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日記
2018-03-28 16:39:13
作者:王芳
流浪日記
作者:王芳
總是在天下流浪,仿佛這樣才知道自己的靈魂一直在左右。與山河對話,與草木共呼吸,世間文明的密碼輕悄悄地住入我的心里,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地方,那些不可言說的情愫都變成了素手輕撥的琴聲,在深夜彈給自己聽。
雙塔:青磚雕琢的1599
1599,大明朝已經拽不住時光的尾翼,自從張居正死后,這一個曾經把蒙古人趕回草原深處的漢族王朝就已經如下坡的機車,一路向歷史的縱深處奔逃。
這一年,萬歷已經在位二十七年。這時候,萬歷如同一個任性的孩子,不肯向所有人就范。在此之前,馬可·波羅向世界打開了一個窗口,世人看到了絢爛的東方文明,自那之后,西方的一些人(最多的傳教士),帶著西方的科學技術前赴后繼地來到中國,而萬歷沉迷于宮囿之內,并不接見這些洋人。對內,萬歷在1599的時候,已經把自己和王朝一起弄的衰弱不堪。正趕上這時候人類正處于小冰期氣候,天災人禍,導致民不聊生。這些,萬歷自己不知道,而西方人正處在對于東方的膜拜中,他們的科技進步遠超過了這個曾經是西方的文明啟蒙者,他們看不到屬于明朝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傅霖,這個能進入史書記載的一位山西官員,他的視線不能看到世界的變異,但他在明朝的官場上看到了一點先機。萬歷自己其實就是一個最大的腐敗分子,并創造了體制性腐敗,在這樣的官場上,所有的功名都毫無價值,所有的道德都沒有市場,如果還有拯救的意愿,那都是飛蛾撲火。傅霖是進士出身,是文官,他卻能以文人解武事,兵備遼海,使后金的軍隊退避三舍,邊境肅然。中國歷史上有許多文人領武事,都功勛卓著。傅霖知道,一己之力難挽既倒之狂瀾,不得不回歸故里。
故里并州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風景形勝,對于傅霖來說,都是有療傷作用的。所以,萬歷再三征詔,他以清醒的政治目光,稱病拒仕。在故鄉的歲月里,傅霖要做的事很多,當時故鄉幾次大旱,再加上整個朝廷的政治氣候,故鄉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里。傅霖很忙,忙著以另一種方式效力于家國,不肯再去朝堂中浪費自己的有限歲月。
當然,這樣一個心系民生襟懷百姓的人,是不會拒絕來自于民間的請托的。太原的風水、并州的文脈需要一座塔來提振,而百姓們需要一個他們信任的監造者,傅霖眾望所歸,傅霖義不容辭。
于是,萬歷朝少了一位官場戰將,太原城的地界上多了一座文峰塔。而萬歷朝乃至大明朝的官員們甚至皇帝們都被歷史淹沒了,這一座文峰塔卻飛越了清朝的興盛衰亡、飛越了民國的巨變滄桑之后,依然以挺拔之姿吸引著世上諸人仰慕的目光。
當我一走近永祚寺,這些娓娓訴說的聲音,便和那座塔一樣,越過千山萬水,與我只隔著一道音墻。
我錯過了永祚寺牡丹的盛放。但是,這不要緊。滿院枯瘦的花枝,虬勁而強壯,稀疏的根莖間依然可以暢想出當初盛放時的狂妄。肯定是那樣目中無人地開放著的,我想,那被后人譽為“紫霞仙”的花瓣,便是以武則天、楊玉環的容顏呈現的,那都是我們山西孤絕的先例,可以摹仿但再不可超越。
1599的牡丹,容顏一定不老,根莖一定茁壯,可以跨越時光,老去的都是世間的紅塵雜事。
連盛放牡丹的園子,竟然以花一樣的容貌出現,超出我的想象之外。花壇如花瓣,朵朵綻放。我在這樣古舊的方磚間行走,竟然有些疼憐。我一直是個疼花的人,所以我喜歡黛玉,此刻,不忍心在這樣的花上行走。
極目處,大雄寶殿、禪堂、客堂都用青磚砌出。青磚之間,既有規則又是無序地排列,這種我們看似找不到秩序的組合,竟然在四百多年前整齊的磚墻上,開出了無數的磚花。斗拱是花、垂花柱是花、雀替是花、懸魚也是花,就連三圣殿內的藻井也以絕艷的豐姿出現,一時間,我在這初冬的落葉間,看到了花團錦簇的盛景。是花,便有了生命,盡管這些磚花常開不敗,卻也難掩歲月交賦于這花的滄桑與寂寞。四百多年,有些寂寞,我們已經讀不懂了。
誰?有這樣的妙思,能用青磚砌出花的模樣,讓這園子在花朵的開落之間,一直貌美如花?
