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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荒漠,我的綠洲


你的荒漠,我的綠洲
 
丁燕/文
                                                     

 
這是一片最干旱的土地,也是一片最甜蜜的土地;這是一片最混沌的土地,也是一片最清明的土地;這里曾收留過絕望的流亡者,也滋養過屯墾的拓荒人;這里的古老,因地理偏狹,路途遙遠而獲得神奇保護;這里的嶄新,隨季節變化而經久不衰;我們的眼前一無所有,我們的眼前無所不有;我們徑直奔向荒漠,同時,也奔向另一個綠洲;我們顛簸了十幾個小時,打開地圖,發現車輪不過剛剛深入這片區域的邊緣地帶;這里的廣袤,足以讓任何人拋棄自大;這里的神秘,如果你沒有親歷,永遠無法體味。在這里,我們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都只能用“最”來形容;當我們離去,心中刀刻般的傷痕,同樣,也要冠之以“最”。
新疆就在那里,靜靜的,在它該在的西北角。
 
2013年8月,我再次回到新疆——遷居嶺南三年后。從廣州白云機場到烏魯木齊地窩鋪機場。單從這兩個地名,便感覺從天空墜入地下——而且,是深挖好幾尺的洞穴。我要先到達烏魯木齊,再轉機至喀什,至圖木舒克。然而,飛機剛一降落在烏魯木齊,我便被強烈錯位感所折磨,腳步恍然,神思渙散,好像這個正在走下飛機的我,是由一團特殊氣體構成的物質,一旦暴露在亞洲中心的陽光下,便會自動生成某種特殊反應。
 
從表面看,我的身份是名外來者。這是多么驚駭的變化——當一個出生于東疆哈密,在烏魯木齊生活過十七年的篤定新疆人,變成了掛相機、蹬運動鞋的旅行者時,某種脫軌的虛脫感,將我和周圍人群分離開。我知道,中亞大地的氣息對我,不會以緩慢的方式滲透,而會像閃電,或刷地打開扇面,將突如其來的改變,瞬間啟動。
 
走下舷梯,與陽光赤裸相觸的一瞬,潛藏在血管中的微型魚雷,噗噗爆炸。一切都在發生改變:視覺、嗅覺、觸覺;一切,都像蝴蝶經過多次蛻變,其內部所經歷的浩大掙扎,并不為外人所知。
 
我看見了她——三年前從這個舷梯走入機艙,飛離新疆大地的自己。她的劉海被風吹起,掠過眉心,努力向天空豎起。當她用手撫平劉海時,并沒有回頭,對身后這個風雪之城說一聲再見。她的去意如中天山的博格達峰那般堅定。她要逃,逃開這個遏制她的牢籠。她的此次遠行,是決意不再歸來的:像1993年8月,她從哈密至烏魯木齊那般。她總是如此不計后果。這種行為,并非公主為完成某個羅曼蒂克夢想而實施的計劃,不,她可沒那么好命,能奢侈擺弄人生,她只是感覺生存空間被可怕地剝奪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夢想的翅膀被鐵鏈束縛,只能選擇逃。逃到另一處。
 
我走下懸梯時,正和她擦肩而過。她渴望獲得我的激賞,渴望我向她致敬,然而,我卻看到她皮膚下的神經網,因緊張,不再暗紅色,而是胡楊樹根扎入大地后的濃黑。在她用手撫平劉海的那瞬,她所能帶走的,只是一些記憶碎片。
 
她起飛的那瞬,我降落了下來。
 
此刻,我的面貌含混不清,身份曖昧不明,行為矛盾糾結,但同時,我又堅定地確信,我并不后悔自己下意識地決定:無論是1993年,或2010年。
 

 
如果認為烏魯木齊可以代表新疆,那是對新疆最大的誤讀。烏魯木齊所體現的,是現代都市的全部特征,并不能代表整個歐亞大陸的精髓。從烏魯木齊起飛,跨越天山,在喀什機場降落后,整個新疆——在我看來,南部新疆最具人文特色——才算真正敞開大門。
 
