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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氈房到出租屋


從氈房到出租屋
 

  
從西北來到嶺南,我住進出租屋。
  
最初幾日,我只蜷縮在屋內,煮飯、看書、睡覺,一點都不想出門。我像個匆忙中跳傘的戰士,慌不擇路地在海邊登陸。第一次出門,在小區外駐足,左瞧右看,選擇了牌匾多的那邊。進入超市,貨物陳舊落伍(我住在XX村),但我還是買了電飯煲、薄棉被、大米、蔬菜和水果。
  
我住的是一樓,玻璃推拉門內,又加了層鋼筋折疊門,外出時,要將折疊門鎖上,否則,壞人極容易從陽臺上翻進來。陽臺是敞開的,不像北方,加固著玻璃或鐵柵欄。站在陽臺,可一眼望見對面草坪上的大王椰、棕櫚樹、勒杜鵑,然而,當折疊門拉緊時,整個房間像全封閉的監獄。
  
房間不大: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我努力,再努力,試圖讓身體和這間出租屋的結構協調起來,然而,我和它,到底還是脫節的:我無法以主人之姿享用它,而它對我,一直倨傲、僵硬、冰冷。先于我存在于這個空間的物體,以種種古怪方式,讓我受到排斥:臥室衣柜涂著棕黑色,是老年人的色彩譜系,我無法猜測出屋主人的年齡;拉開柜門,木板嘎嘎,如打開密室,散發潮濕霉味。我不愿將任何東西放進抽屜(潛意識里,我一直在做離開的準備)。雖然它們和衣柜一樣空蕩,可總有一張折疊的報紙、幾顆螺絲釘、一個燈泡、一堆曲別針,突然冒出來,提醒著我:這個空間,曾被他人占用(類同二婚)。
  
有只褐色翅膀的蛾子,從臺燈處飛快滑入墻角,須臾,不見蹤跡;清晨跑步,與一只老鼠劈面相逢,我們皆愣怔。它太肥碩,是北方同族的三倍,并不靈活,拽著大肚腩,呆立。然而,它不怕我。片刻后,晃晃悠悠,它朝草地奔去,其熟練背影,比我更像此地的主人。
  
我無法在臥室安睡:一只黑蜘蛛,李子般大小,用均勻的觸角輕綴蚊帳。它那么大……我無法想象,當電蚊拍觸到它,會發出怎樣的焦味?我輕搖蚊帳,希望震顫能告訴它:這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安全。第三天,它不見了。之后,我在蚊帳上發現了一顆小黑點。仔細一看,是一只比指甲蓋還小的蜘蛛。
  
和它的母親一樣,它也有著均勻分布的觸角,正牢牢綴著紗網,撲簌簌顫抖。
  
這間出租屋,常令我想起早年離開家鄉哈密,到烏魯木齊時住的那間宿舍:同樣小,同樣處于茫然不知所措,同樣被一片陌生包圍。而我曾在烏魯木齊的家,家里的書籍和衣服,親戚和朋友,皆變得疏遠陌生,像從來不曾存在,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1993年8月和2010年8月——如此相似!
  
我將靈魂保留在北方,而提著肉身的殘骸來到南方?
  
1993年的我,如一簇剛點燃的火苗;而現在,我的面龐蒙上了層淡淡的土灰。事情再清楚不過:我必須要丟下一些看似很要緊的東西,隨后,開始以不那么拘謹的身段開始新的生活,恍如蛻殼的龍蝦,雖然變得柔軟脆弱,但也不免興奮起來。
  
我在那張搖搖晃晃的餐桌上開始寫作,試圖敲打下我的故事,我的感想,卻發現腦子里缺詞少句,指頭凝滯不前,完全不聽使喚。
  
悶熱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而每一天,都被折合成租金,提前支付出去。一想到下個月的賬單,突然間,人又高度緊張,腦袋開了竅,敲打鍵盤的頻率快了起來。
  
然而,不消幾日,那輕松又兀自而飛。
  
再次枯坐窗前,手指僵硬。
  
我撥快了在體內運行多年的時刻表,試圖消解兩小時的時差:我在晚飯時睡覺,正午后去吃晚飯,凌晨酣眠時起床。
  
無數次,我在心里默默計算:北方的十點,等于南方的八點。
  
所有的時間,皆以此類推;所有的時間,都不是安穩地駐扎在自己的營帳里,而被火種點燃,呲呲冒煙,從最寧靜的戰士,轉成最傲慢的暴徒。
  
我的大腦在努力控制、調配自己適應新時間,而我的身體則在抵抗、驚駭中,延續著老時間。我的生活翻了個底朝天,從此不再擁有那種徹底的安全感。我不知道這種生物鐘的調整,于別人會怎樣,對我,不啻為某種道德標準,乃至精神標準的大調整。
  