不由地嘆為觀止,這永祚寺內,滿眼都是青磚雕琢出的風情,如同佛的蓮花寶座。這世間,每一事每一物都是有情感的,永祚寺的一切也一樣,每一塊青磚、每一株花草,都有不可言說的佛性與尊嚴。不管此刻,大雄寶殿里落坐的是誰,祗樹給孤獨園也已經給了我們啟示,一只腳踏入這里,就進了佛陀的靈境,子起子落的地方都是皈依。
除了文峰塔,這些園子,這些建筑,都不是1599的產物,但是,是1599的延續,貫穿著1599的靈魂,四百多年來,這些物事在一起,周圍的萬物生靈都在這里隨遇而安。
那一墻之隔召喚的聲音越來越強烈,我只好穿過月亮門,離開祗園勝境,來到塔下。這一夜,沒有月光,城市的燈光穿過霧霾而來,把塔的剪影留在地下,留在三圣閣的檐角,仿佛有著千古的對話,而我,很想把這玲瓏的剪影帶走。
很慶幸,是雙塔。
能夠陪伴1599文峰塔的是妙峰法師建造的宣文佛塔,雖則晚生了九年,但無妨雙塔四百多年的相依相伴。許多個歲月,寒來暑往,櫛風沐雨,雙塔一起喟透風月,一起見證并州城的衰落和繁榮,這是多么幸福的事!在這個無常的世界上,千百座塔,木塔也好、磚塔也好、鐵塔也罷,都是孤單地在世間飛越,而我們雙塔卻因緣際會地成了雙,即使有淚,也流成了兩行。
雙塔的身高近似,模樣也近似,一樣地是青磚砌出的,重疊錯落,仿如阿彌陀佛站在眼前,接引眾生前往西方世界,那里沒有生老病死,沒有無盡煩惱,一片清明圓融。不由得,雙手合十,口喊一聲“阿彌陀佛”,也許這樣就可以消彌我的執念妄想。
雙塔立世的這些年,容顏被毀損過,而雙塔總是能在創傷過后,很快地達到忘我的境界,重新修煉一個大自在的身軀。如同男人守護著女人一樣,守護著永祚寺以及永祚寺里開出的磚花,守著太原城。
可太原城在日新月異地變化,變的不再是雙塔的舊識模樣,雙塔為此時常會泛出幾絲憂傷。
在這樣的雙塔下,面對著萬歷在皇宮內陰鷙的冷笑,覺得冷冽。張居正死后,萬歷的母親宣文太后專注佛事,捐資修建了佛塔,卻也不能讓萬歷停止毀損的步伐。而1599,在大明朝的東北方,一個叫努爾哈赤的人已經40歲,正值壯年,他正在厲兵秣馬,要與明朝爭奪天下,再過17年,努爾哈赤就要建立大金國了,而開啟清朝歷史的皇太極也已經7歲,歷史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在1599之前的1583年,一個叫利瑪竇的意大利人把望遠鏡帶到了中國,在1599之后的1601年,利瑪竇進入了紫禁城,想把望遠鏡進獻給萬歷皇帝,可萬歷不稀罕這個東西,他不稀罕一切科學技術,通向世界的大門被萬歷武斷地關上,他的內心版圖不斷縮小,也縮短了東方文明前進的路程。如果看到伽利略制造的這個望遠鏡,萬歷能不能看的遠一些,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我們的雙塔無意中以類似于望遠鏡的形象和功能的模樣,挺立了四百多年。雙塔看到的不僅僅是并州城的興衰,還有整個東方文明的興衰,因為300年后,西方人就要帶著他們的鴉片和堅船利炮打過來了。
塔的建造總是帶有一廂情愿的性質,而這種一廂情愿的向往并不能挽救命定的劫數,如果不能有登高望遠的胸懷,一切都是妄想。歷史的迷霧,讓許多睿智的當事人都看不清楚,何況那個執迷不悟的萬歷呢。
1599之后,又過了8年,一個拒不入康熙朝的傅山出生了。這就是一個傅霖的翻版,而康乾盛世也只是曇花一現。
大慶,只與風月有關
拽著時光的尾翼,在天空中劃出一條白色的弧線,我便來到了大慶。
站在大慶的土地上,濕潤的空氣便綿綿軟軟地沁過來,就著高天流云,一些憂煩和心頭隱疾次第消失。
一種香味,與自己亦步亦趨,長長地呼吸,弄香花滿衣,作展翅欲飛狀。朋友說,我是和丁香花一起來到這里的。我展眉淺笑。生活,在詩人的眼里無時無刻不成詩。丁香花,象無孔不入的投機者,兀自盛開在大慶的每個角落,只要適合植物生長,它便要擠占一席之地,且要把這初春開出一城的花香。在這迷疊的花香中,我的心魂輕淺地掠過,只聞花香而不究其源,只聞花香而不聞其色,等到那個氣質姣好的女子拍下了丁香花瓣,我才驚覺,在共同的花葉輕舞中,其實是有不同的生命姿態的,二瓣、三瓣、四瓣、五瓣,不同的模樣暗暗地生長出不同的生命質地。人說,遇到五瓣的丁香花,會遇到幸福,于是我在朋友圈收下也傳遞出這種好運,愿這世間的幸福不會象花朵一樣,只燦爛一個花季。
我,從山西飛抵大慶,交錯了一個花季。
風,真的很大,空氣還濕冷著。大慶的花香之外,樹木還是鵝黃或者嫩綠的嬌憨,與凌亂的風斗智。遙想著故鄉的牡丹,已經從繁艷開到即將謝幕。朋友說,我來早了,一個多月后,大慶才能到達最美的季節,蓮花才能開出詩意,蘆葦才能長成詩經里的蒹葭蒼蒼。我低頭,淡然而笑,與一個人,一件物事,一個城市的緣份,并不能編排或者算計,只要遇到就在恰好的狀態,只要心中有愛,無處不成風景。