進入在這座被尊稱為“喀什噶爾”的城市后,燥熱空氣撲面而來,像海浪對著巖石砰訇作響,我嗅得出,那是黃土裹挾著沙棗花和紅柳的味道,簇新濃烈。在這個中國版圖最西端的城市,始終彌漫著一股濃郁的中亞味;在這里形成的風俗和禮儀,不僅迥異于水草豐茂的北疆草原,甚至和我的出生地東疆吐哈盆地也大不相同。然而,我獨愛南疆。唯這里,才能真正代表新疆;唯這里酷烈的沙漠、灼眼的玫瑰、激越的刀郎,才能將新疆大地靈魂深處的孤絕與神秘,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從衛星圖上看,53萬公里的塔里木盆地的形狀并不像一個盆,而更像一個短柄朝向東方的飯勺。按逆時針方向,這個“飯勺”高高翹起的邊緣是天山、昆侖山、喀拉昆侖山、帕米爾高原、阿爾金山。夏季,高山冰雪消融后,箭簇般射向盆地中心,汩汩流淌,融入河流。在流域四周,發育出了上百塊綠洲。喀什等城,便是以這些綠洲為地基建造起來的。
 
車子奔馳了起來,喀什的街道變得柔軟。喀什人像生活在一張明信片中,所有的景象,都一覽無余。我看到各種各樣的黃色和綠色,錯落交疊地出現在這座城市中。在這座外表闊氣的城市內里,能處處感受到傳統。街面上,既有穿梭的汽車,也有拉著一家人趕巴扎(集市)的毛驢車;既有穿西裝或牛仔褲的時尚潮人,也有穿袷袢(長坎肩)和艾德萊斯綢(手工制作的彩色綢子)裙子的普通市民。
 
街頭處處可見廣告牌——
 
加大援疆扶貧力度  推動縣域經濟發展
只有努力才能改變
只要努力就能改變
 
“喀什國際汽車城二手車交易市場”的牌子,并非立在很“國際”的地方,而是從一片灰草灘中聳立,其內容與環境的不協調,正預示著這個城市的“ing狀態”(現在進行時)。
 
我第一次發現,喀什是個多么匱乏綠色的城市!
 
這是遷居嶺南后,我的眼睛長久浸泡在綠色濃汁中后,做出的尖銳反應。
 
在嶺南,我是嶄新的外來人;而返回新疆,我又喪失了篤定的擁有權,這種復雜糾結的心態,讓每一處我所看到的景象,都像被放大鏡擴容開很多倍,變得碩大異常。當我在盯視街景時,同時看到的,是一個喪失故鄉保護后的游子,正經受著痛楚與眷戀的煎熬。另一雙眼睛,重疊在現在的瞳孔之上,讓我看任何東西,都攜帶著雙重痕跡。
 
街道上樹距異常稀疏。在某些路段,一棵樹和另一棵之間,相距近十米。最常見的是饅頭柳:遠看像個綠饅頭,走近才發現,根根枝條剛硬,直愣愣從中心射出。街心草坪,有幾叢被人工修剪過的矮樹。偶爾的一段街道,樹木又歡欣地密集起來,樹下還有花池,野菊咧出黃牙齒。但倏忽一眨眼,林帶又變成荒灘。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起,我多次到達南疆。我曾深入到沙漠南緣,走到柏油路盡頭的小村莊,拜訪從田間歸來的老藝人、貧困戶,然而那時,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在中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南疆更特殊;在這里,人們和別處一樣,要上演人和人的糾纏與角斗,更要騰出很大精力,來和自然抗爭。大自然在中原、華北、華南等地,可以被空調、別墅、立交橋阻隔開,然而在南疆,大自然是一頭巨獸,就蹲伏在人類為自己修建的袖珍房屋旁,氣喘吁吁,隨時發出吼叫,奔襲過來。
 
從古至今,風災、冰雹、沙塵暴,不分季節,說來就來。風沙來了,“要往高處跑,不能往溝里趴”。這里的人們,生活在一個金色沙塵的監獄中;沒有一刻,能逃離沙漠的束縛——空氣中是沙塵,手指尖是沙塵,交換的鈔票上是沙塵,馕的表面落著是的沙塵,炕頭的枕巾上是沙塵,甚至連孩子的睫毛上,也沾著金色顆粒。整個環塔克拉瑪干的綠洲城市,都在上演著一場黃綠之爭:死亡與生存之爭;莽荒與鮮活之爭。
 
其實,自烏魯木齊起飛,機翼下那枯黃的天山,便是一個預告。雖然,層層積雪讓山體皺褶如裙擺,變得靈動,然而,一旦喪失了銀白粉末的修飾,整個天山,便被冷兵器時代黯淡的青灰包裹,是一條干枯了血肉的龍的骨架,延伸著,直至湮沒于塔里木盆地闐寂燦動的金沙中。然而這就是南疆——或者,整個新疆——無法選擇的命運:人們不得不接受盆地中央那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瑪干)的黃沙侵襲,日久年深,無力自拔。
 