當我不得不靠“廣東省居住證”將自己維系在南方時,我從未覺得我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居住證和身份證的最大不同,是居住證上有兩個地址:戶籍所在地和現居住地址;同時,身份證的有效期限是二十年,而居住證是一年。
  
我仔細觀看兩個證件上的自己,發現雖然五官相仿,發型略有差異,但眼神,卻完全不同。這張面孔是破碎后,重新拼貼在一起的。
  
原來的我——那個真正的我——被永遠破壞了。
  
我變得比原來的我膽怯謹慎多了:我要感激我看到的每一片綠葉,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氣,以及每一個微笑的鄰居。我收斂起放縱激越的笑聲,害怕過分張揚引來的側目:畢竟,我不是在自己的出生地(這種痛苦,并非僅僅來自吃不飽穿不暖),我無法挺直腰板,言之灼灼,而變得敏感脆弱。
  
一個暫時的居住者,在各種官方機構中,首先要公開自己的履歷——不是出于信任將自己的履歷交付出去,而是——公開。
  
這種公開,已經意味著質疑。
  
我拿著那些表格,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去辦手續,而那些先后順序,是早已規定好的。
  
每一次取表和交表,都讓我感受到另一個可怕的詞:逃跑。
  
如果打工者來到南方,是為了躲避貧困,那我又將亮出怎樣的理由?當我不得不公開我的履歷時,似乎,我并非達到缺吃少穿的地步,那我的這種“逃跑”行為,將歸類到何處?
  
那位民警,那個詩人,或那個鄰居,他們驚詫地盯視我:你……何以從風景區來到工業園?
  
僅僅提出這個疑問后,他們并沒有興趣將疑問進行到底。
  
在填寫了無數張帶著編號的表格,并蓋章后,我還要經歷最嚴苛的考驗:在“選擇何種避孕措施”中,找到一項,打鉤后,再到衛生所做B超:“查環查孕”!
  
——脫鞋,躺在那張鋪著白床單的窄床上,淡藍色塑料簾子象征性地半掩著,自己褪下衣衫,袒露肚腹,被涂上團黏糊液體后,因陡然到來的冰涼,而渾身緊縮;隨后,圓潤的傳感器開始轉動,攜帶著湖面晃動漣漪的波浪感;轉啊轉,貌似永遠轉不完,其實,不過轉了一分鐘。
  
同樣的檢查,在烏魯木齊,我也曾做過。
  
那時的肚腩里,有個小小的胎兒,我要知道它的心臟是否正常躍動,它是否比上一周,更茁壯完整。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未來的生活,將伴隨著這個孩子的誕生,更甜蜜悠然。
  
“起來吧!”她不是在催促我,而是在叱責我。
  
擦掉粘液,起身穿鞋,整理衣衫,等待最后結果。
  
這個過程不能算是恥辱,也談不上刁難,但卻總讓我感覺受到了侮辱。這是些小事情:始終都是些小事情;然而,在這樣的小事情中,我感覺尊嚴的跌落,比股票的曲線更迅疾。
  
我要怎樣袒露、坦白、坦率,才能表明我身體健康,來路正派,神智清醒,懂得避孕,不會攜帶來更多的麻煩和危險?
  
然而,我不能慢待任何一張表格,任何一句問詢,任何一個機關工作人員……否則,我便會在遷徙的途中,丟失我自己。
  
我不愿談及新疆,也不再說起烏魯木齊,更不愿當別人說起新疆旅游時,加入到贊美新疆風光如何“大美”的話題。不,我無法更深入地談論那些話題。談了,又能怎樣?當我坐上火車,穿越河西走廊,眼前逐漸展開的不是焦黃,而是新綠、翠綠、濃綠時,我知道我身后的那片西北偏北的土地,已漸漸凝縮成地圖中的公雞尾巴。
  
它在那里,永遠在它該在的地方;
  
它無法移動自己,而我可以。
  
在決定離開新疆時,我在北疆托里縣的薩孜湖邊小住了些時日。
  
看到氈房、牛羊、夕陽、空蕩無人的公路、公路邊漫步的駱駝時,我的內心懷著隱秘而強烈的感情:“永別了。”
  
我對那片我第一眼看上去就無比熱愛,此后,三番四次抵達的草原,不斷地重復著:“永別了,永別了。”
  
我該怎樣解釋,我如此想離開新疆——我的出生地的復雜過程?我只能這樣說:在新疆的最后日子,我被不安侵擾,甚而到達無法正常生活。
  
我的親人、朋友、同學,還留在新疆,他們都是在新疆的漢族人,他們能到哪里去呢?他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工作,還準備把自己埋葬在天山腳下。在我決定南下之前,我也是這樣規劃人生的。現在,我如此迅速地離開新疆,如此迅速地放棄了我似乎已經賺得的那些人生紅利,而走上遷徙之路,為什么?
  
