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生者,便不乏對自我、世界等付與思考與追問。人們或大處落墨,或追根究底,最終所表現出來的,不是哲思,便成臆想。生命,最容易被處理成一種深層邏輯的復雜詮釋,一種神圣存在的浮夸贊美。其就好比科學家之于宇宙,信仰者之于神靈。它因自身脆弱而直指永恒,因毓于多彩而高呼唯美,因精英意識而阻遏著爭鳴,因集體盲從而掩蓋了本真。結果,它所失卻的,往往是些最為值得深思的隱秘。
那是一些最容易被提及同時也最容易被理想化、藝術化的東西。倒不是人們對其欠乏更深的探究,疑問之處在于:在一個儼然龐大的群體面前,我們是不是傾向于一種虛假的掩飾,一種怯生的回避?這些隱秘不啻為幽幽細語,喟然太息,而更是心頭的一處陰霾,頭頂的一團烈焰。它們裹藏得嚴實,但又裸露得真切,它們可以承載起一個生命,但也可以覆沒掉一個生命。尤其是思想之潮越激涌的時刻,這些意念,越是活現。
生命其實是一個被修飾的過程。就像一棵大樹,我們可以形容它生長得挺拔繁茂,綠蔭遮天,但我們也當看到大樹根底的欲望,翳處的陰暗,還有它那深深的孤獨。
這是一棵孤獨的樹。
在陜北高原貧瘠的土地上,站立著一棵樹,它的四面有多少山便有多少溝,山與溝一起一伏,一呼一應,而這棵樹便置身于山之麓,溝之沿。樹的周圍再沒有別的樹,有的只是稀疏的雜草和幾株葉子稀少,芒刺堅硬的寧條。這棵樹的樹種當屬楊樹類,只見那大而密的葉子將樹冠編織得遮住了相當一片天。枝干上再生好幾次枝干,縱橫著將生機直輸稍末。樹身粗且直,雄壯,有力,粗糙出滄桑,直立出堅挺。兩節樹根已迸出了地表,但仍緊緊地抓著大地。
好一棵大樹!此地此景,它多么像一位傲骨錚錚的硬漢,一位腹納乾坤的巨子,一位清靜悠閑的隱士。而在成全自我的同時,不知是它選擇了這片土地,還是這片土地選擇了它?
大地默默無言,荒曠之上,唯有一棵樹的隱秘之處不停喧囂,這喧囂源于孤獨,正如孤獨蘊積出狂歡。不管是歲月流逝,還是風物永恒,那一片孤獨始終伴隨著這棵樹的生長,直至死亡。但誰又能說清,死亡是不是更大的孤獨?一種生命深處固有的情感,從大樹根底汲引而上,穿過結實的樹身,在那些繁茂的枝葉間不停回旋,偶爾積郁為晨露,或迎來一場雨,但之后便風干于無數烈日之下,在一個如期而至的秋日里,一葉擲地,遺響千年。這棵樹依舊靜靜地站在那里,它在想些什么呢?一位詩人寫到:“遠方,你看到一片沙漠托起自己的背影,目光被大地的呼吸攪得渾濁……”
誰能否定一棵樹的孤獨,誰能否定荒涼的大地上一棵孤樹的孤獨?我不能。當一聲嘆息輕輕墜地的時候,那一條心路上的風景最是清晰可見。多少個日子里,它仰天俯地,與風耳語,與雨訴說,枯榮中重復著所有的記憶;它吐綠于萬物復蘇卻無人提醒的陽春,夏日里想象著山對面的蒼翠以及遙遠處水流的湍急,而后送走了秋收的莊稼和衰敗的野草,并在入冬前默默換上一身簡陋而肅穆的裝束;它看到蟲飛蝶舞,成雙嬉戲,看到孤雁南飛,徐徐盤旋,看到如血的殘陽染紅了天穹,不眠的繁星擾醒著夜晚;它也許偶爾會自視孤高,偶爾又自我嘲弄,就像它的生機頃刻間染綠了遠處的大山,就像它的陰翳一時又罩暗了腳底的溝谷。
好一棵孤獨的大樹!天地間如此一景,荒涼中如此一幕,且看,歲月走過,它更孤獨得高矗葳蕤,生氣盎然!