然而,這并非全部。就在我驚詫地發現喀什如此缺水少綠時,作為生命標志性色彩的“綠”,似隱秘黃金,總在不經意間,灼灼發光。在嶺南,大片大片的綠,整日整年地鋪展開,人像漫游在綠色泳池里,四周都是綠,于是,那綠便開始褪色,變成透明。人們看見綠,沒有欣喜,沒有驚嘆,只是平淡與木然。只有在黃沙的逼迫下,綠才顯得稀有、珍貴。眼神一旦黏住,便舍不得放棄。當車身呼啦啦向前,瞳孔里的翡翠,凝成火苗,依舊在燃燒。
 
當高山融雪化成塔里木河、阿克蘇河、葉爾羌河、若羌河、車爾臣河時,那些河道鋪展開的地方,便成為人們棲居的家園。河流可以讓人們在這里生存,卻無法改變這里的荒漠氣候,讓空氣涼爽濕潤。這時,人的主觀能動性被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來——人不甘心眼睜睜看著黃沙擴展到院墻,滲入到窗臺,吞噬整個菜園,整個農田、村莊、城鎮,人們被逼迫著,不得不想法子生存:在地下挖暗渠,通過坎兒井引來雪融水,澆灌農田,栽樹種棉,將綠色擴展開。
 
我一直深愛著這樣一幅畫面:沙漠邊緣的農家,院子里搭起個葡萄廊架,爬滿葡萄藤,人們在葡萄葉片的陰涼下品嘗美食,舞蹈歌唱。光柱透過葉片,從空中跌落,在地上形成光斑,像豹子身上的圓點。而那些墨綠葉片間的葡萄,閃動著紅黃交融的珍珠光芒。走進喀什高臺民居中的小院,覺得葡萄藤、無花果樹、夾竹桃、扶桑,樣樣都格外生動。這些綠,若挪移到嶺南,算不得什么,然而,若周圍是濯濯童山,茫茫荒原,這些庭院被植物簇擁,便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微氣候”,即便無法和周邊荒漠抗衡,依舊讓主人擁有強烈幸福感。
 
我是在葡萄廊架下長大的孩子。我曾寫過一百多首以葡萄為題的詩歌(出版過詩集《午夜葡萄園》)。在烏魯木齊居住時,每年總有幾次返回哈密,住在老屋,從梯架爬到房頂摘葡萄;遷居嶺南后,這種機會變少了。我曾詢問過父親,何以從甘肅遷居新疆,會在院子里種葡萄?他說,從鄰居維吾爾人家學來的。隨著父母的離世,我將再也不會輕易返回老屋,享受葡萄架下的陰涼了。
 
環塔里木盆的綠洲人家,很早就掌握了園藝技術,擁有種植葡萄、杏、棗、梨、甜瓜、桃子、李子、桑椹、蘋果、柿子、核桃的成熟技藝,而將葡萄樹和人的居所融為一體,不啻為綠洲人的奇思妙想——用木頭搭起廊架,爬滿葡萄藤,是維吾爾庭院最常見的事物;也是已知的最古老的將植物和建筑結合在一起的園林設計要素。
 

 
離開喀什,前往圖木舒克(維吾爾語:突出的鷹臉),饅頭柳倏忽不見,間或有幾棵白楊,像是被一場颶風遺漏下來的,樹桿纖細,葉片稀疏。黃色在這里,被供奉為神袛:像一個巨大冰冷的金屬盤,向四周輻射出原始而單純的光芒——死亡的光芒。它所聚攏的沙粒,皆為海洋的尸體。它一直在擴散,試圖將整個人類,都納入它的死亡檔案中。目睹此景,令我像罹患了某種疾病,渾身疲憊。我驚詫地發現,當我和新疆相處了那么久,認為自己能夠將姜黃、焦黃、枯黃、鵝黃等一切黃都包容進眼眸時,每每看到黃色突增,我的心情還是止不住低落下去,感覺那荒涼殘破的廢墟,已侵入到我的心臟。
 