丁香花多開在湖邊。
大慶多湖,這是天地的恩賜。
嫩江、松花江,連接著這些湖泊,雨不澇旱不涸,與天地共生長。這些湖泊象大地的眼睛,一眼又一眼,用不絕的波光瀲滟,完成與天空的絕命勾魂。有飛鳥在天與湖之間,啾啾往返,它是天與湖的信使,在這世間最遠的距離中,虛度自己的天光日月。也許真有魚深潛海底,等飛鳥的情話。只是我站在湖邊時,心中卻是天地的蒼茫遼闊,聽不見世間萬物的情語,看不到天地的深情。距離,在我眼里,唯其遙遠的距離,才構成了億萬年的滄海桑田。
不廢江河萬古流。
上百座湖,我不能一一丈量,只能選擇在黎明湖、乘風湖這些大一些且名字好聽的湖邊,自己與自己對話,與時間對話,也與空間對話。極目處,省略了垂釣的、散步的人群,暗淡了水岸邊的楊柳毿毿。湖水任性地鋪展開去,急欲成“秋水共長天一色”,可有一些建筑硬是擠了進來,隔斷了秋水含煙。這些建筑便是大慶人的杰作,或是高樓,或是形態各異的各個展館,硬生生地橫在水墨間。大慶人便是用這種戰天斗地的精神活著的,這個精神流淌在大慶人的血脈里,雖則幾十年,卻已長成骨頭連成肉。在這曾經的莽莽蒼原上,豎起了許多豐碑。城市象得了水份滋養的水草,攻城掠地,越來越廣闊,濕地環繞其間了,草原也被包圍了,大慶以彈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在這里,反正蒼原遼闊,那就呼吸著自己的呼吸,喧囂與安靜共存,現代與古代同步吧,建成自己的國自己的城。
大慶,就是這樣,在荒原上繁衍出茂盛。
是的,在這現代化的版圖中,隱藏著遠古的訊息,億萬年前的古生物生長過,又滅絕,在地球的一次次怒火與狂濤中,化成另一種生命方式儲存下來,變成了石油,就在我們行走的腳下,就在我們徜徉的湖泊之下,安靜地等待,等待著再一次幻滅。我們的每一次呼吸以及吃穿用度,都是古生物的寂滅,想到這里,心,忽然疼了起來,這世間的物事,走了,就有可能不再回來,這樣的滄海桑田,是飛鳥與魚的距離,錯過了,便是一種痛。
濕地比湖泊更寬廣,生長著各種生物。山兔、狐貍、黃鼠狼、黃羊、狍子,狼、貉、艾虎、狗獾、旱獺、水獺、貓頭鷹、鵪鶉、烏鴉、鵲雀、非眉鳥、燕尾雀、紅馬料,三道門、蘇雀、燕子、雉雞、百靈鳥、鴻雁、丹頂鶴,數不來的動物以及植物們深藏其間,蘆葦還是一片蒼黃,卻也一樣涵養生物。細細觀之,接近湖水處,已經青綠起來,蒹葭蒼蒼指日可待。在這里,打濕的羽翼都可以風干,那些塵世的怨念都不會留下痕跡。在時間的青草上,你能看到時間與世界如何交歡。大自然不會辜負任何人的期待,永遠給人的是美、是永恒。
站在濕地上,風從身體穿過,帶來幾許憂傷,還未曾離別,已經開始想念,讓人心心念念的不是濕地上同生共長的人間生靈,該是大慶人吧,他們熱情、寬容、不拘小節,你可以在這里獲得大自在。這里沒有高山,自然也沒有登高望遠的不可一世,這里的水億萬年不絕,自然也就上善若水,容萬物而不爭。就象家人一樣穿梭于這些美景間,心也無比的曠遠和遼闊。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這不言的世間,與美共存同頻,大慶人是幸福的。而我,只是一個流浪者,隔著一條時光的河,于大慶而言,我是過客。但我不會忘記,有這樣一個城市,在特殊的時刻,收容過我。我終于可以卸下塵世的疲倦。
不說再見。
在大慶,薩爾圖是月亮升起的地方,而我在這座工業城市里,忘卻了工業帶來的成果與危害,我只看到月亮升起,只聞到盛世花香,我被一株草木劫持,被一粒塵埃俘虜,也被一片風聲拷問。那么,這座城,就只與風月有關。我在人生的荒途上,輾轉成歌。
愿山河靜美,盛世長寧。
賀蘭山的巖畫密碼
寧夏的暴雨未約而至,也許曾經有過暗示,人們忽略了。我不知道它有著什么樣的憤懣和怒意,終于化身成泥石流肆意地從賀蘭山奔騰而下,這力量雷霆萬鈞,石頭、山峰、河流、樹木、道路、紛紛不戰而降,地面上滿目瘡痍。
當我看到晴丫頭發出的圖片,心底里陣陣凄涼。世間的物質,創造的時候特別難,毀滅卻很容易,物質與情感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人類常常束手無策。
那滿地廢墟,是泥石流的河床開出來的破敗之花。河床下卻有我走過的路,在這個人世間,總是與自己相關才有所感應吧,所以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個不怎么討人喜歡的成語。我曾在晴丫頭的陪伴下,頂著烈日,走過山川、樹木、河流,去看賀蘭山巖畫。