過去了:2009年7月5日傍晚8點半,突然沖出的暴戾之徒,拿石塊砸路人腦袋,掀翻小汽車,洗劫便利店,闖入民宅放火,砸毀汽車銷售點,讓公交車成為火龍,讓街道鋪滿碎玻璃渣,無人認領的尸體,有毒的針管、沾滿血漬的高跟鞋……
  
我不知道我將如何厘清這些場景;同時,我也無法說清這場事件,從何時醞釀,何以到那時,要如此爆發。我無知懵懂,又憤懣絕望。
  
更可怕的是,在這場暴亂后,新疆斷網近一年。
  
那片地圖上占據六分之一國土的地區,一下子,像滅了燈,變得不存在。
  
世界的良知在忘卻和原諒那些暴行之前,就已經選擇了沉默;或者,只是嘀咕了幾句。
  
達到南方后,我驚詫地發現,大多數人對此事,一無所知,或一知半解。當我試圖說明那場事件對我個人生活帶來的變化時,我的語言,蒼白無力,無以附著,像晃動在半空中的一縷輕煙。
  
不是都過去了嗎?
  
現在,一切又都像紀錄片所描述的那樣:長辮子、手鼓、歌聲和烤羊肉串。
  
是的。我想說,那種感受,只有自己親歷,才會明白。
  
在“7.5”事件之前,我曾聽說過那么多悲慘的事情:地震、泥石流、火山、海嘯、地鐵出軌、飛機失事……然而,我總是心不在焉地“哦”一聲;但是,等我不得不目擊發生在烏魯木齊的鮮血和死亡時,我才多么清楚地理解到那些當事人的抱怨!
  
我不得不痛心地看到,世界不再只是一個大家庭,而正在被暴力的鐵絲網圍起來;對異族人、陌生人的仇恨,與日俱增。
  
我是被迫走上遷徙之路的;但表面上,我是被自己趕了出去。
  
一個人生存的愿望如此強大,像那些從樓房的水泥縫隙里,冒出的野草——我的目光,總在牽引著我,走向更適合生存的地方;于是,某種現實的界限被打破,我來到南方,開始填表,做檢查,辦理居住證,住進這間出租屋。
  
仿佛一切照舊: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我開始寫作。這屋子有幾本我隨身攜帶來的書,有筆記本電腦,有網線……有一個腦力勞動者所需要的一切。只要我能找回內心的安寧,我便能不受干擾地,繼續將我的手藝活做下去。
  
在這間出租屋,我可以不代表任何人:無論是新疆人,還是新疆的漢族人,或者廣東的暫住者,而只代表我自己,來書寫我想要寫的那些文字。
  
我不情愿,也沒有理由,讓自己成為身份證或居住證下的棋子,讓自己用他人的標準來解釋自己的選擇,自己的生活。
 

  
我目擊到一幢銀粉色大樓,不覺大驚:如此吊詭之顏色,似素面人群里出現個濃妝艷抹者。本地人說:這樓內有鬼。如此說來,每個地方,都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任何一句話,都能泄露出個體與群體的關系。在薩孜湖草原,看到油餅而不知它叫“包爾薩克”的,肯定是外地人;而在南方,不知一幢樓為何涂抹得如此風騷者,也是外地人。
  
各種各樣的陽臺,從樓體中橫生出來,攜帶著最重要的南方特質:裸露。像看到女人露出肩膀般,我癡迷于那些陽臺。北方的陽臺是內斂的、收縮的、封閉的,雪的降臨將人封鎖在密閉的空間,屋內不能有任何空隙,否則,暖氣便會消散殆盡;而南方,無需暖氣,只有陽光。12月的嶺南,芒果樹、細葉榕、勒杜鵑,并沒有比夏天更凋零,那層層疊疊的綠和紫,依舊如風景畫般,裝飾在陽臺外。
 
那一天,我正站在陽臺上收衣服時,看到騎電動車的男人按門鈴,喊:“快遞。”門鈴內女聲道,你送上來。他盯著四方機器,冷酷重復:“你下來取。”
  
他從車后座取下紙箱時,手腳兇狠。
  
等待的當兒,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聽。
  
突然,他的嘴變成根槍管,噴射出成串的詞匯火焰:雜種、狗娘養的、傻B、我靠、剁死他,不想活了……
  
短語爆發的間隙,夾雜著完整的句子,像一群瘋狗撲過來,將每一個角落,都填塞進狂吠:薪水買到的菜,連做湯都不夠!那傻貨憑什么那么屌?找幾個兄弟做了他(她)!
  