向前延伸的柏油路兩旁,無法看到綠樹,只是戈壁灘。這種灘涂,以沙土為底色,堆積著青灰白黑大小石子,鋪天蓋地。太陽將戈壁灘曬出一溜火光,曠野空蕩,地平線上晃動著地氣,旱得透明的藍空中蒸飄著紅色粉末。環顧四周,哪里都是無人的荒灘,荒灘上的黃沙和石子。道路穿針引線地從茫茫大漠間通過,兩頭都不知道通往何處。遠山低矮,山體棕黑,皺褶似裙擺。山上唯一的裝點,便是電線桿,枯槁凝立。偶爾,在山體的凹陷處,竄出蓬綠茸茸的粗草,或一片疹子般的駱駝刺,亂七八糟。甚而連這樣的山,也很快不見。
 
這樣的路走得久了,感覺世界由各類黃的變體構成——姜黃戈壁、棕黃土坡、褐黃城墻、鵝黃天空、金黃陽光。這些黃,一律和干枯相連——大片大片枯死的胡楊林,改道后枯涸了的季節河床,從沙丘中探出的古代廢墟中的木頭。
 
黃啊黃——黃統治了整個南疆。
 
三輛卡車駛來,紅色車頭一律沾滿泥漿,車廂內堆著新翻出來的紅膠土。路旁偶爾能看到個衰敗的土坯房,門前用木桿撐起個涼棚,堆著一個圈套一個圈的廢舊輪胎。木板側旁,是個藍色大水罐,寫著漢維兩種文字:加水洗車。
 
環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的道路邊,只有兩類店鋪可以生存:汽車修理店和小飯館。這兩類店鋪常擁擠混雜在一起:
 
西克爾野生魚+昆侖輪胎
川香魚府+水庫招待所
順路維吾爾快餐店+蘇比百貨店
 
長途司機利用修車時間在旁邊飯館大吃一頓后,接著開始漫長旅途。那種是真正的漫長:從和田到喀什,一整天;從喀什到阿克蘇,一整天;從阿克蘇到庫爾勒,一整天;從庫爾勒到烏魯木齊,還需一整天。一整天坐在車里,即便座位再舒適,身體也會因疲倦而日趨干燥。這樣的道路除了黃沙灰塵,別無它物。看到路口壅塞著十幾家小店時,腦海會炸開一個詞:繁華。窗外的景象變成累贅,讓人的知覺,越來越遲鈍。
 
這樣的道路上,頭號主角是拌面(拉面配一碟肉炒菜)。為了殺菌,我學著司機的模樣,吞一口面,啃一點生蒜。飯閉,滿嘴辛辣,根本不敢張口說話。到達下一個城市的旅店,即刻開始刷牙。直到深夜,還能從鼻孔中聞到蒜味。但是不敢不吃(整個南疆,曾乙肝肆虐)。配角是輪胎:一個套一個的輪胎。啊,干癟的或鼓脹的輪胎,是汽車的蹄子,鳥的翅膀。孩子們在輪胎間出生,在輪胎間玩耍。女孩身上的紅衣甚為可愛,腳趾一片黃紅,是將海納花瓣搗碎,放上明礬,用葡萄葉片包住,一夜變的色(我小時也染過)。這樣的一雙小腳,出現在荒天荒地間,美得讓人揪心。
 
這樣的道路,和中原、華北、華南、嶺南完全不同。在那些地方,兩個城市之間,總會夾雜著些鄉村和小鎮。但在新疆南部,只有黃沙戈壁,什么都沒有。沒有綠色,沒有人家,沒有村落,道路格外孤獨脆弱,遇到一場沙塵暴后,很容易——人、車、物,全然不見。
 
除了這幾樣,還是這幾樣:黃土包、青石灘、加油站、修理店。有時,在緊挨著大漠,遠避著人眼的地方,能看到些鮮紅土壤。這種土壤極不適合種植莊稼,是酸性的。目光從未如此單調。這樣的景象重復、重復、再重復,讓人止不住要皺眉。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眼病:只要朝那曬得起煙的沙地里瞪上一陣,眼珠珠就針扎般疼。原本黃燦燦的沙丘,看久了,居然變得銀白。那不是戈壁,不是沙漠,而是海,是洋,那沙子的浪頭沒邊邊際,沒春沒秋。
陡然閃出片粗粗楞楞的苞米,像片樹林子迎著風。一陣沙撲過來,肥大的葉子嘩嘩地抖擻一陣,風靜了,又是碧綠綠的,綠得像墨;凸起團紅柳,灰白葉片,粉白碎花,野天野地間,孟浪妖嬈。人看到這綠,這紅,心肺立刻覺得滋潤了,火脹的眼泡子也舒坦了一些,沒留神,那尖叫便從齒縫泄出——不為植物,而為自己!
 