我不知道在這個已經沒有秩序的廢墟之上,有沒有巖畫裹挾其中。新聞說是有的,但我不愿意有。能不能讓所有的物質停留在原來的地方,不生不滅?可恨,身無彩鳳雙飛翼,此刻盡管有許多心疼和惦念也無法抵達,只能在遙遠的黃河之東臆想著黃河的上游,我曾經停留過的銀川,有一些來自遠古時期的人們的密語,在一點點地減弱,并要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地消失。
寧夏有水,黃河水。因為水,與其它大西北的地域相比,便有了幾分陰柔、幾分靈秀、幾分明亮、幾分通透。行走在寧夏的日子,腳步是輕盈的,胸腔是濕潤的,到處裸露的綠色也是挺直了腰身,帶著幾分屬于寧夏的傲嬌。同飲黃河水,心理上便親近些,或許這是我去寧夏的借口。
此刻,是那些命運多舛的巖畫,連通了時間和空間。我又仿佛站在賀蘭山下,與那些不規則的線條有著一些外人不想懂的對話。
關于賀蘭山的記憶是帶著童年的青草香的,才剛剛記事,便知道有個詩人寫下了“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這樣的氣壯山河,躺在地上,嘴里嚼一根草棒,總弄不明白,駕個破車,還能把山弄破?也總有個聲音會把你拉回來:快點撥草吧,天快黑了。幾十年于歷史的長河,不過是一彈指的時光,這時光把詩人和謬誤都帶走了。唯有賀蘭山三個字一直蟄伏在內心的某個地方,等待著衛青、霍去病、李元昊、成吉思汗這些名字,橫刀立馬,鞍鐙與馬蹄包裹著歷史的風雷,一次又一次地碰撞,直到你的內心堅硬又柔軟、多疑又肯定、好奇又淡漠,直到一切光芒與聲響都靜息,直到一切都灰飛煙滅。
真正站在賀蘭山下時,那些內心里的交鋒和詞匯都單薄的不堪一擊,就象風中的一片落葉。賀蘭山的強大秒殺了人類的自大。我是喜歡深山幽谷的,里面藏著幽微的美,或許是花草,或許是山鬼,總不會讓人失望。望見那些面容丑陋的巖畫,我卻體會到美的欣悅。石頭總是比人的肉體更永久的,所以很久以前的人把心思和所有的日常都刻在了石頭上,隱約中謀求著一種永恒。也許會有人懂的。賀蘭山的石頭耐心地等待了無數個世紀,不敢風化,就與風抗擊,不敢流失,就與雨搏斗,堅持著,等那些通靈的人。山間溪水清澈,映出我這個臨水照花人。在我與溪水相望的間隙,戰爭、祭祀、水草、種族、野心、對抗、游牧、愛恨這些詞語,在歲月里沿襲并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還有那些未曾實現的夢想、英雄沒有走完的路,都混在其中,堆積、發酵、訴說、演化,淡妝濃抹,既與歷史相依相生,又和世界竊竊私語,于是賀蘭山就比別的山多出了一些壯烈、艷麗和神密的色彩。只是經年愈久,這種色彩越淡,這種聲音越輕,象大山的回聲一樣,漸行漸弱,許多便東西消失了,我們讀不懂了。
是的,寧夏豐美的水草絆住了一個又一個游牧民族,而賀蘭山本身就是駿馬,這些民族在馬上就可以過出生老病死的人生全部,在馬上就可以飲盡愛恨情仇,他們從賀蘭山下沿著大山的褶皺蜿蜒行走,忽略了時間,也給自己規劃了空間。鮮卑、匈奴、突厥、回紇、黨項、瓦剌、韃靼,一代又一代地來來往往,去往天堂也去往地獄。生命在這些民族彪悍的不可示弱的爭鋒間,賤如草芥,刀鋒、箭鏃、戰車,從來是用血來喂養的,那些血水又順著賀蘭山的溝壑流走,滋養著水草的豐美。很多年的時光里,這都是一個黑暗且罪惡的輪回,那些山間開出的沙棗花、沙玫瑰等花朵,不知自己的前世的前世是拿人的鮮血來喂養的,更不知道它在搖曳間昭示著戰爭的本質。
在很遠很遠的古代,“祀”與“戎”狼狽為奸,祀為戎之前奏,戎為祀之理由。祀與戎都是國或族之大事,該勒石以記之,于是那些巫師或者略微與神相通的人們便用石塊在上面東一畫、西一筆、輕一點、重一抹,誰也不想少記錄一點,仿佛線和點之間有功績的顯示。其實,這都是歷史的騙局,它給你勝利的假象,便會在一定的時間內,又讓你迅速清零,誰也逃不脫這個規律,大唐不能,西夏也不能,匈奴不能、鮮卑也不能。風雨飄搖過后,歷史會給你一個結局的,很多人只是等不到結局。這些人,刻的太久了,從天地玄黃就刻到了現在,有一些在窺視中被覆蓋了,有一些在斗爭中被涂改了,我們看到的,永遠不是真相,也只有在線裝書的墨香里,還能拚湊出這些線條背后的刀光劍影和血與火的洗禮。也是有一些溫暖的,這些巖畫里,人與動物和諧相依,女人們早就學會了簪纓戴帽,只是相對于戰爭,這些都變得微不足道。
當然還能想起,莊子寫到曾經枕著骷髏睡去的故事。這些巖畫就是莊子的骷髏,是死亡者與復仇者的對話。當我在史書中看到,那么多的民族不過都是古匈奴的后代時,背脊上有冷汗滲出,歷史老人在旁邊冷笑,這些線條掩不住自相殘殺的實質。而西夏王陵在遠處,回應著我的一聲聲嘆息。
