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的沙漏和書籍
作者:遠人

在魔幻現(xiàn)實主義橫掃拉美和歐洲文壇之時,博爾赫斯始終是一個奇特的另類,既不關(guān)心身邊發(fā)生的文學運動,也不注意二十世紀有什么風云變幻。我們總習慣將一個作家的作品與他的生平聯(lián)系起來,在博爾赫斯這里,聯(lián)系中斷了。讀者很難在他的傳記中看到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他最熱衷之事就是閱讀。哪個作家又不會和閱讀發(fā)生關(guān)系呢?只有在博爾赫斯這里,閱讀成為畢生的任務和行為,乃至我們面對他的作品時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閱讀,就不會有博爾赫斯充滿神秘感的小說和詩歌。
古羅馬教育家昆體良曾有勸誡,多讀古人作品,少讀當世作品,理由是閱讀的對象越古,選錯的可能性就越少。這里蘊含的也就是時間的選擇。像是領(lǐng)會了昆體良之言,博爾赫斯極少將目光投射在同時代作家身上,始終注視難以捉摸的過去。在博爾赫斯眼中,過去又絕非單純的歷史觀察那么簡單。在對過去的注視中,博爾赫斯感受到時間的種種性質(zhì)——它的永逝、它的可逆、它的循環(huán)、它和今天的重疊等等。這點在他晚年短篇小說集《沙之書》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
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集的博爾赫斯已雙目失明,他不得不坐在黑暗和過去交織的迷宮中冥思。或許正是如此,他對遠古計時的沙漏體會更深,“河水不分晝夜地流逝,從中悟出了事物的變化不定”以及“時間和命運有相似的地方”。與時間不斷糾纏的博爾赫斯終于將時間等同于命運,盡管會有人產(chǎn)生博爾赫斯似的時間體會,但沒有人將那些體會轉(zhuǎn)變成一篇又一篇小說與詩歌,因而沙漏性質(zhì)的時間就成為博爾赫斯極為獨特的母題。
小說集開篇《另一個人》描寫的是人在晚年與年輕時的自己相遇。該主題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在博爾赫斯筆下出現(xiàn)。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之前,他已經(jīng)寫過至少兩篇性質(zhì)相同的散文,一篇是《博爾赫斯和我》,另一篇是《作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談博爾赫斯》。三篇作品的共同之處是打破時間的物理性,似乎他隨手就推開時間之門,走進去和另一個自己進行交談。人會有另一個自己嗎?當然有。人具有分裂性,每個人的自我也不止一個。在其他作家那里,不外乎兩個自己在彼此爭奪,就像卡爾維諾筆下《一個分成兩半的子爵》那樣,人性的善與惡導致出人格的分裂。這就使兩個自己都充滿寓言性。博爾赫斯不關(guān)注人格分裂,他關(guān)注的是此刻的自己和遙遠過去的自己,也就是被時間錯開的無數(shù)個自己,所以他的哪一個自我都不具寓言性質(zhì),它就是此刻與過去的兩種真實在時間中相遇。用整部《沙之書》,博爾赫斯將所有的時間一次次重疊,從中閃現(xiàn)出過去與今天的交叉影子。它們的浮現(xiàn),等同于博爾赫斯對時間的冥思轉(zhuǎn)換成一次次真實的再現(xiàn)。從整部小說集的線索來看,他在相遇過去的自己之后,又立刻將自己轉(zhuǎn)化成時間更深處的人物幻象。這一感受決定了那些小說中的人物無不披掛時間的碎片和幻覺般的體驗。
無法統(tǒng)計博爾赫斯的閱讀究竟遠到什么樣的過去。在他筆下,總是不斷出現(xiàn)公元前的世紀,公元后的三世紀、四世紀、十二世紀、十三世紀、十四世紀、十八世紀等等,他的筆鋒很少來到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他熱愛的書籍也來自那些遙遠到幾乎消失和遺忘的世紀。我們隨時就在他作品中遇見柏拉圖、赫拉克利特,遇見長城、金字塔、廢墟,遇見《熙德之歌》《尼伯龍根之歌》,遇見《一千零一夜》《馬丁·菲耶羅》,遇見《莎士比亞戲劇集》,遇見遙遠時代的種種史詩,遇見形形色色的《圣經(jīng)》人物和來自神話與傳說中的人物,遇見各個世紀各個版本的《百科全書》等等。似乎只有在那里,博爾赫斯的時間體會才變得清晰。他只需某個詞、某句話、某個段落,就能穿越到無窮無盡的過去,因而他的敘述無不從消失和遺忘開始,哪怕“事情是前不久發(fā)生的”,給我們的感受也已經(jīng)是過去和消失很久的往事。他用注滿冥思的筆尖鉤出種種記憶和遺忘。所有這些故事,也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詩歌中常常出現(xiàn)愛情的主題,散文卻不然。”的確不然,即使小說集第二篇《烏爾里卡》涉及到愛情,該小說也被他看成自認能留存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篇之一,我們?nèi)詮乃鑼懍F(xiàn)時的文字中不斷遇見叔本華、遇見德·昆西。小說最后是“我”占有烏爾里卡的身體,但“我”最強的感受不是烏爾里卡帶來的肉體享受,而是“時間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樣流逝。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烏爾里卡的身體仿佛在最后成為時間的化身,這是博爾赫斯畢生攥得最緊的部分,一切將不可挽回地流逝。流逝的必將成為過去,也必將成為遺忘。