遙遠、孤絕、靜謐,是這片大地的狀態;然而,每日目睹無邊無際的黃巨獸,人必要從混混沌沌中覺醒,時刻提醒自己:活著,真好。這就是南疆腹地被沙漠侵蝕的道路——它能夠輕易地、毫不浪漫地解釋宗教中最巨大而復雜的命題。
 
城市的邊緣地帶,交疊地出現著黃和綠。從凸顯在地表的現象看,兩者的關系極為粗糙,但在地層之下,又血肉相連,有著極為復雜的循環。最初的變化,從路面開始:不僅有油罐車、中巴車、小汽車,還多了三輪車和毛驢車。總能見到毛驢車:一頭驢,一個車板。趕車的,未必都是男人,也有婦女。坐著兩個小孩,或一個;或者,毛驢車上裝滿長長的蘆葦桿,被麻繩捆扎住。出現了一個小型清真寺:黃磚壘砌,大門上頂著兩個小門樓;兩個新月,遙遙相望。
 
路邊豎立著廣告牌——
 
山東物流園歡迎您
學法增智慧 知法明是非 用法為權益 守法創和諧
和諧以平安為媒,發展從建設開始
經濟相向 優勢優先 打好基礎 協調發展
 
在一戶農家的院墻外,攤著堆玉米,黃燦燦的。墻是紅磚壘砌的,抹了水泥,沒有刷白石灰。大門是原木色的。這里到底是更偏僻的鄉野農戶,和喀什高臺民居中的木門不能比:那里的住戶,多是皇族之后,將木門刷得藍、粉、黃,異常絢麗;而東疆吐魯番農家,則喜在門板上畫大團花卉。路兩旁的戈壁灘上,人們堆起西瓜,搭起涼棚;或將卡車車廂敞開,裸出西瓜。有的路段堆著破舊門窗、某種大型機械被拆解后的廢料、紅磚塊、壘砌成一摞摞的木板(立著個廣告牌:老付木匠店);人們騎著摩托車,肆意地向前或向后。
 
雖然有了人跡,但沙漠的力量無處不在。在那個鄉村的十字路口,雖然建起四層樓,但樓房和街道間的空檔,還是黃土灘。黃沙被人踩來踩去,幾乎模糊了柏油路面,只在路中心,能模模糊糊看到稀疏的黃線。
 
路邊有顆胡楊樹,異常遒勁,樹腰龐大,要十幾個人手拉手才能抱住。粗糙樹桿上分開七八個叉,延伸出多根枝條。這棵樹實在碩大,從一片枯黃焦炭中,騰出綠色火焰,持續燃燒。這棵樹突破了黃沙的最后界限,變成了幾何學圖案,刺目地留存在人的眼眸中。人不必去考察這樹的種子從哪里來,何以勾連起龐大的汲水網絡,擊破細沙塵土的狡猾伎倆,最終將巨大身軀緩慢挺起,和地面形成九十度直角,只覺得,這棵胡楊,是自然用神力,在荒蠻大地上建起的紀念碑。
 
這棵胡楊樹和嶺南的榕樹、芒果樹、荔枝樹、棕櫚樹有何不同?樹的差別不大,但泥土卻完全不同。嶺南的紅土潮潤,新疆的沙土干旱。嶺南的樹無需將根須擴展太廣,便能撐起碩大軀干;而新疆的樹,要在地底下牽扯起千絲萬縷的根須,一點點、一滴滴,四處搜索水分,才能供應給枝干。
 
一個五六歲男孩,白膚黃發,大眼薄唇,赤裸的胳膊和腿上沾滿灰塵,臉頰上一道道黑,坐在樹下,用英吉沙小刀(英吉沙是一個縣,以制作手工小刀出名)切開哈密瓜,兀自吃著。他動作熟練,邊吃邊削,全然不知有一粒瓜子綴在下巴。他的短衫短褲上沾滿灰土,他簡直像個小野人。眼睫一抬,蝴蝶飛起,停留片刻,繼續啃瓜。他如此臟污,如此壯碩,如此心理素質強大……像棵小胡楊。
 
我不斷地看他,再看他——那吃瓜的臟孩子,感覺心尖上的某根琴弦,被重重撥響。啊,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目睹的行為,像急匆匆寫下的初稿,其所袒露的外表,多么粗糙,根本沒有經過刪除、變動、嵌插、挪移;然而,一旦長久盯視,深入閱讀,便能在混亂不堪的表面下,探測到清澈的底層世界。
 
