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黃河
2017-09-11 16:57:34
作者:史映紅
走近黃河
史映紅
我家在西北農村,小時候不知道黃河,但是關于水的印象非常深刻,最早的時候,我大約六歲,弟弟還不滿四歲,父親在外地上班,母親去地里干活掙工分,姐姐上學,哥哥給隊里放羊,一家人的吃水問題就落在我和弟弟身上。水源在離村子大約兩里遠的山下的石崖下,村民們順著山形鑿了一條羊腸小道,個子高的人會隨時被撞頭。一邊就是懸崖,幾十米的山崖下,巨石密布,由于路太窄轉不開身,大人們挑水先是舀滿一桶,提上山崖,再舀另一桶,來回兩趟。我每次一邊舀水,一邊吩咐好動的弟弟注意安全,盡可能往里邊站,怕他掉下懸崖。抬水時,我怕他重,每次幾乎是抱著水桶,小心翼翼往上挪,胸前、褲子上、露出大拇指的鞋子上灑了不少水,夏天還好,冬天不一會就結了冰,走起路來唰唰作響。
記得有一次,我倆剛抬著一桶水走上山崖,正好遇上隊里的牲口下山飲水,馬、驢、騾子,浩浩蕩蕩一大群,借著下坡路幾乎是跑下來,帶頭的是一匹棗紅色的騾子,身高體健,外號叫“二將軍”,它的確像一個身先士卒、沖鋒陷陣的將軍,與它的隊伍壓過來,村路本來就窄,我一看架勢,喊了一聲“快跑”,匆忙中水桶也不知咋摔下的,弟弟腿短,還是沒有跟上。后來聽目擊者說弟弟直接被“二將軍”叼起來,抖了幾下,拋在路旁的水溝里。那次留在他小小肩膀上的傷痕,直到現在還清晰可見。
還有一次,那時我已上一年級,放學后往回走,經過我們每次抬水的山崖時,圍了一大幫人,吵嚷著,哭喊著,嘆息著,跑近一看才知道,是村里比我大四五歲的一個叫“招弟”的女孩,挑水時掉下山崖,全身擦破多處,臉上血肉模糊,好則孩子身輕,撿回了一條命。非常清晰的記得她伏在矮小父親背上的情景,她母親一手提著一只鞋子一手拎著一個摔癟的鐵桶,嚎啕大哭。這種為了挑水而不小心掉下山崖的事時有發生。
再近一些對于水的印象是九五年夏天,那時我就讀于一所軍校,暑假時,剛剛戀愛的女朋友和準丈母娘去家里,“六月天,流火天,收麥天”,但對于我們村來說,最大的困難還是吃水問題。勤快人家,徹夜不休息,等在泉邊,總能收集幾桶水;懶惰人家,只好去遠在五里地之外的河邊挑水。一天上午,母親又為無水做午飯發愁,我說我去挑,女朋友說她也要去,我在村子周圍聽說有水的幾個點跑了一上午,也僅僅舀了兩半桶黃湯,母親用紗布把雜質、小蟲子過濾,再沉淀一會,就用來做午飯。女朋友和準丈母娘在我家的幾天里,即便我是粗人,也看得到她們對我家以后的生活、甚至生存的擔憂,也分明覺查到她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最后少到沒有。
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早就知道黃河,知道黃河文化,黃河文明,知道它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是博大的中華文明最主要的發源地,這條全長5464公里、流經9省市、流域面積約752443平方公里的世界第6大河,見證了多少風起云涌、氣壯山河的事件,目睹了多少你死我活的慘烈紛爭、離合聚散,演繹了多少興衰成敗和千秋偉業,又看到了多少滄海桑田的巨變?對于黃河,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向往、敬畏,又渴望走近,甚至深情地撫摸。
走近黃河,難忘的有兩次:一次是2007年5月,我休假結束,準備從蘭州坐火車到拉薩,因為約好與戰友相聚,故提前一天到蘭州,一是敘舊,二是想設身處地的感受蘭州的“三個一”,即一碗面(蘭州牛肉拉面)、一本書(《讀者》)、一條河(黃河)。那天走上蘭州黃河鐵橋,這座建于20世紀初葉的鐵橋,正是中國積貧積弱的年代,設計者是德、美專家,建設材料,即使一個鉚釘、一根鋼筋和所用的油漆都是輾轉萬里從德國進口而來。這座長233米、寬7.5米、被譽為“天下黃河第一橋”的橋,橫跨黃河之上,一百年來,它和橋下滾滾東去的黃河水,似乎向人們訴說著曾經的封閉、落后和孱弱。此刻的黃河,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沒有萬馬奔騰、沒有激流拍岸,只是腳步有些匆促,像一條獻給蘭州的黃色哈達,偶爾的相互碰撞聲,仿佛母親悠遠的呼喚。