晴丫頭不打斷我,她去拍攝那些巖畫上的臉,有一張酷似太陽神的臉,我不相信那是阿波羅,那只是一個夸張和變形了的酋長。那些臉看似清晰,實際上,早在歷史的演進中模糊不清了。遠離拍照的人群,我站在一張臉譜下,兀自出神。看慣了戲曲中的臉譜,勾畫出濃墨重彩的深度自由,紛繁復雜,千變萬化,以一張臉譜便能確定一個人的命運和歸宿。而這個臉譜竟然是這樣的簡單,一個圓圈,內有一個叉,叉兩邊有兩個點,簡單的看不到指向,也看不到喜怒哀樂,但你知道,那就是臉譜,或許是祭祀完畢順便把面具刻上去的,或許在臉譜的周圍還應該有人跳儺舞,但此刻,所有的史實都漫漶不清了,卻不得不相信一個事實,戲曲的起源是祭祀,臉譜就是明證。
沒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歷史用自己的方法早就告訴你結果,可是當人們身處其中時,卻總是忘記這一點,又要為一己之私烽煙再起。時光到了今天,我們總是在講保護,講傳承,于是開掘、描畫、打扮、顯世,當該深藏的寶物現世,是不是就面臨著毀滅或消失呢?很少人會去想這一點。但大自然不客氣,寬袍大袖就這么一撣,無邊驟雨蕭蕭下,不盡泥流滾滾來,來自于幾千年的聲音和圖畫,不得不,帶著一些密語,帶著一些咒語,永遠地離開了。
美,脆弱是它的先天疾病,因為不可修復,不可再造,便孳生出不盡的凄涼,于是,我此刻祭出心中之劍,寫一篇關于巖畫的文字,代表我對寧夏永遠的懷想。
而賀蘭山依然是永恒的,包含著所有的信息,所有我們或憂慮的或欣慰的信息,但那都不是賀蘭山自己的負擔。我此刻忽然懂得了藝術家韓美林為什么要把他的美術館放在賀蘭山中,他破解了一些賀蘭山的私語,他獲得了部分文明的密碼,所以,我們看到他的作品,會忽然覺得心中一凜,隱隱然有痛感
姑蘇慢
寒山敲響了那座梵鐘,余波裊裊,于是我搭乘張繼的客船來到姑蘇。
姑蘇城外,我也去敲那座鐘,是想讓這鐘聲,蕩漾過千年時光,劃破夜與晝的距離,鏈接上張繼在楓橋上已日益枯瘦的失意。
在這相濡以沫的江湖(長江與太湖)之外,打量姑蘇。滿心滿眼的水,碧波余韻,氤氳出煙雨般的情境。清涼御風而來,柔柔軟軟地沁入我的肌膚,我瞬間化為水做的女子,柔柔軟軟,如絲如緞。
該怎樣叩響姑蘇的城門,那鐘聲便是我的預謀。
船,抑或是蚱蜢舟,輕搖櫓,慢扯帆,越過伍子胥不曾合攏的雙目,掠過那些俏皮的挑角飛檐。我不曾預設相見,姑蘇就在眼前了。
城里的人們,悠閑地或坐或臥,拈指對弈。一杯清茶,眺望著塵緣的彼岸,他們無視那些來來往往的過客,他們是自己的歸人。莫非,我撞入另一個桃花源么?無論魏晉,也不知有漢。時光之前綏到了這里,也只能被畫成一種慢。
慢,慢的河水都在倒流,只看見白居易還在筑堤。在白居易的眼里,子民安然,河流慢,船行也慢。輕攏慢捻的蠶繭,慢成了蘇繡蘇絹。太湖石慢,慢成了園林的處處風景,慢的人只能看到瘦金體的風骨。那些白墻黛瓦也慢,慢的上千年時光根本就沒有進入人的視線。
不得不,慢。
木瀆古鎮的上空,雨,不期而至。撐一把油紙傘,彷徨在寂寥的水鄉,而相約的人卻沒有了訊息。這清涼的語境,懷舊出了丁香一樣的惆悵。我是誰?我又在哪里?絲絲縷縷的孤獨襲來,我不由自主一遍遍地尋找,我需要一個人來陪我,不是天荒地老,不是咫尺天涯,只是一點兒籠上肩頭的溫暖。小巷的那頭,真有天使出現,此一刻,云收雨住,我破顏歡笑。伊人笑我:為何急如星火?在姑蘇,一個人也可以風情千萬。
是,我錯了,若不懂姑蘇的慢,就和姑蘇格格不入。
在塵緣里轉身,我慢慢去尋找,尋找藏在水鄉的幻境。
當元朝的鐵蹄踏破了山河,也踩碎了文藝家園的時候,一些園林就在江南興起了,山水畫與煙雨江南結合的天衣無縫。那是文人雅士們最后的防線,也是他們最美的藝術呈現。這些園林就是詩就是畫,就是讓人魂飛魄散的藝術,就是大宋朝最后的宮殿。亂世時,這藝術象花兒一樣盛開在江南,奇妙的是,盛世時,這藝術又順著京杭大運河回返北方。日暮修竹,翠袖薄寒,倚園懷想,塵世間便是這樣,一次次的毀滅,不死的文化總會以另一種樣子,一次次地出現。
那些清瘦的巷子里,古風古韻古祠堂。也只適合慢慢行走。
時空置換,若是古代,該有才子佳人在橋上相遇,這橋是歡喜橋,永安橋,也或是西施橋,美人橋。什么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牡丹亭的曲牌響起,聲聲回環,勾人流連。只能慢,走快一步就錯過了探花府、榜眼府,錯過了宋綢光滑的回文詩。
總以為素手評彈的都是董小宛,氣如絲,神不散。舊時光包裹著一個舊的靈魂,恍惚間,真的墜入桃花源。
不,不是桃花源,是桃花塢,是桃花塢里的桃花庵。