在博爾赫斯那里,抵抗遺忘的東西唯有書籍。圍繞它的,是冥思與夢境,是沉思與世界,是塑造世界的空間與時間。誰都不陌生博爾赫斯的著名譬喻,“我,總是在想象著天堂∕是一座圖書館的類型”。這個天堂和圖書館擁有的,是博爾赫斯反復確認的地圖、世紀、朝代、符號、宇宙和宇宙起源。小說集第三篇《代表大會》直接指向了這一主題,富可敵國的堂亞歷山大為籌劃一次世界代表大會,搜集了不計其數(shù)的各種書籍,包括三千四百冊各種版本的《堂吉訶德》,十七世紀西班牙長老教會的書信,大學論文、賬冊、簡報等能代表歷史見證的幾乎全部收齊,堂亞歷山大卻在最后用一把大火將它們燒個精光,其理由是,“世界代表大會從有世界以來的第一刻就開始,等我們化為塵土之后它還會繼續(xù)。它是無處不在的。代表大會就是我們剛才燒掉的書籍。代表大會就是擊敗愷撒軍團的喀里多尼亞人。代表大會就是糞土堆里的約伯,十字架上的基督……”這段出自博爾赫斯手筆的話無論具有怎樣的雄辯和形而上的豐富,我們還是不可想象博爾赫斯自己會去焚燒書籍。刻畫這一震驚場景,博爾赫斯是不是在表達書籍終將變成全部的歷史和時間?書籍可以被燒毀,歷史和時間卻不可能被燒毀。它隱含博爾赫斯獨到的時間觀——時間不是線性的,它會循環(huán)甚至逆轉(zhuǎn),所以書籍最終仍會得到存留。博爾赫斯似乎從書籍中覺察到宇宙的奧秘。天堂是圖書館,宇宙也就是翻開的無窮盡的書籍。
所以,不論堂亞歷山大燒掉了多數(shù)圖書,卻始終無法燒盡,和小說集同名的壓卷之作《沙之書》就表達了博爾赫斯這一理念或幻念。在博爾赫斯的全部小說中,《沙之書》是令人過目難忘的一篇。一個陌生人給“我”推銷一本圣書。推銷者也不知道該書出自哪個世紀,“這本書的頁碼是無窮盡的,沒有首頁,也沒有末頁”,無論翻開到什么地方,就是永遠不會再現(xiàn)的頁碼。似乎在無限的空間里,一部屬于時間的無限之書在博爾赫斯筆下出現(xiàn)了。買下書的“我”被它徹底俘虜,“我”當夜的翻閱就讓這本書的頁碼“大到九次冪”。越來越感到恐懼的“我想把它付之一炬”時,意識到“一本無限的書燒起來也無休無止”。博爾赫斯對時間的神秘體驗在這里登峰造極,乃至進入他的故事,我們不可能不感受我們未必不能感受的時間和空間的神秘存在。博爾赫斯就用這一堅定的神秘為我們創(chuàng)造一座充滿誘惑力的迷宮。
在他的迷宮之中,一切都可以發(fā)生。在他筆下,一切都是“事實上”發(fā)生的。就像 “沙之書”可以無窮無盡,《圓盤》中的“圓盤”竟然只有一面。這些在現(xiàn)實中無跡可尋也無人相信的事物一到博爾赫斯那里,不可能存在的就變成了“果然存在”的。我有時不覺得博爾赫斯是在創(chuàng)作某部幻想小說,而是將敘說完全置于空間與時間交叉的另一個維度。對博爾赫斯來說,那是一個不知不覺、逐漸失明的維度,也是一個他和時間展開對話的維度。博爾赫斯坐在這一維度中央,親身感受時間從他身邊四面八方散去,又像鏡子的反光一樣,從各個不同角度歸來。似乎圍繞他的時間網(wǎng)絡(luò)是他吐出的一根根精巧無比的蛛絲,它碰觸到常人無法碰觸的細微之處,所以他從來不認為自己的作品是虛構(gòu),從他所說的那句“一件虛假的事可能本質(zhì)上是實在的”來看,博爾赫斯十分肯定他創(chuàng)作的真實性。“因為我們?nèi)祟愑肋h都不可思議地懂得它沉睡的,優(yōu)雅的存在”。對博爾赫斯來說,挖掘這一存在,只可能用時間來作工具。如果我們承認時間神秘的話,那就得承認,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作處處在吻合時間的神秘。這是他用全部作品來探索的領(lǐng)域。在他寫作的詞匯表中,鏡子、匕首、迷宮、老虎、郊區(qū)、大理石等等,無不在博爾赫斯賦予它們時間意義之后,產(chǎn)生奇妙的變異——它們要么折射過去,要么來自過去,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變異中精確地行走,結(jié)果就像厄普代克指出過的那樣,“他奇特地將人類思想視為一個唯一的心靈的產(chǎn)物,將人類歷史視為一部可以用神秘主義的眼光閱讀的魔術(shù)巨著。”
引完這句話我又突然感到,對博爾赫斯來說,只怕他不會接受其中的“神秘主義”一說。神秘未見得是博爾赫斯的初衷。在博爾赫斯那里,沒有哪部過去時代的著作可以說神秘,在他眼里,一切都昭然若揭,一切都“忠于事實”,因為一個再也不能用眼睛去看世界的人,會比任何雙眼完好的人更能感受時間在他內(nèi)心流過時產(chǎn)生的撞擊與撫摸。
2017年3月25日夜
發(fā)表于2017年第五期《綠洲》
來源:遠人新浪博客
作者: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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