一釬扎下去,再嫻熟地拔出來,一條誘人的麥穗就奇跡般地“鉤”出來了。順著此處直挖下去,一個耗子的豐足的‘倉庫“就毫無遮攔地展現在我們眼前——一排排碼垛得齊齊整整的金黃色的麥穗散發出誘人的麥香。這是老鼠過冬儲存下來的“口糧”用不了2個時辰,我們照此扎法,大哥的褡褳就裝得“鼓鼓囊囊”滿滿當當了。日落西山之后,大哥把飽滿的褡褳架在瘦弱而有力的肩膀上,我扛上鐵鍬和鐵釬收兵回營了。滿載而歸的兄弟倆嬉戲打鬧著回到土院兒。瞧著母親一臉的憐愛和贊許的眼神,我們的疲憊早已煙消云散了。母親將我們搞回來的“戰利品”用粗瓷大碗一粒粒碾碎,磨成面粉,蒸成噴香的全麥面饅頭,再蒸幾個野菜團。一家人抵御了饑餓的襲擾,我們在飯后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再后來,老四、老五的相繼出世,我們一大家子的生活更加困難了,經歷了難以想象的困厄,但父母親硬是用他們的辛勞挑起了養活一大家子人口的重擔,把我們慢慢拉扯大了。我記憶中最難忘的是:在那個災荒年月里,從村外常走過來蓬頭垢面的乞討者,有老人也有青壯年,甚至還有衣衫襤褸的孩子。在一個秋后,一對一老一少的乞丐走進我們家,老漢七十多歲,小女孩只有七歲。女孩似乎也顧不得什么是羞怯,餓極了的女孩一進門就從土炕下抓起一個蘿卜啃起來,老者從從一個皺巴巴的面口袋里掏出一個粗瓷黑碗,徑直向母親伸了過來。母親從快要見底的泥甕里抓了一把面倒進老乞丐的碗里。那一刻我看見母親的眼里儲滿了欲滴的淚水,小女孩停止了咀嚼蘿卜。小女孩正是上學的年齡,卻不得不屈尊于一個蘿卜,我心里一陣酸楚。母親的仁愛、寬容,慈祥是我童年最好的療傷劑;母親柔弱但有力的雙肩就是我無限溫暖的港灣,母親溫熱的灶臺,和母親屋頂上散不去的炊煙,就是折不斷的精神之樹,扶搖直上。
二
在那饑饉的年月,吃飯問題是擺在我父母親面前的一個頭號難題。隨著我們弟兄們日漸長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們的臉上常常顯出菜色。我和大哥“扎耗倉”的秘密也沒有能保守多久,數日后的一天,還是被給農業社看護莊稼的光棍漢二孬告發給了隊長。在一個深秋的午后,隊長秦鎖柱背抄著手走進我們家。母親正在炕尾用粗瓷大碗碾麥粒,隊長見狀一臉的晴轉多云,聲音頓時提高了八度:“生產隊里按人頭給你們分的口糧都叫耗子刁去了嗎?麥田是隊里的麥田,耗子也歸生產隊管制。扎耗倉是破壞土地,毀壞了田土來年還咋種莊稼阿?”母親回言說:“秦隊長,孩子不懂事,這不家里要斷頓了嘛。”隊長不由分說操起母親還沒有碾壓的少半袋“鼠糧”氣哼哼地走出家門:“沒個規矩了,銀花,沒吃的先從隊里借半袋,明年從你男人的工分里扣,咋能偷食呢?隊長甩門揚長而去。架不住我兩個兄弟喊餓,生性剛烈的母親抬起破圍裙擦了擦從蒼白的臉頰下來的淚珠,在暮色蒼茫中敲開了隊部的屋門,半袋麥子就擱在門邊。秦隊長見母親進來,一改先前的惱怒:“來,妹子,快上炕,這不就對了嘛。沒吃的跟老哥吱聲吱聲嗨,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杰嗨,只要心眼活絡,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嘛——”隊長淫邪的眼神掃視著母親的胸脯,像面對一個到手的獵物。隊長鷹一樣的手爪一把將母親揪在懷里,就要解開母親的上衣。怒不可遏的母親一個耳光扇在隊長肥厚的豬臉上,推開禽獸隊長,摔門快速走出狼窩一樣的隊部。這秦隊長仗著自己是一隊之長,用此類威逼利誘的手段,糟蹋了村里好幾個良家婦女,有的是迫于他的淫威,有的是為了半袋口糧情愿投懷送抱的。在那個年月,“山高皇帝遠”和煦的陽光還沒有照射到山村郁結的陰霾,但母親相信,只要心里有念想,總會有穿透黑暗的曙光。但這種念想并沒有很快變成現實。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席卷了中國城鄉,和其他地方一樣,母親所居住的村莊也遭受到空前的浩劫。縣革委會主任親自掛帥坐陣。