面對唐伯虎的墓,時光停滯在明朝。他在街上賣畫為生,潦倒不堪。一步三回首,一字字地讀出: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竟是來自于五百年前的桃花,擊穿我一貫的偽裝,世間事,無非是悲涼二字,而我在世間孤單地行走。想哭。
干將莫邪的劍身已在歷史中淹沒,劍魂卻化作姑蘇的阡陌。在這樣古舊的阡陌中飄蕩,陌上未曾花開,伊人不曾歸來,只傳來吳儂軟語在小橋流水中的淺吟低唱,拈一瓣情花,吟一口詞香,吳國的青銅器凝注了興亡的故事,觴未停,人未散,已是雕蘭玉砌都不在。
這樣的江南煙雨,都是藝術的故鄉。這樣的煙雨卻也透露出這里與古代知識分子精神傳統的聯系,也很容易地進入了我們的心。河水的流緩,也是時間的流動,它指出了一種有限與無限的接近,這樣的慢,也是一種幻覺,事物的本質還是流逝,這種流逝也還是姑蘇早就暗示出的悲涼,而不冥思者不可得。
張繼的客船早已在時光中沉沒,我也會在紅塵中消失的。
不敢浸入太久,還是回山水畫中慢慢臨摹一個煙雨姑蘇吧。此刻,時光隧道開啟,我臥著那一襲清涼緩緩離開。
煙雨潞州
誰說秋雨無痕,氤氳出一個煙雨潞州。
許是我前世的淚滴未曾落盡,隱忍成了今時的細雨紛飛,那么輕,那么淡,那么地哀愁與纏綿,翻手為云,覆手又成雨,天地間,在這樣將雨未雨、似斷又連的起承轉合中,化身出如霧般的輕煙。天青色等煙雨,未曾想,上天差遣我用這樣的方式來迎接我傾慕的人。
如果要有個時間,我把它設定在唐朝,只有那盛唐的繁華氣象才能匹配得上從京畿而來的人。從京城出發,要穿越過唐宋元明幾個朝代,才可以抵達潞州,潞州的唐詩宋詞元曲都蘇醒了,相互謙讓著,最后凝煉成一幅煙雨古畫來擁抱他們。
煙雨中的潞州真是暗啊,暗暗的飛檐挑角,暗暗的亭臺樓閣,暗暗的街巷,暗暗的南來北往的行人,這幅古畫已經發黃變舊,在車輛的沙沙行駛中,泛著淡淡的潮氣。
也合該是唐朝啊。唐武德年間,才有了潞州的稱謂,從此后,李隆基在潞州用別駕的身份,招兵買馬,網羅賢才,以潞州的煙雨為掩護,走向了開元盛世。那時的潞州輝煌一時啊,看花樓、德風亭、圣瑞閣、飛龍宮,無不以一個建筑的雕梁畫棟書畫出潞州的千里繁華。可惜啊,這無聲的煙雨有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細細的、潤潤的,就滴穿了千年的時光,屬于李隆基的王業之基,只能退縮于線裝書上,用一些方塊字忠實地記錄下千年的煙雨。
生生世世,這煙雨籠罩著潞州的塵緣,做著朝代更迭的見證,也做著兵火烽燹的目擊者,轉瞬一切都是紅顏枯骨。
煙雨中,這“與天為黨”古稱上黨的土地,年年月月與戰爭相伴,唐朝衰亡了,前秦、后秦、前燕、后燕、前趙、后趙興衰更替如云煙,皇帝輪流坐,今年到某家,宋朝興起了,金國打過來了,蒙古的鐵蹄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明朝又興起了,多少年多少代,潞州的人們只能在煙雨中守著自己的幾分薄田,冷眼觀望著戰爭的硝煙,鮮卑?匈奴?赤狄?白狄?羯族?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誰的后代,諸多苦都隱沒于時光的背后,被動地等待著一次次雨過天晴洗清秋的到來。
煙雨中,千百年零落乃至殘破的古關古隘都不說話,寂寂的冷兵器之微茫中,守護了潞州的土地,卻也鎖住了胸懷天下的格局。
于這紅塵之外、潞州之外、煙雨之外,局外人的惋惜如同這細細的雨絲。從雨到晴,需要一座橋吧,連起細雨潤萬物之后的五谷豐登,連起戰爭之后的滿目瘡痍,連起山河之外的漁樵耕讀,連起官員們的豪奢糜爛,連起豪強們的魚肉鄉鄰,也連起了每朝每代人們的心,有時候,真恨不得這是座斷橋,再無故事可寫。
可上黨門從古至今依舊巍峨,“風馳”“云動”于煙雨蒼茫中都未曾變色,唐玄宗走過、宋徽宗也走過的龍興之門,卻不得不允許一個布衣與他們平起平坐,這一介布衣,原本是一個糧庫小吏,只因不滿官府壓榨民不聊生便揭竿起義了,自古農民起義哪一個得了善終?陳卿兵敗押送京城赴死的那天,也是這樣的煙雨籠罩,山川垂淚為之送行,陳卿用973刀凌遲處死的英魂換來了潞州之名的徹底埋葬(從此潞州改稱潞安府)。618年到1522年,潞州有過九百多年的風雨飄搖。
我們是歲月的拾荒人,過往的時光都死了,如今我能給傾慕之人講出的只是時光的碎片殘骸,一片片拼湊,也只能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站在翠云山上,面對著唐朝的舍利塔,面對著唐朝的燃燈塔,那些金戈鐵馬、那些江湖紛爭都漸漸遠去。一座有著六道輪回暗喻的舍利塔,一個有著寂寂不滅長明燈的燃燈塔,一座濃淡相間的青山,一座煙雨中的寺廟,一個灰暗天空映襯下的挑檐,一個碩大的古樸斗拱,一個已與古廟渾然一體的張宇飛,一壟古意,一縷閑,一腔悲憫,一絲怨,一股檀香,一味歡,一陣陣禪意如煙雨紛至沓來,自在無礙地進入心間。
