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故鄉,離開的越久越遠,會更多一份惦念。我的故鄉不遠,離我工作的城市不過百里之遙,但也只在清明冬至回去,來去匆匆。田地,樹林,溝渠,河流,湖泊,一些自然散布的村落,一些經年踏出的小路,還有晨曦暮色里的炊煙,春風春雨中滿世界搖曵多姿的油菜花,各種式樣的小橋與水跳……那個村莊叫錦坊埠。它緊依著青弋江。兒時住在這條母親河的中游,現在住在青弋江與長江交匯口,千年的中江古塔,差不多是她一路婉蜒奔波的休止符。或許我會終其一生,都要與這條河流相伴生息,像《靜靜的頓河》中男女主人公與頓河那樣不離不棄,從某種意義上,我是從未離開過故鄉的人。
馬元街
馬元街
馬元街是我每天背著書包要去上學的所在地,從村莊出來,要穿過廣闊的田園。阡陌縱橫,色彩繽紛,沿途看見錯落的房屋坐落在一片片無山無丘的土地上,河水清澈,魚翔淺底,草木茂盛,鵝鴨成群。
春天,布谷鳥的鳴叫格外響亮,記憶中全是瓦藍的天,絮白的云。布谷鳥叫的時候,我穿著母親做的布衣衫,背著帆布書包上學,一路上用柳條枝打草驚蛇,看它們從水田掠過,嘻嘻哈哈,無憂無慮。
馬元街是一條老街,石板鋪的路面,寬不過兩丈,兩邊青磚黑瓦馬頭墻的磚木建筑,各色的小店鋪與作坊并存,還有好吃不過的包子鋪,圖書連環畫滿架的小書店,還有大眾浴室,鐵匠鋪、榨油坊等等。學校就在街道背面。沒有圍墻,開放的校園,四周多灌木,一些旗桿石、鼓凳之類的玩意兒散落在雜草叢中,老房子里很多木質的柱子,房梁上的檁條都呈現雕梁畫棟的圖案,依稀可見歲月的印痕。陽光也能從房頂明瓦直直的照進教室,斑駁的磚墻外壁長著稀疏的小草。
我們坐在里面聽老師上課,一聽到外面小販叫賣聲,難免要分心,不時向窗外偷看,下課鈴聲一響,不顧一切地沖出去,遞給小販幾分錢,換一根甘蔗、灌心糖之類的零食。沒錢買東西時,就與同學抓緊時間在水泥桌上打乒乓球,偶爾也逞強斗雞、摔跤,常常要等上課鈴聲響起才慌慌忙忙往教室跑,額上全是被汗水粘濕的頭發,襯衣也濕了前胸后背。
16歲離開這里,幾十年了。幾年前我又去馬元學堂走了一遍,學校早已變了格局,要不是幾棵參天古樹定位置,我都失了方向。還是學校,學生少了,喧嘩少了,教學樓不高但顯得規則整齊,生在角落里的花花草草告訴我這里有人精心照料,仍有一群稚氣的孩童奔跑追逐。灰色的舊舍不見了,就像布谷鳥的離去,我在那里駐足彷徨,沒人認識,沒人招呼,時光流走了,青春流走了,像校舍不遠處青弋江流去的水一樣,悄無聲息。
出了校園,一徑往我的村莊而去,走近村莊,就可以看到那些枝柯高舉的樹,樹皮泛著青。地頭的水塘變得小了,貓著腰勞作的鄉親,背影熟悉又陌生。總有狗兒悠閑地走,遠處還有牛,讓我看著便心生溫柔。
外灘地
家鄉人把青弋江灘涂喚著外灘地,去河里汲水、洗衣都要經過它,外灘地鋪滿巴根草,沒有城里花錢買的進口草厚綠,但生命力卻要頑強得多,任它烈日冰雪,真正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了這些草,還有大量牛蒡生長,寬闊的葉子,咬破莖桿會有股酸酸的汁液令人口舌生津。外灘地是我們孩子嘻戲的天堂。
夏天來臨,只要有人率先脫下褲衩跳進河水,全村的伢兒們都會蜂擁而至,下水餃一樣落進河里,直到魚鷹船貼近時,才害怕地捂住襠,赤條條地上岸,除了嬉笑,全然沒有羞恥之心。水流稍稍舒緩的時候,男人們撂下煙槍,順手拿了圈養雞婆雞崽的竹篾罩子,下得水去,河里的魚兒亂竄,罩子所到之處,魚兒逃之不及,三五斤的青魚、鯉拐就能擺上當晚的餐桌。