我和他只隔著半堵墻——那低矮而敞開的陽臺。
  
他,根本無暇環顧四周,完全沉浸于仇恨的詛咒中。
  
暴力詞匯凝成股麻繩,越來越緊地勒住頸項,讓空氣稀薄,乃至無法呼吸。這個男人內心叢林的最深處,豁然洞開,那里的煉獄之景,和他身處的這幽靜秀美的環境,形成多么痛苦的對比!
  
他是我的陌生人。他渾身攜帶著我無法揣測的未知疆域。他能干得出任何事情——從他那閃爆烈焰的詞語中,我確定。
  
我的心陣陣緊縮。
  
他的寬松褲、帽檐、鐵青面容及濃重南方口音,都讓我感到害怕。好像只需一根火柴的力量,他便能爆炸;暴戾的種子,已深刻地扎入他的體內。他已受損,成為瀕臨崩潰的人。此時此刻,他正處于正常的精神狀態和精神失常的分界線上。
  
此前,我聽說暴戾之人在盛怒下,能干出種種乖戾之事,甚至包括殘害無辜;現在,這個送快遞的男人,不是低聲下氣,噤若寒蟬的那個類型,他不聾不瞎,情感強烈,因地址有誤,三番四次投遞未果,遭顧客謾罵后,已接近瘋狂。他的內心充斥著忿怒與怨恨。
  
肉身的疲憊,銀錢的欠缺,尊嚴的貶損,皆揉成一團痛苦的漁網——他不但無法擺脫,反而越陷越深。
  
我想起在烏魯木齊的大街,親眼看到的那一幕:血從那個女人的額頭汩汩冒出,凝結成塊后,沾在白衣服上,變成黑斑。
  
久久地,久久地……那具已成為尸體的肉體,無人認領,無人移動——就那么,當街橫躺。
  
更讓我震驚的是,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十個人,一百個人,而是更多,更多……
  
警察終于抵達現場,先拍照,然后,把尸體搬走。
  
有的死者身份很快得到確認;有的,永遠成為謎。
  
他們被殺害時,完全處于懵懂狀態——他們和兇手之間,是陌生人。他們和兇手之間,沒有任何世俗意義上的沖突、矛盾和過節。他們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成為被陌生人“不喜歡的人”!
  
殺死他們的,不僅僅是兇手,還有兩個字:暴力。
  
部落的領袖因為暴力可成為領袖:他可以徒手打敗一只老虎或獅子,其過程是血淋淋的,就在這種血淋淋的畫面中,傳來部族對成功者的崇拜與歡呼。于是,那內在的原始的暴力欲望,并爆發成一股征服力,在空曠山野,以體能保護族群。
  
而現在,暴力轉換了角色,被鼓動成一股能量,用來對付陌生的異族人。于是乎,烏魯木齊,在2009年7月5日的傍晚,變成一座廢墟,一切文明都已結束,狼犬乘著夜色,恢復其兇殘本性。
  
那天傍晚,在超市買完食品,我們的車無法開回家:各個路口皆被戒嚴。
  
沒有一條路,是通往我家的。
  
這是多么可怕的事!
  
如果我們繼續滯留在夜色漸濃的大街上,我們就有可能變成暴徒的模樣;而暴徒行兇后,沖完涼,換上干凈衣衫,完全可以指著我們說:是他們干的。
  
必須要回家;無論如何,都要回家。
  
將車頭拐入小巷,心驚膽戰地穿越過各種逼仄路徑,從曲里拐彎中鉆出后,終于看到那幢樓房——我們的家。我伸手推車門,推了幾次,才推開;手里的塑料袋,不過是些牛奶面包,卻感覺氣力消散殆盡,重得無法拎動。
  
我們的孩子,已不再去幼兒園。
  
那一天,正在午睡的孩子們被吵醒,小鴿子般,撲打著翅膀,從門口飛出。我的孩子,四歲半,左手捏著襯衫,右手正在提鞋,嘴里喊叫著:“媽媽媽媽,壞人來了,我保護你。”
  我蹲下,一把摟住他。
  
他的身子那么小,但卻異常滾燙。他將胳膊環繞在我的脖頸,將腦袋靠在我的耳邊,摩擦著,喃喃道:“不害怕的,我保護你。”
  
我渾身發抖,卻不能流淚。
  
在便利店里買了礦泉水和方便面后,回到家,反鎖上門,讓孩子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繼續午睡。孩子睜開眼睛說:睡不著。但又閉上。五分鐘后,微小的鼾聲響起。
  
午后的陽光燦爛如銀,我拉上窗簾。此時此刻,整個中亞,正進入收獲季節,空氣中彌漫著水果成熟的香味。但是不,不僅僅是這些味道;同時還能嗅到的,是血腥味和焦糊味。
  
2010年8月,嶺南,在這堵敞開的陽臺之外,我嗅到了那股并未從我鼻孔里消失的——暴力味。我想方設法,遷徙南國,就是為了躲避這血腥之味,然而,它卻通過這個騎電動自行車的男人,追蹤而來,在離我一米的地方,重復上演。
  