眼前的這一幕,顯示出超乎尋常的和諧:光禿禿黃土山包、碩大胡楊、正在吞噬水果的男孩、指尖上甜蜜的汁液……似乎,所有關于沙漠地帶的全部隱喻,都蘊藏在這幅圖中:死亡與生命;苦澀與甜美;孤絕與希望。
 

 
事實上,六年前,我曾拜訪過圖木舒克。然而,記憶中的那個被土黃色覆蓋大部區域的衰敗之地,早已不見。現在,雖然這里的人流量比喀什少,樓房比喀什矮,但其所展現的,卻是一個嶄新城市的完整雛形:樓房、街道、路燈、商店、市場、賓館。路燈上懸掛著紅彤彤的中國結、國旗。
街邊林立著廣告牌——
 
愛國愛疆愛兵團,爭創一流求實效
改善生態環境,促進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
 
盡管在道路兩邊,樓房或平房的空隙,依舊能感覺黃色時隱時現,但沙漠邊的人們似乎格外頑強,以樹的形式,不斷進行抗爭。且不說筆直的鉆天楊,黑鐵絲般遒勁的榆樹,也不說撲簌簌掛著銅錢葉片的白楊樹,底部鼓著大土包的紅柳,單說那一棵沙棗樹,便讓我魂牽夢繞。沙棗樹的幼枝上有銀白色鱗片,老枝則鱗片脫落,栗褐色,極為光滑。葉片鐵灰摻雜銀白,果實如指頭肚大小。未成熟時,是綠色;成熟時,皮變得姜黃絳紅,可生吃。我母親常將沙棗合在面中,蒸沙棗饅頭。
 
最令我難忘的,不是果實,而是花香。沙棗花呈鐘狀或漏斗狀,米粒大小,花蕊外部為銀白色,內部則明黃,一個挨一個,串成一嘟嚕,從枝椏垂掛而下,散發著一種濃度甚高,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香味,可飄散至十里之外。這種香味熱情、感性、狂野,像個吉普賽女郎,茁壯激越,無拘無束,濃而不膩,久聞不厭。棗花香真是自然界的神奇:棗樹長在沙漠邊,根須要格外努力,才能吮到水滴,一點點積蓄起來,輸送給枝葉花朵。如此艱澀的環境,卻孕育出富麗的香味,一旦綻開,整個大地為之迷醉。傍晚出門約會的青年男子,折一束路邊采摘的沙棗花,送給可愛的姑娘,幾乎是南疆生活的經典畫面。
 
我們來到了市區旁的唐王城。據說,這里是唐代尉頭州城遺址,距今有兩千多年,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必經要道,維吾爾族人稱這里為“托庫孜薩熱依”(意為:九座宮殿),然而現在,這里并沒有傳說中藍琉璃嵌碧玉的座座宮殿,只在一片荒石灘上,樹起一堵高聳的泥石墻。城墻分內城、外城、大外城,因風吹日曬,墻體已斑駁傾斜。繞過墻角下的駱駝刺,順著側坡攀登,不到十分鐘,已達頂部。墻頂上并不陡峭逼仄,反而有近十米寬,甚為平坦。從墻頭俯瞰下去,圖木舒克是一座被綠色掩映的城市:間間四方形黃泥土屋,排排紅白相間的小樓,農田旁林立著白楊樹,和腳下的枯干城墻,正相反。
 
我在城墻上遇到五位維吾爾族男子,年齡都是二十幾歲,穿著短袖T恤和牛仔褲,黑發黑眼珠。他們是附近縣城的農民,這日無事,便相約著騎摩托車來此登高望遠,還準備等一下進城,吃烤肉喝啤酒。他們非常憨直,雖然漢語不甚流利,但交流起來,并無障礙。他們有地,有老婆和孩子,喜歡約朋友一起出門玩耍。他們并不知道唐王城的歷史。只是說,“到城墻那里去玩”。于是,就到達了城墻。
 
唐王城不僅存在于那個廢墟,還延展于當下。那條鋪著柏油,種著綠樹的街道,被命名為“唐王城街”。街道兩側,有馕坑、西瓜攤、修理部、蔬菜攤、蜂蜜店、三輪車(拉著活羊)、男人(帶花帽)、女人(在渠邊清洗地毯)。
 