第二次是2013年4月,當時在魯迅文學院上學,那次的社會實踐在古城西安一代,古城墻、大雁塔、碑林、華清池、秦始皇兵馬俑,一路北上,前往革命圣地延安途中,經過壺口瀑布,這是我向往很久的景點。一路有可親可敬的師長、有志同道合的同學,旅途注定是開心的。兩輛大巴車奔馳著、呼嘯著前往,但我似乎還覺得有些慢,以前在影視上、照片上出現的有關壺口瀑布的畫面,不停在腦海反復閃現著;車剛停在景區停車場,一些急性子同學就已經準備下車了。剛下來,就聽見“湍勢吼千牛”的聲音了,隨著人流,大家蜂擁著走向景區。遠遠望去,壺口之上,數百米寬的黃河水涌下來,確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水或急或緩、或深或淺,像沖鋒的將士,像奔騰的戰馬,向壺口奔涌而來,“北水波臨巨石灘,忽堆河上斷崖端”;這聚攏而來的千軍萬馬,沒有來得及剎車,直接沖入壺口,濁浪翻滾,濺霧裹云,泄吼如雷,撼人心魄,在游人們驚嘆聲中。我找到一個淺水處,一邊洗手,一邊輕撩,我在心里問,微微發黃的水,你走了多久,多遠,還剩下多少路程,可否已經疲憊不堪?像我勞累一生的父親。水沒有作答,只是在渾厚的黃土高原靜靜地浮著,走著,跑著,有時候低吟,有時候高歌,有時候咆哮。
其實,這些年,走近黃河,撫摸黃河的機會并不多,我更多的時光是在青藏高原,這個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高原,總面積300萬平方公里,是“世界屋脊”,是地球第三極,世界上海拔超過8000米的5座雪山在這里,世界上海拔超過7000米的70余座雪山在這里,世界上海拔超過6000米的數千座雪山在這里。同時,世界上很多大江大河發源地仍然在這里,比如長江、黃河、瀾滄江、怒江、雅魯藏布江、印度河、恒河等。我常想,這些最終流向渤海、東海、黃海,印度洋的巨大河流,這些直接或間接供養數億人用水、用電、灌溉的河流,這些過去或者現在改變城市分布和人口密度的河流,這些數千年來左右歷史和經濟雙重發展的河流,如果溯流而上,返回數千公里,只是某一座雪山融化的一滴水,或者一個淺淺的水灘滲出的一滴淚;青藏高原無疑是他們的母親,是青藏高原孕育了他們,看著他們由小到大,由近至遠,惠及世人和萬物。
在青藏高原的日子,面對生也艱難死也悲壯的邊地生存之境,我總以戰士的忠誠、堅毅、剛強和進取之心愛著這片土地,在漫漫風雪中,在灼灼驕陽下,在漠漠孤獨中,呵護著青藏的一礫一石、一草一木,我不讓它們受到踐踏,不讓外敵入侵,不讓血跡浸染。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是很多人的母親,是很多大江大河的母親。
在青藏高原久了,能感受到她的獨特,寧靜的山河和肆虐的風雪,能塑造我的寬廣和包容,五彩斑斕的經幡和飛舞的風馬,能讓我的氣韻里增添無盡的夢想,藏族同胞虔誠的信仰和神秘的宗教文化,讓我遠離浮躁、忘卻塵世的繁雜;他們平淡質樸、璞玉渾金的本色,讓我感悟到生命的意義:敬天愛人,誠信守義、憐憫萬物。
今年4月下旬,我有幸成為“四省作家采風黃河口”的一員,興奮之情難以形容,雖然時間過去半月,但與譚好哲、張世勤等師長、與四省市的作家們徜徉在黃河口的日子歷歷在目:4月24日下午,我們與當地作家交流座談,大家暢所欲言,談文學、談詩歌、談散文、談歷史、談變遷,互教互學,情感真誠,氛圍熱烈,毫無保留,收獲頗多……
4月24日晚,采風團參加東營市作協舉辦的“槐鄉之約”篝火文藝晚會,獨唱、舞蹈、詩歌朗誦,臺上臺下,互動熱烈,東營詩人馬行激情朗誦自己的作品:“十萬畝槐林,加上十萬畝沙土,再加上十萬畝陽光、十萬匹軍馬、十萬噸海水,就是我的大孤島……”。寧夏作家張艷妮的西北花兒《阿哥的眼淚》:“西山上的日頭(呀)落下了,夜長(著)啥時間亮哩,記起來尕妹你的模樣子,清眼淚唰啦啦地淌……”。歌聲蒼涼凄婉,陶醉了大孤島,陶醉了黃河入海口,陶醉了浩淼的渤海……
4月26日,參觀原濟南軍區軍馬場,這座成立于1963年12月的軍馬場,曾為全軍輸送優良戰馬24600匹,科學技術和現代戰爭的發展,軍馬雖然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從軍博館發黃的報紙、文件、破舊的馬鞍、腳蹬、電臺、軍號、戰旗這些物件上,仍能讓穿了21年戎裝的我,感受到曾經的萬馬奔騰、戰馬嘶鳴、馳騁四野的壯觀場面……
在參觀采風的五六天里,一直陪伴我們的,是隨時隨地都能看到的一種人工森林——采油樹(老百姓又叫“磕頭蟲”),公路沿線、村莊田野、大海岸邊,它們像磕長頭的信教徒,不知疲倦的、有節奏的忙碌著,像給大地致敬。就是它們,就是默默無聞的它們,就是千千萬萬的它們,扎根荒原,迎風斗雪,為祖國建設輸送了半個多世紀的能源……
最激動人心的還是看到黃河入海口,看到浩瀚的渤海,大家小跑著,或拍照留念,或振臂高呼,或矚目遠望;而我,走在棧橋上,遙看四方,海天一色,奇怪的是此刻并沒有船舶駛過,這里只有水,巨大的水,無窮無盡的水,我的祖先做夢也不曾夢到的水,我的父老鄉親從來沒有見過的水,我盡情地替他們看著,替他們擁抱著。此刻,海水漾漾地簇擁著棧橋,包圍著我們,包圍著我們的渺小,包裹著我們無盡的敬畏與感激……
史映紅: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詩集4部;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