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詞
——序安琪詩集《美學診所》
文/胡亮
在我的詩學小辭典——如果真有這樣的小辭典——里面,“生命”,“文化”,可能是一對反義詞。所以如此,不能說無涉道家思想。生命歸真,天道也,文化趨偽,人道也,真偽殊途,天人交戰。當然,任何話都不能說得太絕對,冤家,不妨又是親家,——這是我近來習得的“騎墻術”。仍以生命和文化而論,即便體現為詩,“安能辨我是雌雄”,亦頗有難分難解的時候。如此說來自是圓融,然則,為了討論的方便,甚至,為了討論的清晰度,我們只得暫時把生命和文化作為一對反義詞,——可見,所謂理論,確乎偏灰。生命也罷,文化也罷,大,無當,無不當,適于討論任何人類現象。往我們關心的方向說,往小里說,這兩把卷尺,可以丈量任何文學作品。故而,就有所謂生命詩學,所謂文化詩學。這兩種詩學,定要讓可憐的文學來做選擇題:從發生學的角度來看,文學的內驅力是生命還是文化呢?或者說,文學是一種生命現象還是文化現象呢?這道選擇題,很傻,很天真,左右為難,又有那么一點兒值得去做。夾縫里面求生存,既是危機,亦是宿命,逃不脫,這是批評和批評家勢必陷入的危機與宿命。
生命詩學,文化詩學,乃是兩個常常失靈的工具。尤其是文化詩學,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說,在一定范圍內,很難用以解讀女性詩。即以福建而論,自冰心,而鄭敏,而舒婷,性別從來不是局限,即便是局限,也是一種成全性的局限。這個話的意思是,她們的寫作,總的來看,乃是安于性別的情感本體論寫作,——當然,鄭敏治哲學,詩里邊不免夾帶著一點兒無性別的思辨力量。情感,思辨,乃是生命之兩翼。自情感,而思辨,再往前走,就容易碰上無垠的文化:作為外部世界的文化。仍以福建而論,自冰心,而鄭敏,而舒婷,再往前走,很容易就碰上安琪。那時候,安琪還非常年輕,她對躍躍欲試的生命詩學說:累了?那就暫時在這里打個盹吧。她轉身走開,轉而接受龐德(Ezra Pound)的引領,憑其長詩,要去給文化詩學提供用武之地。
安琪的寫作史,可暫分為前期和近期。前期,亦即漳州時期,近期,亦即北京時期。前期安琪,尤以長詩引人矚目。不是一部,兩部,而是很多部,尤以《輪回碑》最為著名,細讀可知其對龐德《比薩詩章》的應從。連瞎子也看得出來,安琪的抱負——這是多么陽性的詞啊——乃在修辭上的發威,乃在材料上的失控。對,就是發威,就是失控,就是修辭和材料。爭雄,而非守雌。《輪回碑》這樣的作品,具有很強的裝飾性,炫技性,詩內卻似乎只有一個“淺我”,——這是我杜撰的術語。已經說過了,安琪還非常年輕,世界就是外部世界。她失敗了嗎?愈是鄰于創造,愈是鄰于失敗。有時候,這個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愈是鄰于失敗,愈是鄰于創造。我的騎墻術——或謂詩學天枰——將再次派上用場:安琪既面臨著失敗的極大可能,也面臨著創造的極大可能。另有一點卻可以說得更加肯定:前期安琪憑借無性別寫作,尤其是長詩寫作,揚鞭策馬,洋溢著某種英雄主義,中斷了——當然也更新了——福建乃至整個中國的女性詩傳統。
詩人王家新曾對我說,“西川喜歡安琪詩”,語畢,可能還眨了眨眼睛。那么,西川為什么喜歡安琪詩?解讀王家新,須拈出政治詩學;解讀前期安琪和近期西川,則有賴文化詩學。西川曾有言,寫作,可望單憑一座圖書館。他試圖通過詩歌,展現出文化的綜合能力,或者說綜合的文化能力。其邇來所作《鑒史》,還有《詞語層》,還沒有最后完竣,從目前可以見到的篇章來看,詩人之詩,才人之詩,已慢慢轉變為學人之詩。就在安琪快要喚醒生命詩學的時候,西川卻再現了龐德式文體和跨文體:雄辯,斑駁,繁復,披沙揀金,非詩之處強求詩。西川,安琪,相互逆生長。近期西川,前期安琪,自有共同點,那就是龐德,——在《輪回碑》里面,多么有趣,安琪寫到個白日夢:她要任命龐德為文化部長。“被豹子選中的,一定是豹子”,安琪和西川,都曾經——或正當——聽命于這個空頭文化部長。而王家新,我們知道,他另有淵源,不是美國或意大利,而是俄羅斯白銀時代的攖犯美學。