夕陽西下,余輝照亮他的整張臉,他的胸脯寬闊,頸項堆砌著紅肉褶子,沿著紐扣,上上下下,他的襯衫上全是油漬、煙污、黃點,離胸口越遠,污漬越多。他的個子如此之高;他的眼睛又大又圓,臉龐窄小,棱角分明,這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大。他的胳膊那么長,粗,有力。他離我那么近,一伸手,便能攀附著光滑欄桿,躍入陽臺。
  
突然,他看見了我——上半身被衣服遮擋,但頭顱卻冒了出來,眨動著眼睛。
 
我們對視……
  
他的目光像巖石,又重,又冷。
  
他即刻閉嘴。
  
像被電波擊中,就那么傻愣楞地站著,我無法挪動雙腿。我想起那一天,在烏魯木齊,我沒有力氣推開車門——而現在,我沒有力氣讓自己從陽臺上消失。
  
就在這個瞬間,我驚駭地發現:當我害怕他時,他同樣,也在害怕我。
  
——我同時,是他的陌生人!
  
我租住的這個屋子,一直以來,都是空屋,所以,他才那么肆無忌憚地講電話。他完全沒有設防,因此,也沒有羞恥的風險,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內心的幽暗,因為他認為,沒有人會看到,或聽到。所以,在這個空間里,這個男人面對的是真實的自己:越來越獸性,越來越絕望。
  
我從天而降,住了進來,他根本沒有防備和預料。
  
那么我,又給他,帶來怎樣的氣息?
  
那么他從我的面孔,我的舉止中,又獲得了怎樣的感想?
  
也許,我對自己體內潛在的暴力傾向還沒有梳理,沒有觸碰,一旦那堆燃料被點燃,我的表現,也許會比對著電話聒噪,更令人嗔目結舌?或者,此時此刻,我已經以暴力的方式,侵害了他——我如此之強勢,就這么住進了這間屋子,以主人之姿站立陽臺,如一把劍,刺穿了他毫無防備的身軀?!
  
某些時候,當我們強勢到一定程度時,是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施與暴力的。
  
無論我,或某個階級、國家、族群,其本身,都會構成暴力——而在文明的社會,暴力看起來不太像暴力,但確確實實,有人因此而受傷。
  
那個男人很快變得畏縮,身體全面收緊,像被根強有力的手指按下停止鍵,待樓上鄰居取走包裹后,他即刻轉身,騎上電動車,風馳電掣般消失。
  
返回客廳,坐在沙發上,我不住打顫。
  
也許,在未來的許多個世紀,人們會通過各種方式,尋找到一種壓制住暴力本能的方式,然而,在這間嶺南的出租屋內,我深刻地感受到,那可怕的本能,依舊存在于人最內在的本性中。
 

 
坐在公交車上,不斷聽到報站:XX村到了……XX新村到了……XX二村到了……一個又一個村,并不是一片又一片農田,而是一幢又一幢樓房。這些“村”,不過是些商住小區,沒有田埂老牛,牧歌炊煙,村人混雜一片,互不相識。
  
在出租屋居住的日子,我只是占據了一個空間,而整個靈魂,并沒有粘附在這里。有個念頭,無時無刻不再侵擾我:我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恰恰是對定居的渴望,以及由此滋生的痛苦,時刻壓迫著我的神經,促使我在面對陌生街景時,懷著半是生人,半是主人的姿態。
  
我不知道我能在南方住多久,我如何才能擺脫這間出租屋;并同時,我的生活不再只是臨時性的,而能做長遠規劃。
  
某日文學聚會后,送一位男詩人回家。
  
車從市中心的會場開出來后,已是深夜,街道邊幢幢高樓挺立,像只只放大的狼影,黑魆魆,又閃著光。突然,迎面看到五幢連體樓宇,像個扇面被打開,黝黑身軀上,鏤空著四方洞穴,每個洞穴里,都蹲伏著一只亮晶晶的小獸。某個瞬間,我感覺那片樓宇突然向后躺倒,那些燈光晶體,并不是豎立著,而是平平地攤放在水平面。
  
另一種血肉相連的關系正在建立,而這種關系的扭結,比起人類在游牧或農耕時代,更為復雜。與人在樹林、在田地、在牧場時仰望天空完全不同,人在工業時代的樓房間抬頭,并非敬畏造物主的威嚴,而更臣服于人自身的霸道。
  
籬笆不見了,圍欄不見了,馬齒莧草不見了,梨樹和小雞不見了,只有樓房,一幢幢釘牢在地里,又插入天空的樓房。
  
詩人住的房子,在那片摩天大廈的夾縫中。
  
同樣是出租屋,我住的是小區里的房子(樓房的模樣統一,有大門,保安,各類植物);而他住的是農民房(本地人自建,高低錯落,見縫插針,管理混亂,難得看到一棵樹)。
  
在車上,他調侃道:“我們那里,樓挨著樓,間距不到一米。”
  