在全公社的范圍內揪出“內人黨”“撓鍬派”“黑五類”以莫須有的罪名派臂帶紅袖章的“革命闖將”,查抄可疑分子的家眷,父親教過的學生,也混跡其中。屋里頓時被他們抄得一片狼藉,窗戶上貼滿了大字報。我父親生性懦弱老實,一心教書,沒有參與如何一個組織,始終保持“中立”態度。一番盤問折騰過后,沒有找到父親的明顯罪證。但還是以父親是“孔老二”的“孝子賢孫”為名,將父親關押在縣“群專指揮部”達一個月之久,最后還是以“查無實證”釋放回家。但父親還是不得不離開了他心愛的校園。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因隊長的公報私仇,向公社革委會整了母親的黑材料,以“破壞生產”“偷雞摸狗”為由頭,給母親定上了“黑五類”的罪名。在生產隊的磨坊里,在場面上,在戲臺上,母親和其他幾個男女社員輪番被批斗,遭受了肉體到精神上的雙重折磨。每到半夜,鼻青臉腫的母親嘴角淌著殷紅的鮮血,拖著遍體的鱗傷回到家里后,我們母子抱頭痛哭不已,窗外,月亮隱沒在厚厚的云層里不敢出來,聽不到一聲狗叫,空氣也似乎凝固了。村外的小河,靜悄悄地流淌著,河邊的老牛,也在無聲地反芻著這綴滿滄桑的歲月。那場浩劫,還是以過眼云煙的方式偃旗息鼓,塵埃落定之后,父親重返了他心愛的講臺。綴滿補丁的日子一頁頁翻過去,又是一個太平盛世。如今,85歲高齡的父親走進唐詩宋詞中安度晚年,領著不菲的退休金,和母親在鄉下過著“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
三
歲月如梭。母親轉眼已是78歲高齡的老人了。她額頭上日漸增多的白發,炊煙一樣縈繞在我夢中的故鄉。母親除了患有肺氣腫外,身體還沒有大恙。母親喂養了十幾只雞鴨,院子里的小菜園里種著各種新鮮的蔬菜。逢年過節宰殺、起收后總托人從鄉下給我們捎過來。連日來,母親隔三差五給我打來電話,她混沌、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來,撕扯著我麻木的神經,那一刻,我感覺到母親的老邁。前幾年,我把父母接來城里住,但住在城里的母親嘮叨著住不慣,眼神不好的父親不是在樓下的空地上徘徊,就是在馬路邊瞅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發呆,拗不過母親的我還是應允了他們二老回鄉下。我父母親還健在是我們此生的福祉。在工作之余,我趕回鄉下看望她老人家。吃遍了大魚大肉的我,總感覺母親做的飯菜,還是那么可口,一碗手搟面溫暖著我的心扉;母親的嘮叨,是我最愛聽的絮語。每到了年關,我和妻子總是帶著大包小包的美食回家和父母過年,母親老喋喋不休地嘖怪我的破費,母親早已準備好我們最喜歡吃的菜肴。直到現在,我依舊忘不了,母親在煤油燈下為我們捉虱子,縫補衣衫的場景,屋頂上扶搖直上的炊煙,就像母親的白發,雖歷久彌堅,但日漸清晰;故鄉的那條小河,母親在河這邊喊我們回家吃飯的聲音,隔著歷史的秋空,穿過隔代的暖意,浸入我的骨髓和靈魂,足夠我去回味一生。
慈母手中線
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千里兒不愁”在我想來,這句俚語應該重新給它一個定位和闡釋。反過來說就是無法逃離的鄉愁,而鄉愁就是母親嗎?母親是給了我生命的那個人,是我生命的源頭,就像黃河是母親河一樣,她來自天上,即使泥沙俱下,卻依然暗藏著不變的純粹,不老的情懷,奔流到海不復回。沒有了母親,家就不復存在。走得再遠,也離不開母親的視線,視線之外的遠方,是迷茫的迷途,沒有歸宿的目的地;總有一天,我會魂歸故里。
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還健在。母親的村莊,還是那個村莊。窗外的雪花飄過來又飄過去,冬天的腳步已走遠。鄉愁一樣的年味漸淡漸濃;順著母親的炊煙升起的方向,我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