世間萬物真是神奇,從某種大的生命范疇來講,其與我們殊途同歸的,不只是由生到死,而更是某種情感的一路皈依。正如歷史使人明智,自然會使我們自知。就好比我們由一棵樹的孤獨從而想到自身的孤獨,或者說是我們由自身的孤獨從而看到一棵樹的孤獨。
那孤獨,仔細想來,是由于內心的喧鬧和四周的荒曠。一個焦躁莽撞的靈魂,不知是否能平靜的走到生命的終極或回歸到起點?
其實,所有的不歡不都是源于內心的不平靜嗎?所謂痛苦不過是我們歡樂追逐進程中的最后一次駐足。而在某一次痛苦中,你所遭遇的恰是孤獨。孤獨是孤立,是無援,是過程,是歸宿,是永恒。孤獨是孤獨者心中的故鄉,是生命落腳的最可靠的一站。孤獨是一場陰謀,粉碎它的仍是孤獨本身。孤獨是悲壯的,是凄美的,是意蘊十足的。孤獨使天地廣闊無邊,使歷史一去不返,孤獨使崇高成為崇高,使低俗成為低俗,孤獨使生命還原到最初,重新審視一種美,摒棄一種惡。孤獨不值得羞怯,孤獨無必要掩藏。萬物都是孤獨的,人人都是孤獨的。我們知道,詩人是孤獨的,哲學家是孤獨的,天才是孤獨的,圣賢是孤獨的,其實,凡夫俗子同樣是孤獨的。孤獨雖有大小之分,深淺之異,但它最初的隱情卻都是一樣的,這一點,弗洛伊德的哲學思想似乎最具有說服力和攻擊性。看吧,無論何時何地,都是孤獨引誘你走向喧囂,逼迫你走向寧靜。
于是,大地上有了行者,有了嘯傲林泉的隱士,有了沙漠里踽踽獨行的旅行家,有了鬧市中衣衫襤褸的落魄貴族。那些忘乎所以的恣肆狂歡是以尚未悟得準確的生命定位為前提的,一旦悟得,狂歡也就消失殆盡。
大地更為寂靜,這一棵大樹,竟越顯招眼。
然而,沒有人愿意坐守孤獨,沒有的。即使是這棵樹,或許有一日,當是一個靜夜,這棵樹終于耐不住性子,如一頭猛獸般開始瘋狂地奔跑。它一路轟鳴,越過黃土高原的千山萬壑,越過一馬平川的碧綠田野,越過繁華熱鬧的大都市,越過歷史的界限和命運的隔阻,抵達一處巨大的森林。森林中有和它一樣高大的喬木,有比它更顯蒼幽的千年松柏,有茁壯而生的各類小樹;從草茂盛,綠意縱橫,百鳥歡唱,百獸游走,土地氣熏煙蒸,萬物競相生長。但是這棵樹,他會為自己尋得這樣的歸宿歡欣鼓舞嗎?不會的。它依然孤獨,并且陷入了更大的孤獨。不是嗎?色彩斑斕的畫面上往往最能看出蒼白,嘈聲鼎沸的場合中往往最能感到死寂。
正如我們無法否定一棵樹的高大,對于生命,我們無法說它不神圣。但是,在那高大與神圣的背后,我們似乎還能看出更多的東西來。每一個生命的誕生便開始了對某種意義的履行,每一種情感的漫延都順從了一場特意的安排。孤獨,便是一例。所以,去理解孤獨,去正視它。它也許不只是心中的陰暗與不幸,而更是精神上的恩澤與福祉。當然,這話只能以一種期望的姿態說出。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史鐵生語)。這歌舞何為?我們可能知,可能不知。
歲月匆匆,快看,這棵樹,這棵高大而孤獨的樹,正要換上一身新綠,迎接又一個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