他又說:“這邊樓房的水龍頭開得猛些,對面人的臉,會粘上液體。”
  
街道逐漸彎曲、逼仄。有個小吃店,懶洋洋地開著門,玻璃柜臺內的鐵盤中,放著切好的豬肝、魚片、粉腸、肉丸(吃粉時,可往里添加)。小店里木桌木椅,墻上掛著風扇,但內里,依舊是揮之不去的悶熱。再向前,小路斜插進一群低矮樓房中,徹底不見了蹤跡。
  
他住在最后一幢:六層高,無大門,只敞開個門洞。進入后,左邊是保安室,有人輪班,照管整樓的安全,右手是樓梯,大理石地面,倒也干凈寬敞,但稍顯昏暗。拾階而上,樓道內左右展開兩排屋,鐵皮門緊閉,門外散亂著各類鞋子。
  
他掏出鑰匙,窸窸窣窣,打開門:一股鐵銹味撲面而來,像野獸歸洞。
  
這,就是傳說中的農民房:長條形小客廳,靠墻放著古舊的三座木沙發,正對著同色同質、嵌玻璃的小茶幾,側面是臺飲水機,角落處是個黑色拉桿箱;順墻向里走,小臥室內有張雙人床,床頭柜,鏡面蒙塵的梳妝臺,一米寬小衣柜;再向前,是陽臺,沒有玻璃窗或鐵柵欄,就那么裸著——是個洞,能直愣愣看到對面(也敞著同樣的洞)。陽臺對面,是兩間并列的小屋:一個是廚房(簡易鍋灶,僅夠一人操作);一個是衛生間(淋浴器噴頭掛在墻的半腰,下面是塑料桶,粗管道上架起塊玻璃板,放著洗發液、沐浴露、卷筒紙)。
  
這樣的居所,其實,并不簡陋:該有的都有了;但是,它匱乏整潔與溫情,亦缺少必要的點綴和細節的裝飾。人是這里零時的客居者,而灰塵,才是真正的主人,充斥著整個空間,無處不在。
  
一切都恍恍惚惚:吊掛而下的窗簾,是塊隨意的花布,漫不經心;關閉的衣柜,居然從底部伸出條長褲的腿;地上攤放著的包,拉鏈半開,像隨時要裝上東西,即刻離開。
  
這種近距離觀察別人的居所,是駭人的:當目光掠過種種擺設時,這個人的生活放佛一具被解剖的尸體,連最秘密的角落也露在外面,盡外人上上下下飽看。
  
這屋里的人和物,都處于不安狀態。
  
漂泊、流浪、遷徙,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從一間工廠到另一個,不知前方有什么,只提著胸腔里的一口氣,朝前走,朝前走……
  
我偷眼看他:臉上的皺紋活像一張訴狀。
  
他的日子并不好過:在雜志社干個小編輯,被有編制的正式工呼來喝去,雜活累活全都丟給他,發薪水時,不及人家的零頭。頂讓他生氣的是,他因寫詩而備受折磨。
  
在他看來,當別人稱呼他為“詩人”時,簡直就是在使用侮辱性的詞匯。
  
詩人……不合時宜,可憐巴巴,窮困潦倒……
  
在這個逐利的年代,他的行為,多么陳舊、古老或過時!
  
似乎詩人是他一切災難的緣由,就像身上皮帶的尖插頭一樣,把他扣得牢牢的,氣也喘不上一口。似乎,置身于如此窮苦景象,只能屈就,如果讓頭顱高仰,就顯得不倫不類。
  
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如玻璃互相刮擦,令耳膜疼痛。
  
這屋子的墻壁像張半透明的黃紙,哭聲一把推開,毫無障礙地砸過來,將一種難言的辛酸擴散開。這個充滿啼哭的空間,貌似一個住所,卻無法遮掩漂泊味。
  
我心里一緊:如果我把孩子生在這里,他一樣會長大,但是,他會視凌亂為正常,會將某種古怪的堅硬吞進體內,他一定和在自己家里長大的孩子,不一樣。
  
出租屋里的生活,并非僅指物質上的匱乏,而是,當人們處于精神上的動蕩狀態時,對周遭的各類物體,都會顯現出一種因絕望而衍生的隨意性——鏡子,就讓它落滿灰塵吧;窗簾,就讓它含混地飄蕩吧;衛生間,就讓它沾滿污漬吧;提包上的拉鏈,就讓它休克在中間吧……太多了,這些漫不經心的細節,像被絕望攻克下的城堡,一個又一個,赤裸在那里,形成荒涼的墳場,慢慢地侵蝕、傷害、改變著這屋里的人,讓他們的尊嚴被擊落,迫他們匍匐下來,蚯蚓般茍活。
  