進入博物館后,那幅被歷史迷霧淹沒的圖景慢慢浮現:從漢代起,此地的人們就已開始用書簡傳遞信息。神奇的是,那些豎長條的木頭,居然能保存至今,能看到其上的文字墨黑,一筆一劃(若在嶺南,這樣的東西早已腐朽潰爛)。至唐,此地異常繁華:出土了很多泥塑佛頭、絲絹、陶器、錢幣。我端詳畫著迦葉頭像的壁畫殘片:顏色艷麗、表情生動,甚而能看出迦葉的頭發茂密,耳垂碩大。唐代的粟特文字很古怪,由很多撇,形成某種粘黏狀態。觀清朝文人用毛筆寫的情詩:“寸心難禁意如煎”、“休使愚目望西穿”,感情熾烈真摯。
 
我陡然一驚:從漢往來木簡,唐建城墻,至清人用毛筆寫情詩,事實上,這里的氣候一直沒有太大改觀。對生活在沙漠邊緣的人們來說,氣候是這里恒久的帝王,一直掌控著此地的生靈。人們雖然不斷抗爭,然而,發生在這里的改變,其實是局部和微弱的。
 
從圖木舒克去五十團的路上,途經四十九團八連,陡然出現一截路,幾乎堪稱奢侈——高聳的白楊樹前,夾雜著一排低矮的沙棗樹,錯落有致。倏忽一閃,即刻置換成鐵銹禿山,一輛拖拉機(車斗內裝著幾根粗木),突突駛來。很快,山巒消逝,四面圍攏起一片荒漠,地面是結了堿的虛土包,野生著胡楊,散漫成片。因尚未到深秋,灰綠葉片上落滿黃土,軟塌塌地耷拉著。
 
這片野生胡楊林和那棵突兀大胡楊不同:這些樹不足兩米,生長的方向完全沒有章法,東一棵西一棵;它們不是五棵十顆,而是幾百棵上千棵。我們行駛的是插入這片野林的逼仄小道,車一馳過,尾部便騰起碩大白霧,像一道傷疤,慢慢地,慢慢地,又自動愈合。隨著塵埃落定,那些樹,那片天,又恢復成原初模樣。沒有村莊;沒有溪流。這些樹活到現在,一定是靠著堅定意志,等春夏之交,雪山融水灌入河流后漲潮,漫溢至此時,積蓄下能量。這片林子是灰綠色的,但它的本質,是另一種黃色:它依舊是大自然野生的那部分,不屬人力管轄。
穿行在這樣一片野林,感覺這里就是天邊地角:沒有別的人,別的車,好像駛入的不是真實場景,而是好萊塢西部片的某個鏡頭。車子直直插入,像锨刃剁在一叢野草根上,銳利,干脆,有種義不容辭的果決,并攜帶著久違的殺氣。那是人的殺氣。人自己是聞不到的;只在特殊的場合,才砰然釋放。車窗外的灰綠胡楊變得陰森可怖,車變成浮游體,晃動在無邊無際的死海中。如果此刻,野林中突然竄出頭動物,或車拋錨,輪胎爆裂,那我們和車一切,將成為自然案板上的魚肉。
 
這是一段旋風式的旅程。從這樣的道路中駛出,簡直像勝利大逃亡。讓我無比驚詫的是,這么干澀、驚悚的道路之后,居然,有一個盛大的綠城在等待著我們:五十團。我們在這里看到的街道、居民樓、廣場、花園、市場,樣樣,都閃著手工藝術品的光芒。只要看到它們,人便找到了自己的同類,找回了自信。
 
這個團場像個袖珍小鎮,各處都拾掇得妥帖得當,樸素順暢,和泥腥味十足的團場完全不同。我在野胡楊林里所遭遇的焦慮、惱怒和恍恍惚惚的心態,陡然不見,像好不容易從黑夜捱到破曉,渾身振奮敞亮。走進一處花園小區,整齊的四層樓安穩坐落,樓間距甚寬,樓下花池中叢生著朵朵黃菊,像溫暖的小手,正迎風搖擺。乘涼的老人們坐在小凳上,四人一組,打著撲克。旁邊的圍觀者,嘻嘻笑笑,好不熱鬧。這樣的房子在嶺南,算不得什么,但對綠洲小城,實屬不易。
 