這一刻,我,友,傾慕之人,我們都是閑人,就著檐角的滴水,一起傾聽的都是別人的故事,用漫卷的詩書換來了歲月的蒼顏,縱使山水迢迢,也在這禪意中,省略了離合悲歡。
我們從唐朝而來,又要從明朝離開。
揮別這一簾風月,這一間寺廟,該有半死桐的琴聲響起,配以細雨打濕的流光,那是人生能得幾回聚的哀嘆,那是對于這個“面日下之長安,指云間之吳會”的土地打心底里的疼,輕輕淡淡,幽幽遠遠。
用這樣的煙雨迎接他們,又用這樣的煙雨送別他們,從潞州到京畿有航線,飛機騰空而起,天空那淺淡的弧線,畫出了一座橋的距離,是山野到廟堂的距離,是江湖到朝堂的距離,也是靈魂左岸到右岸的距離,從此端到彼端,怕是得窮盡一生。
煙雨紛繁,有誰會許我一世紅顏?
誰引我,來到阿拉善
1
錦帽貂裘,把都市的香酚和曖昧扔在身后,我與一座城相遇,一座叫做富饒的城。
這座城在紅塵之外,暗藏著一些生命的昭示,唯有走近,才能懂得。
天色向晚,夜風吹起,星垂平野闊。山,簡潔成一個輪廓,城市低矮的建筑影影綽綽。明明滅滅的燈火象一座城市的眼睛,閃耀出媚惑。靜靜的夜里,響起了“叩叩”的聲音,空曠的世界傳了很遠,那是我的敲門聲,我來敲這座被沙塵磨礪過的小城的門。整個城市都醒了,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聞著風吹來的清香,一時間,心肺也香馥起來,對著這個城市微微一笑,我溶入夜里,也溶入這座城里。
端起一杯蓯蓉酒,不得不心動于那些個不可言說的緣份,這緣份,古樸也清雅,深情亦疏淡,卻那么美麗,那么恰到好處。
這座小城,蒙語叫做“巴彥浩特”。
2
踏著光陰而來,我走進沙漠。
我來尋找我前世的鄉愁。
自從看過《狼圖騰》,就對騰格里有深深的系念,那樣的蒼涼遼闊才是我該去的地方。如今,我真的來到騰格里沙漠了,我懷著那樣的虔誠,帶著那樣受寵的思念。
天,有多遠,沙漠,就有多遠。
起伏連綿的沙山,在太陽下閃著佛光。沙,靜謐了,山,靜謐了,湖,也靜謐了,整個世界燦爛出地老天荒的意象。
眼,睜得生疼,生怕錯過些什么,心,一陣陣地緊縮,唯恐留不住這美妙的佛畫。
吉普車在沙山之間飛渡,回旋、起落、俯沖,款擺出許多種姿勢,如同覓食的蒼鷹。我不得不,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喚,這呼喚是在亙古的沙塵的雕刻線上,穿越了萬水千山,穿越了幾萬年的時光,喚醒了我的拒絕、我的麻木、我的與世隔絕,也喊破了我對阿拉善從前世到今生的情動。
至美的風景可以療傷。
在天鵝湖上眺望,遠處的賀蘭山,穩穩地臥成背景,黃色的沙山裊裊娜娜,沙棗樹象點綴在沙山上來不及洇染的墨跡,賀蘭山有多長,騰格里的沙就有多長,它們和賀蘭山亦步亦趨。結晶了的天鵝湖上,傾倒下一位紅衣女子,不知她是不是在攜著清風閑游、枕著白云休憩,不,不,她應該是在心底敘述著對騰格里的相思。這樣的風景,恁是丹青妙手也畫不出吧,更何況這已是一種禪境,無窮般若心自在,萬千煩惱都消失不見。
高高的沙山上,我終于可以貼著沙粒的肌膚,那樣光滑細膩而冰涼的肌膚,涼出我明媚的憂傷,捧一抷沙,沙不肯,又從指尖滑下,一粒,一粒,萬千粒塵沙,真的是萬千年華嗎?誰又能點化!有人把我推下了沙山,我便順著塵沙席卷而下。天、地,都在此刻旋轉,時空發生了變化。前世的前世,在三千弱水的那邊,我不過是一株蓯蓉,沙是我的房,梭梭是我的男人,我日日吸盡梭梭的精華,采陽補陰,終于淬煉成一個如狐般的女人。沙的低凹里,我躺下,真想就這樣死去,也只有死,才可以安枕修行,與山河同在,與歲月同眠。
這才是那個叫做歸宿的地方,我穿越一生一世的滄桑才得以遇見。
3
班超一定不知道,在他身后1600年,還有一個定遠營。
我來到定遠營,飛越了中原到西域的絲綢之路,也飛越了幾百年的時空。我來,是一種神秘力量的牽引。定遠營里,有一座阿拉善王府,王府里曾經有九代十個多羅郡王。
我悄悄地走過一個又一個院落的大門。我輕淺地調勻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驚動了兩百年前的英魂。灰瓦白墻綠色的琉璃,靜靜地吸附著塵沙。一個院落套著一個院落,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在這遙遠的西域,在這蒼涼的大漠邊,我竟然看到了我熟悉的四合院建筑格局。風撩動我的神思。最高的房屋,是懸山頂,那一個碩大的黃色懸魚,仿佛記載了這個和碩特王府曾經的輝煌。