故而詩人要開始抵抗。
  
他獻身于自己的工作,默默地、鍥而不舍地、遠離一切喧囂地耕耘,把自己的歲月變成作品,堅信一個新的時代,就在前方。
 

  
“新疆小孩都是小偷……”這句話被輕易說出:在南方的公交車上。
  
本來昏昏欲睡,可耳膜像被針扎了一下,我驚醒。
  
對面是兩個女性:一個戴眼鏡,另一個扎馬尾;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站著的扎馬尾的說:她所在的工廠宿舍,三樓被偷了,小偷之前是去踩過點的。坐著的戴眼鏡的說:有一次我下車,后面有個人跟著,一直跟到拐角,猛撲過來,是個年輕人,我便掏出手機遞給他,又翻開包,說才剩十塊錢,你還是拿手機吧。戴眼鏡的補充說:那手機款式好老,我早都不想要了。
  
她們聊了一路,車上的人大多都聽得到。
  
沒有人會追問她們:新疆小孩都是小偷嗎?或者,小偷全是新疆小孩嗎?沒有……!當她們使用“新疆小孩”這個詞時,像出門購物的婦女,順手拽個袋子,無論是黃是綠,能裝東西就行。這樣的人,在南方,比比皆是:她們長著一張共同的嘴。
  
這天夜晚,躺在床上睡不著,我想起了吉也爾。
  
在托里草原薩孜湖的那個下午,我朝一輛摩托車走去。
  
車旁是個男孩:黑鴨舌帽、黑T恤、長袖白襯衣、黑褲、白運動鞋。黑和白在他身上形成起伏跌宕的落差美。我向他打招呼(在牧區,一般年輕人都會說漢語),聽到回復后,我們用漢語交談起來。我獲悉,他叫吉也爾,18歲,剛高中畢業。在他即將成為家中主勞力時,父親送給他一個坐騎:價值五千元的雅馬哈。
  
吉也爾說,他不喜歡騎馬,也不喜歡聽冬不拉。在擁有摩托車的第一天,他在托里縣城花了一百元,裝了個音響(像以前的騎手迷戀雕花馬鞍),用來聽搖滾。那音響就綁在摩托車左側。他為我打開:強勁的鼓點砰然奏響,令周圍空氣翻滾發燙,音符漣漪般擴散開,音響表面像一顆裸露在外的心臟,一上一下,凸凸彈跳。
  
吉也爾早已習慣這種猛暴節奏,甚至還覺不過癮,俯身從草叢中捉來螞蚱,將它丟在音響上:那個小東西,四肢惶然,軀體隨音響的鼓凸而蹦跳。打擊樂隨之變得殘忍:像是對這只小螞蚱進行的一場行刑。
  
我陷入自責:男孩因看到我,向我炫耀,將音響打開,將螞蚱丟進音樂漩渦。他在展示他的游戲:他用以在草原上打發漫長時光的游戲;可那打擊樂像鋼爪,攝住我的脈搏,令我喉頭發緊,太陽穴生疼。
  
我趕忙擺擺手,讓他將音樂關閉,再看那只螞蚱,正連連抽搐。男孩看我臉色大變,便捏起它,丟進草叢,像完成一種儀式。
  
吉也爾掀開門簾,邀我進入。門實在太小,我只能躬身進入。
  
氈房里正在進行晚餐:爺爺鐵廖汗、奶奶熱奧仙、叔叔努爾木拉、穿開襠褲的小孩是姐姐熱扎提的兒子。奶奶正在倒奶茶,看到我,笑著指指靠門的地方,而爺爺和叔叔,則挪了挪身子,靠得更緊些,騰出塊地方。我脫鞋后走過去,盤腿而坐。
  
這頂氈房與我平日所見的不同——這戶人家是我在路上隨意“撿”來的。這里沒有旅游區待客氈房的整潔和華麗,這是是哈薩克牧人最真實、最日常的狀態。
  
氈房不是從草地上架起撐桿,而是先圍起個大石堆,再在石縫里插入十幾根短小撐桿,裹在外面的氈子捉襟見肘,風從破洞和石縫里吹來,令屋里屋外溫度相同。在我的身下,是塊窄小舊氈,從縫隙間冒出的青草,因被人體長久摩擦而倒伏在地。我將后背倚靠在石墻上,有幾只蟬在耳邊叫得呲啦呲啦。
  
奶奶轉身提起茶壺,將紅黃磚茶倒入白瓷碗,又用湯匙舀起兩勺奶皮子。茶碗由叔叔傳遞而來:黑紅液體上,晃悠著兩團白色懸浮物。我喝得很投入,咂咂有聲。奶奶朝我微笑。我想喝得慢一些,讓時間變得長一些,可那奶皮子的醇香,實在誘人。
  