且不說漢、唐、清的人們居住環境險惡(清官林則徐抵達圖木舒克市時,在日記中記載:“黃塵迷目,幾不見人”、“枯葦尤高于人,沿途皆野獸出沒之所”),甚至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到達這里的拓荒者,住的還是地窩子(一種半地穴式小屋),喝的是澇壩水(一個大土坑中沉淀著融化的雪水)。因氣候條件極險惡(一年中有一百多天的浮塵天氣),很多人慢慢搬離了此地。
 
目睹這些紅磚小樓,綠樹黃花,讓我誤以為自己闖進了嶺南的某個花園小區。我對這里的感覺發生了改變——變得充滿柔情,充滿關愛。這個溫馨的住宅區,將一路上疊加在我心尖的荒涼感,一并掃去,同時掃去的還有幾乎要窒息的絕望感,像傷口一樣糾纏的疼痛感。
五十團的建設者們,緊緊圍繞“綠”字做文章:即便是拆除了舊居,還要把原來的樹木移到新的綠化帶中,又栽種了花草樹木,讓安居房成為花園中的房子。這樣的房子,已有一千多套交付使用,另有近兩千套,正在建設中;還在街道邊栽種了近8000棵國槐、法國梧桐,新增了近800畝綠地面積;在街道邊樹立起景觀雕塑,設置了人行道長椅、六角圍樹椅、大理石桌椅;建起一座音樂噴泉;還準備再建個植物園。
 
綠啊綠……
 
只有從焦干枯黃的死亡地帶煎熬過來的人才知道,綠不是一個字,而是一滴水,一條命,一個村莊,一座城鎮,一種文明。
 

 
駐足賽格子里克村的農家小院,聽女主人阿依吐遜汗·沙木沙克唱起“母親刀郎”(刀郎的一種,與麥蓋提、阿瓦提的刀郎皆不同):
 
啊,那是久遠的圖木舒克
啊,風沙滾動的圖木舒克
啊,馱隊消逝在遠方的圖木舒克
啊,風中的石頭敲門的圖木舒克
 
天漸漸暗下來了
四周聽不見你的喘息了
當我逃回在苦難的路上時
是誰能帶來生命的希望
我的愛人啊
我的媽媽啊
我的兒子們啊
你們在何方……
 
我的孩子們呀
你們快快歸來吧
我的孩子們呀
你們不要流落他鄉
我的孩子們呀
你們受盡了凄苦
我的孩子們呀
圖木舒克才是你安身的地方……
 
熱瓦普彈起來,手鼓敲起來,卡龍琴撥起來。在新疆,幾乎每個人都會舞蹈。新疆人的舞蹈,混合著中亞某種特有的狂熱。人們陷入屬于自己的狂喜境界。好像舞蹈不是舞蹈,而是一種清潔運動,可以洗掉靈魂中的罪孽。一百個人,一千個人匯聚起來,讓這舞蹈從葡萄架下擴展到田間地頭、巷陌屋后、街市廣場……突然,舞蹈變成了大眾的慶典。每一個人都在舞蹈,多么原始,多么有趣。所有的人,像未經排練的劇團演員,跟著節奏,晃動身體,開始旋轉。
歌聲一直在我耳邊回旋飄蕩,好像我就是那流落他鄉、受盡凄苦的孩子;好像我的家,就是這座圖木舒克的黃泥小屋。
 
我的孩子們呀
圖木舒克才是你安身的地方……
   
我幾乎潸然淚下。
 
在嶺南,我時常感到刻骨孤獨:沒有親人,沒有熟悉的人,沒有可說話的人,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異鄉人,墜入一池綠水,苦苦掙扎,反復勸說自己,千萬不要松懈沉墜,墮入庸常。我一直過得小心翼翼,殫精竭力,全然喪失了在新疆的松弛。夜深人靜,我曾反復追問自己:如果當初,我沒有選擇離開;如果現在,我還是篤定的新疆人?直到此刻,我才醒悟:我從未離開過新疆,我的精神從未和這片西北大地分開過,即便我的肉身和它有了空間距離;直到此刻,我才明了:我并不貧窮,相反,異常闊綽:整個新疆,都是我的故鄉;我在新疆的全部經驗,都是我的寫作素材;直到此刻,我才開悟:嶺南并非我無奈的選擇,而是我必須的選擇。我需要嶺南,需要向中國東南方后退幾步,只有這樣,我才能廓清新疆大地,讓自己成長起來。
 
現在,我有兩個故鄉:西北/嶺南。
 
它們是一對翅膀,共生在我的身體上,攜帶著我,飛翔起來。
 
作者:丁燕
來源:丁燕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190897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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