這些都是當代詩的常識,絮煩無益;還是接著說安琪。自去漳州,赴北京,她終于卷入了動蕩而刺痛的生活。詩人慢慢意識到,某種外部的甲胄——龐德式甲胄——已非自己所需,可能要將寫作導向對內在生命——以及內在生活——的逼視。生命如泰山,生活亦如泰山。如果不寫出生命和生活,如其所言,她就會被這兩座泰山“壓死”。終于,她寫出了令人吃驚的《像杜拉斯一樣生活》,一個“深我”,退回到前文曾有言及的情感本體論寫作。自此后,長詩漸寡,而短詩漸夥,風格歸于直接、逼窄而緊張。
前文不得不費了許多筆墨,交待因果;現在可以作個小結:前期安琪,漳州安琪,亦是長詩安琪,她就讀于埃茲拉·龐德學院;近期安琪,北京安琪,亦是短詩安琪,她改讀于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學院。我個人甚至認為,杜拉斯比龐德更接近偉大。此種觀點,在小說家,自然沒有問題,卻很難喚起詩人——比如西川——的認同。這個花式小結,有點饒,有點扯,其實還可以說得更簡單更明白:漳州交給我們一個炫目的安琪,而北京,則交給我們一個錐心的安琪。我愿意相信,北京安琪更加靠攏了詩神。不管怎么樣,不是修辭,材料,文化的抱負,而是生命和生活,讓安琪漸變為一個越來越刻骨的抒情詩人,是的,抒情詩人,——鮮有論者如是說,那也沒關系,且讓我率先如是說。
我們的詩人,安琪,自赴北京,轉眼已有十五年。由動蕩,而安閑,由刺痛,而幽欣,屢經世事,足跡愈來愈廣,眼界亦愈來愈寬。也許可以這樣來表述,安琪擁有過好幾個北京,或者說,北京也會交給我們好幾個安琪。一個錐心的安琪?不,還有一個狠心的安琪,一個鬧心的安琪,一個違心的安琪,一個動心的安琪,一個舒心的安琪,乃至,一個安心的安琪。這個詩人,曾經流著淚,尖叫,看如今,不妨紅著臉,低吟淺酌,得暇就畫幾幅黑白線條畫,——題外補句話:這些畫充滿了南方的神秘感,植物的超現實主義。就在這至關重要的十五年,安琪的幾部詩集,從《像杜拉斯一樣生活》,到《極地之境》,到《父母國》,再到這部《美學診所》,細細地見證了她的“我和我”,——此語借自西川,不敢掠美,謹此注明。《美學診所》乃是最近四年的成果,尖叫更是無形,山水的教育,精神的漫游,伴隨著年齡的陡增,讓詩人逐漸——當然還沒有最終——歸于從容而平靜。《美學診所》所收作品,半數以上,與詩人的履痕有關,可以稱為山水詩,或更寬泛地,可以稱為地理詩,乃是近期安琪全部寫作中的大宗。山水也是學院啊。從尖叫的心,到無言的山水,對詩,很難說是壞事還是好事,對人,怎么說呢,當然是一件并非唾手可得的美事。
每個人——包括詩人——都會以某種成本迎來自己的中年。尖叫、熱淚、龐德和杜拉斯,以及與之互動的青春,都是利潤,也都是成本。安琪已然置身于自己的中年,在故鄉與異鄉之間,在親人與愛人之間,尤其是,在青春與暮晚之間,她發現自己習得了頻頻瞻顧,——瞻者,前瞻也,顧者,回顧也。來讀《蘇格拉底的麥穗》,“我推開青春的麥穗/我推開暮晚的麥穗/恰恰這一株正當其時的麥穗頂到了我的額頭”。不推也推開,推也推不開,這就是時間——永恒母題——發動的颶風,必將把每個詩人都卷入關于追憶和預感的寫作。是的,青春的追憶!是的,死亡的預感!整部《美學診所》,最好的作品,比如《拴馬樁》,比如《第九夜》,再如《無從馴服的斑馬》,恰恰都與這個母題相關。地理詩固是大宗,卻并非這部詩集的高地。什么樣的作品領著我們入云端?來讀《拴馬樁》,“青春就是驚濤駭浪/每一匹青春的馬,都想帶著拴馬樁飛跑/每一匹青春的馬,都想站在青春的中心,駭浪驚濤”。此詩只有三行,想象,有大跳躍,形式,有小回旋,粗讀來,乃是青春的贊詩,細讀去,卻是青春的悼詩。什么是張力?想來,這就是張力。我為讀到此詩,生發了罕見的狂喜,并樂于冒著可能的高風險,將此詩與《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詞》和《像杜拉斯一樣生活》并置,推薦為安琪——乃至整個兒當代詩——的杰作。