奶奶一直守在壺旁,一碗碗倒茶,雙手青筋暴露。她穿著件看不出顏色的毛衣,頭巾是花的,牙齒缺了幾顆,臉上的皮膚糙如核桃皮,但眼神卻如嬰孩般充滿好奇。
  
突然,我想起去世很久的外婆。
  
對我來說,眼前的這一切都顯得太過沉重——這個空間里,彌漫著一種始料不及的,怪異的溫暖;一切困惑于人類的矛盾,在這里,似乎都得到了寓言式的化解。
  
我從包里拿出把牛奶糖,遞給那小孩;他實在太小,心又太急,總是剝不開糖紙。叔叔來幫忙,粗大指節像炭條,小心翼翼地搓著,像侍弄一只早產的羔羊。終于,奶糖裸出。而孩子并不是一口吞下,先用舌尖將糯米皮舔凈,再將糖豎起,從頂部一點點細嚼下去。而叔叔,不客氣地給自己也剝開一個,甩出弧線,丟進大嘴,頰上瞬間鼓起個大包。
  
挪動身子時我一仰頭,突然愣怔:一條彩帶穿過頭頂,令昏暗空間發生異變。
  
那條穿梭在十幾根木棍間的長條彩帶,兩邊鑲著黑邊,內里是寶藍、姜黃、靛紫、蔥綠條紋,前后環繞,將棍子牢牢捆縛,如勒緊襁褓中的嬰孩。
  
原來美,是這樣降臨人間的——我的心頭一熱。
  
再次環顧四周,我用目光撫摸這個空間的所有器物:木架上掛著的水瓢、馬鞭、帽子、相框、電話、冬不拉;地上堆著的鍋碗桶盆;米、面、奶疙瘩;木桌上堆著針頭線腦、筷子勺子;小孩玩耍的羊骨頭……所有的物件都袒露著,僅僅因為需要,而無法負擔更多的奢侈。
  
牧人一年要轉場幾次?吉也爾回答:大大小小十幾次。
  
從夏牧場轉到冬牧場,再返回春牧場:接羔、剪羊毛,等冰雪解凍后,用駱駝載上氈房,騎上馬,趕著牛羊,再轉場到夏牧場,度過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秋天啟程,到冬牧場,開始又一次大循環。
  
我忍不住問:如此頻繁地搬家,會不會把家里的什么東西拉下?
  
吉也爾笑著搖頭:連根針,都不會拉下。
  
在南方,房子幾乎占據了人們的全部時間。
  
“買房了嗎……幾居室……首付幾折……月供多少……”可對牧人來說,草比房子更重要——若住在一間不能移動的房子里,生活的鏈條將被焊死,無法流動,那可是件恐怖的事。在一個地方住久了,草會被牲畜吃掉,草場會退化,因而牧人要不斷搬遷,追逐新綠的青草,并由此發明了特殊的居所:氈房。
  
氈房的材料不是水泥、木頭、磚塊,而是氈子。搭建一座氈房需要18條大氈;即便是小氈房,也需要10條大氈。每條大氈重30公斤,約需500多公斤羊毛。做氈不分季節,只要趕在天氣晴好時即可。一家做氈,四鄰幫忙。鄰居們聽到消息后,騎著馬,踩著自行車,或者步行,匯聚到這戶人家。女人們先在草地上架起兩口大鍋,用來燒開水,然而大家開始分工:誰抽毛、誰卷簾、誰牽馱……
  
氈房外圍著彩色簾子,讓氈房變得像宮殿般華美。
  
我問吉也爾:草簾是用什么做的?他隨手一指芨芨草:就是那東西。
 

   
工業時代的遷徙,和游牧時代的轉場大相徑庭。
  
從一個出租屋搬到另一個出租屋,意味著從一個工作轉換為另一個工作,每一個工作都不穩定,都可以隨時喪失;而牧民轉場,無論一年中搬家的次數多么頻繁,因路線固定,家庭成員固定,使用的家具和器物固定,家的內涵并沒有被消解,家庭成員反而愈發相濡以沫。
  
從氈房到出租屋,我們喪失掉的不僅僅是天性里的狂野基因,更因匱乏和樹木、青草、天空、駱駝的親密接觸,而變得冷酷而僵硬。當出租屋變成牢籠,試圖埋葬掉自由和文明時,人也許應恢復其野蠻人的本性,砸碎這牢籠,重新建立起另一種理想居。
  
既然我們能找到樹洞、巖洞和氈子,那么,另一種神奇的物質,一定在等著我們。
 
原刊于《沙漠之花》
 
作者:丁燕
來源:丁燕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fba6000101d8o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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