延福寺的喇嘛進進出出,面容一片安詳。我聽不到梵音,卻無礙我和王府的交流。轉經堂里,我逆時針轉了七圈,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消除了前世的罪孽,那換一個心境清明,也未嘗不可。
王府外,零落著一段清代的夯土城墻。藍天下,這城墻,是千萬中原人民的紫塞,紫塞下的王爺用百年的時光打造過清王朝的安寧。有了他們的守護,才有了康乾盛世,才有了發生在皇宮里那些皇子爭寵、熱河避難的故事,才有了百姓們的粗茶淡飯、安守田園。在我心里,這不是一段殘破的墻,而是一道與賀蘭山一樣巍峨的屏障。
站在朔風里,城墻下,我的身涼成一顆石頭。適時,有一雙溫暖的大掌伸過來,我攥緊了不想放。我不屬于這個世間,不過是在這個大千世界游離的孤魂,我留不住人間的溫度,風吹來,仿佛要吹走我的所有,我的涼,是蠻荒的那種涼。此刻我攥緊的不是手,而是我在塵世最后的溫暖。
這一抹溫暖里,我在懷想,兩百年前,那些王爺是不是也象我今天一樣在這些院落間來回穿梭,狼煙起,江山北望,龍起卷,馬長嘶,他們穿起鎧甲,又要去出征了嗎?院落里的那些女人,又是怎樣渡過他們的天光日月呢?民族的不同,是文化上質的不同,我無法猜度她們的情感,是不是和漢族女子一樣,無奈地想念“春閨夢里人”。
天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這一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都在這一個三維空間內。把這蒼涼而悲壯的美景移入心里。該走了。
4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倉央嘉措。
在賀蘭山中,在那個幾千年駝鈴聲聲、馬鳴嘶嘶的賀蘭山中,你欽定了一座寺廟的住世之處,棲臥在八瓣蓮花中。
當年你真的從青海湖出來了嗎?躲過了清軍的押送,躲過了蒙古人的圍剿,躲過了一切紛爭?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在我的心中,你本就不是六世達喇這個符號,你是我們的情僧,你與我們在最深的紅塵里相逢,你不是佛,卻也是佛,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你生來就該這樣,欠下這情債,你也會普渡眾生。
聽到你的名字,我已顧不得風景。那紅黃相間的廟宇,那冷峻端正的白塔,那經幡,那佛雕,那山,那樹,都從我心里遠去。正殿上緩緩坐起的枯佛,是那般地神圣莊嚴,你面無笑顏,卻與情之內核為伴。
在這里,一卷卷的經書,裝載你多少回憶?一盞盞酥油燈,點燃過多少凄苦心緒?那一步步磕來的長頭,又是多少迷夢中的人?
倉央喜措,那年我在拉薩的街頭,轉過經筒,就遇見了你,從那時起,我唱著你的情歌,在塵世歷情愛之苦。我也曾跋山涉水地尋找你,我也曾一宿一宿地聽著桑吉平措的《相見》,去觸摸你的溫暖。可是,想不到在這里,在不期然中,我撞見你。
一瞬間,我痛了。
塵世如此薄涼,你的情歌中有那么多的憂傷,卻能給女人以慰藉,你是我們最后的稻草,越過你,就要了女人的命,那便是隔世的絕望。
站在這座廣宗寺的冰掛前,我不過是南海里的鮫人,忍不住地為你落淚成珠。世事如迷局,你會不會告訴我,哪里是我的皈依?
車行往銀川的方向,我回眸,倉央嘉措啊,我一回眸,參悟到你的氣息,卻也老去了三百年的韶華。
5
是誰,吹起長笛,撥響胡笳,誘我前來?
在阿拉善,喝奶茶,吃羊肉,聽蒙古長調,也在巴彥浩特這個小城游蕩,雖是初相識,猶如故人來。
又是誰,在阿拉善的天空下,做成一道錦色風景,讓人不得不把心魂都擱在了這里,在阿拉善的沙塵之外再不能動用?
歲月靜,山河寥落,每一寸土地都發出一種無法與之共振的絕響,組成一種生命的秘境,讓我不想歸去。
孤身而來,又是孤身離去的孑然跫音。這世間,誰可以把我做成阿拉善的蓯蓉標本,肉身離去,靈魂長依?
阿拉善,從此以后,你還是你的錦瑟,我卻無法安度我的流年。
作者簡介:
王芳,曾以小妖之名行走江湖。素心素顏素履在天下行走,總以為精神大于物質,所以簡簡單單地活著。癡迷文學癡迷戲曲。皈依自己的情感,不管歲月的長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散文集《沉吟》《關城懷古》《拈花一笑》以及人物傳記《明心梅韻》,現就職于《映像》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