說到《拴馬樁》,說到馬,就要說到安琪的速度。很顯然,安琪——尤其是近期安琪——的作品,大都是快詩,即興詩,好比鞭炮點燃,好比石榴突然炸裂。字,詞,句,忙不迭,似乎急于追趕一只眼看就要跑丟的紅尾巴狐貍。“呼——哧——”,這樣的氣喘,不僅發自《像杜拉斯一樣生活》,還發自她的很多作品的肺部。別人是人去找詩,而安琪,似乎是詩來找人,——這也許就是寫作上的迷狂之境。此種神靈附體般的寫作,利弊都顯而易見,可以說,颯爽有余,而精細不足。安琪每每不避重字重句,乃是速度的成果,有時候,不免還是速度的后果,——連《拴馬樁》也不得不如此。安琪的馬詩,除了《拴馬樁》,除了《無從馴服的斑馬》,還有《牧馬莊園》,給我印象甚為深刻;說到安琪的速度,當然還要拈出另外一首馬詩,亦即《立春笑》,“快扶我上馬,馬蹄踢踏,快帶我奔馳在這遼闊的大地”。詩人別無所求,求快,非求駿馬之快,實求靈感之快,文字之快。故而這首馬詩,乃是關于寫作本身的元詩(meta-poem)。安琪這首《立春笑》,可與陸憶敏《墨馬》并讀,前者以詩為馬,后者以墨為馬,前者急迫,后者迂緩,“連轡入龍樓”,那才真個叫“徐疾風揚”,——這是陸憶敏自造的新詞。從安琪的以詩為馬,到陸憶敏的以墨為馬,還要說到海子的“以夢為馬”,——這是海子自造的新詞。這可并非隨隨便便的聯想,安琪與陸憶敏,隔得很遠,與海子,卻挨得很近呢。安琪的駿馬一般的速度和激動,以及伴生的奇跡感,揮霍感,復沓感,駢句與民謠味兒,與海子何其相似乃爾!《油菜花開》,《郵差柿》,都是海子風,——海子也是學院啊。“我有過你的激情,你的狠/我也曾像你奮不顧身”,這是安琪的自供,出自《德令哈歸來重讀海子》,——此詩已收入其詩集《極地之境》。所以說,算是個秘密,安琪必曾深刻地承芬于海子,——前年,還是上前年,她就對我說過:海子才是真正的全集詩人!何以使然?我想,還是緣于生命的起伏伴隨了寫作的始終。
任何锃亮的批評工具,包括生命詩學,文化詩學,政治詩學,乃至語言詩學,不管批評家用得多么趁手,最終都會顯得如此蹩腳。對安琪——還有海子——來說,這些批評工具,都是盲人摸象,而非曹沖稱象。安琪不是一個安琪兒(angel,長不大的天使),而是一個苦人兒,她最終必將以自己的搖曳生姿,變化莫測,以艱難而永遠的不成熟,給批評和批評家帶來各種各樣的新穎的挑釁。她已經邁過了海子之坎,大步流星,奔向那寫作的天涯。我們的詩人,安琪,誰知道呢,她會不會再轉學去姜白石學院,或是杜工部學院?誰知道呢,明天將出現什么樣的詞?
2017年2月27日
胡亮,生于1975年,蜀人,文論和隨筆作家。出版論集《闡釋之雪:胡亮文論集》(言實,2014)、《闡釋之雪:現代詩人評論集》(臺灣秀威,2015)、《琉璃脆》(陜西人教,2017),編著《永生的詩人》(北岳文藝,2015),主編《出梅入夏》(北岳文藝,2015)、《力的前奏》(白山,2015)。創辦詩與詩學集刊《元寫作》(2007)。參加第2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2009)、第1屆洛夫國際詩歌節(2009)。獲頒第5屆后天雙年度文化藝術獎(2015)、第2屆袁可嘉詩歌獎(2015)。現居遂寧。

《美學診所》,安琪,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
作者:胡亮
來源:安琪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2xr1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