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三味丨牛肉拉面,來一碗!
作者:張 蔚
我不是地道的西北人,在抵達銀川之后到今天,我都把對故土最深的一腔眷戀給了我的出生地——山西。除了普通話,我張口就能來的是山西方言;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來自晉東南的沁源小城;那里至今仍然長養(yǎng)著我姥姥在內的許多親人。而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銀川,就像一個生命中的過客,匆匆的陪伴了我七歲到十八歲的光陰。直到我倔強綿長的味蕾一次次不厭其煩的將隱秘的鄉(xiāng)愁喚醒,我才體會到:銀川與我之間的關聯(lián),隨著物理距離越來越遠,而心里的依戀越來越深。十余年日復一日的廝磨,終究不許我像十八歲那年一般簡單地揮手說一聲“再見”。

銀川遍地都是牛肉拉面館,這是當?shù)厝俗钪匾脑琰c,即使與羊雜碎、燴小吃等地道的寧夏小吃共同位列三甲,牛肉拉面依然是大伙兒心目中當之無愧的“早餐頭牌”。當然,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牛肉拉面是蘭州的風味小吃,不過久居銀川的人們都會霸道地認為“銀川的牛肉拉面更好吃!”他們會認真地告訴原因,比如銀川的油潑辣子夠味、銀川的牛肉拉面不放蘿卜、銀川的蒜苗更香,銀川的拉面里牛肉被切成丁,等等……
記得在我上學的時候,每天早晨能夠通過別人身上的味道來判斷身邊的小伙伴早晨是否吃了拉面,主要是因為那含混著牛肉、香菜、蒜苗、醋的味道并不怎么友好。而且,我不是牛肉拉面的粉絲,每次看到別人把辣椒罐里一半還多的油潑辣子放到已經(jīng)飄了一層紅油的碗里、吸溜吸溜吃完所有的面還會把紅乎乎的拉面湯一飲而盡,我只能聳聳肩自愧弗如。

我的印象當中,在銀川期間吃的每一頓牛肉拉面都是被動的,被父母帶著、被弟弟拉著、陪同學……即使去吃,我會點一碗“毛細”——這種口味最清淡的小細面,吃完之后象征性的喝點湯,飽腹作罷,當然從小到大也吃了不少。
到北京讀書之后,我?guī)缀踉僖矝]有吃過牛肉拉面了。雖然學校的清真食堂、教工食堂都有賣,學校南門對面也長時間開著一家馬蘭拉面,連服務員都帶著點西北特有的高原紅臉蛋,還有點腰來腿不來的西北娃特有的憨傻怠慢。有時候,我聽到福建舍友第二天一早還在嘖嘖回味深夜去馬蘭拉面的享受之感,我會懷疑:究竟誰才是西北人。
我也著實不能理解,為什么弟弟即使已經(jīng)到外地上大學了,每個假期回家的第一個清晨,還要去家附近的“老太太拉面館”或“小氣鬼拉面館”吃第一頓早餐。“老太太拉面館”真的叫這個名字,由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創(chuàng)辦,到今天也有將近30年的歷史了;而“小氣鬼拉面館”則是因老板娘的吝嗇得名,原本也是當?shù)剌^有名氣的老字號分店了,奈何老板娘極其小氣,辣椒油放多了要叫,香菜蒜苗抓多了要喊,連擦嘴巴的衛(wèi)生紙也是一張一張折疊好、多拿一張也是要急眼的,因此遠近的食客都叫那里“小氣鬼拉面館”了,漸漸地,外號蓋過了本名,竟然成了大家約定俗成的暗號。這些拉面館對弟弟來說是熱氣騰騰的活色生香,對我而言,似乎躺在早年的記憶中風味消散。

直到我懷孕,孕早期的強烈反應讓我吐得七葷八素。原本愛吃的都不愛吃了,原本喜歡的味道也受不了了,連樓道的消毒水味、炒菜的油煙味、裝修的油漆味甚至連孕婦專用洗面奶的味道都能讓我掩鼻而逃。吃飯成了最大的問題,一切有味道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成了催吐藥,我只能吃最討厭的饅頭、白餅和不放任何調料的面片。
有一天,表妹送我去上班,一起到教工食堂吃早點。走到賣拉面的窗口我突然覺得這味道似乎沒有那么難聞了,就試著點了一碗拉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碗拉面居然吃的極為順利,喝湯的時候甚至有點滋滋有味的感覺了。近一個月以來都靠饅頭過活的我終于被這面暖融融的熨帖了腸胃。自此,拉面幾乎成了我的早中餐,直到后來孕吐癥狀減輕。當然,拉面卻重新回到了我的食譜上。
有趣的是,孕吐期間,我唯一能吃的幾樣東西,都是小時候印象中吃的比較多的:拉面、西紅柿炒土豆絲、家常X茄子、熗炒大白菜……《懷孕百科》上介紹:孕吐的產生是人類在大自然中的生存所需,讓準媽媽的味蕾更為敏感,免得吃到危險、有毒的食物,傷害到寶寶。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口味就像一個巨大的隱喻——那些對我來說最安全的食物,就是故鄉(xiāng)的口味,童年的印記,是心安之所在。就像一直沒有在我的味覺王國占據(jù)一席之地的拉面,早已根深蒂固地蟄伏在我基因的記憶里。

今年暑假,帶著牙牙學語的女兒第一次回到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銀川。我發(fā)現(xiàn),縱然年少之時的活動軌跡僅限于寧夏大學附屬中學方圓五百米的空間和幾位親友家,然而,我對這個地方的氣息卻依舊是那樣的熟悉。即使我連家門口的方向都難以辨認,但是我清楚地感受到“此鄉(xiāng)”正是“吾心安處”。已到而立之年的我?guī)缀蹼y以想象,當年那個十八歲的小女孩,是帶著怎么樣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亢奮坐上東去北京的列車,懷著對明天無限的憧憬,義無反顧和含著眼淚送行的親朋好友說了那句輕飄飄的“bye-bye”。當然,恐怕那個十八歲的小女孩,也無法體會到一個新手媽媽帶著下一代,回到銀川時“近鄉(xiāng)情更怯”的那份沉甸甸的眷戀。
我們去了新開的一家拉面館,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中阿蘭”,有著濃郁的伊斯蘭風情裝修情調卻不失時尚,銀川這個移民城市一如既往的開放多元,緊隨潮流。尹先生叫了一份大碗拉面,我叫了一碗小碗拉面,已經(jīng)吃了早餐的我的媽媽帶著我的女兒在就餐區(qū)玩耍,女兒已經(jīng)會在地上打滾了,她和我的故土比我更為親近。

拉面上桌了,一片紅油上飄著細碎的香菜、蒜苗、偶爾隱現(xiàn)著幾顆肉丁,我簡直要流口水了,趕忙拿起了筷子。“嗯嗯,這味道一點沒變。”我和尹先生一邊說著,一邊仿佛一筷子就回到了多年前的一個清晨。那個留著短發(fā)頭的小女孩走進了“老太太拉面館”,與往日一樣,熟稔地叫了一聲:“牛肉拉面,來一碗!”

作者:張蔚
來源:雪霽如嫣 天涯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