一年里,外灘地除了汛期偶爾被水淹沒,大部分的時候沐浴陽光雨露,生機蔥蘢。陽春的時候,一場春雨剛過,不經意間,草地上已經一片肥綠,車轱轆、巴茅草,地米菜,蒿子,還有很多白的黃的不知名的花兒,隨意的點綴,都讓人覺得無限的愜意。采摘幾朵,和著新鮮的草葉挽成一小束,扎在小姑娘的馬尾辮里,女孩子常被我們男生嘲笑是某娃子的新娘。
草地很大,又在水邊,四周除了河堤,別無大樹,視野非常開闊,很多時候,我們在草地上瘋跑、躲藏,就像一群被放養的牛犢。餓了,隨手采些野果野菜莖就可以充饑。累了,仰面躺在地里,看藍天上白云有的像馬有的像狗,爭論著比劃著,耀眼的光亮一晃一晃,眼睛里全都是日頭的影子。 夏天偶爾還去灘頭瓜地偷摘別人的香瓜,被人發現追來,就跳進河里,游到對岸,定心定意吃完偷著的瓜,再從上游仰面躺在河面漂過來,得意而不羞愧。
前些年春天回老家,我曾去外灘地,讓我吃驚的是草地灘涂不見了,變成陡岸,還多了許多砂石,而對岸卻變成平灘,真是三十年河東到河西呀。感慨間只有河水依然在靜靜流淌,外灘地成了一個永遠逝去的少年夢,它比城市里任何一座公園帶給我的歡樂都要多。鏡湖赭山公園屬于女兒的童年,而那個叫錦坊埠村邊的外灘地是屬于我的童年樂園,遙遠又懷念。
故土是根
鄉村是我的出生地,都市現在成了我的舞臺,我的情感世界中永遠有鄉村高梁和稻麥的影子輕拂,都市的煙柳與玫瑰也常常敲打我的世界。于忙碌中抽空回一趟出生地,是一件可心的事。無論主觀如何,客觀上每個人都離故鄉越來越遠。每每看到那些蒼老的和母親一樣給過自己愛意的村里老人,像一片片黃葉一樣掛在最后的生命枝柯上,總讓潮濕的心復又脆弱。
記得家門前菜園邊有幾棵花樹,每當夏天欲盡秋蟬鳴枝時就會有粉的紫的花朵綴滿枝頭。記得有位住慣縣城的同學見了說:“嗬,這是丁香吧?”“不,是紫薇。丁香開在春天!”我的小妹口齒伶俐地回答客人。在鄉下,許多不經意的花呀、水塘呀、菱荷呀與樸素的居家人渾然一體。當日落星升,白日不覺的蟲鳴就潮落石出,偶爾的犬吠是幾個跳蕩的強音。
后來我離開鄉村,去遠離竹籬、水井的都市讀書、謀生,突如其來的繁華讓我好驚奇,這里是另一番世界。街面的滾滾紅塵和鄰居防盜門里深掩心跡的眼神讓我的靈魂感受到一種巨大的饑渴。更讓我難堪的是都市人感覺太良好了,哪怕他一家三代擠在半間公房里流汗流淚,受著都市的壓迫,可他們提到鄉村,卻一臉的不屑,把在那兒生活的飲食男女響亮地喚做”鄉巴佬!”
輾轉都市數年,太多的喧鬧、濁氣使鄉村成了親切的誘惑。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事一人,在回憶與體味時都會成為一種修行。
不是每個人都有宗教,但基本上心中都有自然,都有故鄉。
作者簡介:荊毅(本名董金義),中國作協會員,安徽省作協理事,現供職于蕪湖日報,曾從事副刊編輯近二十年,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百家》《散文天地》《雨花》《青春》《萌芽》《福建文學》《星火》《江西文學》《安徽文學》《廈門文學》《延安文學》《西湖》《陽關》等純文學期物, 作品廣被《讀者》、《作家文摘》、《雜文選刊》等選載。散文集《庸常歲月》獲安徽文學獎,校園讀物《中小學生典故必讀》2004年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后,多次再版。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一路走來》獲所在市首屆文藝創作成果獎。散文新著《浮光碎影伴流年》不久前由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