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安靜地躲在文字背后
吳昌碩書畫篆刻展在故宮文華殿開展,我的讀者見面會也在此間舉行,因此文華殿前豎起我的大幅照片,比吳昌碩的照片還大,這讓我無比慚愧。我不再是輕狂年紀,不愿如此囂張,尤其不愿在六百年的宮殿,在我景仰的前輩大師面前瞎得瑟。吳昌碩是真正的大師,是在社會變革的節點上把中國畫帶入20世紀的關鍵人物,齊白石說自己是“三家門下走狗”,一家是八大山人,一家是徐渭,還有一家就是吳昌碩。我恐怕連當走狗的資格都沒有,要當也只能當“乏走狗”。但我一直癡迷于吳昌碩,就像我癡迷于蘇東坡一樣。
吳昌碩之所以能打動我,因他歷經劫難,筆下依舊草木繁盛、鳥語花香,亦因他晚年寓居滬上,聲望達到頂峰,仍混跡于尋常巷陌,與百姓耳鬢廝磨。或許在有些人看來,他的生活缺乏品質,主張他搬到富人區去,其實他是講品質的,他的品質都在他的畫里、字里。他認真地畫畫,也認真地生活,只不過他的生活不是由錦衣玉食、豪宅香車組成的——至少在他看來,那并不是真正的生活,是與生活隔離了的“偽生活”,只有粗茶淡飯、人間煙火,才是真正的生活,也才是我們熟悉的生活,如他在詩里說:“佳麗層臺非所營,秋風茅屋最關情。”所以我在書里寫,他不需要“深入群眾”“深入生活”。只有把自己與“群眾”區分開的人,才需要去“深入群眾”,只有沉溺于“偽生活”的人,才需要去“深入生活”,因為他們已經把自己當作與“群眾”不同的某種動物。
吳昌碩大半生在底層摸爬滾打,他自己就是“群眾”,所以他了解普通人的欲與求、愛與仇,他的筆才會牽動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他是一個內心浩蕩的人,他筆下的一花一草,都通向一個廣大的世界,只是一般人不大容易透過他樸素平易的外表,體會到他內心的波瀾壯闊。
二
創作給我的最大體會,是寫作者內心世界的斑斕,足以讓他忽略表面的風光。寫作者是躲在這個世界背后的人,像一只蹲伏在叢林中的老獸,冷靜地觀察著世事的變遷,不一定要自己跳到前臺表演,尤其不應該在聚光燈的照耀下生活。因此,寫作者的世界里沒有紅毯、歡呼、掌聲,甚至沒有任何與虛榮有關的東西。寫作者所依賴的只有寂寞而誠實的勞動,工具只是一只筆,或者一臺電腦,但他的世界無限廣大,就像我在《跟著吳昌碩去賞花》里寫到的六朝畫家宗炳,在自己的居舍彈琴作畫,把山水畫貼在墻上,或干脆畫在墻上,足不出戶,就可遍覽天下美景,自謂:“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意思是,一個人坐在屋里彈琴,可聽到眾山間的回聲。連眾山都成了他的樂器。
寫作者甚至不需要粉絲,只需要真正的讀者。寫作者自己就是讀者——別人作品的讀者,寫作者知道什么才是令他傾慕的,那就是別人在文字間所表現出的才華、把握世界的能力,還有超越現實的膽識。其實寫作者也有欲望,只不過那欲望無法通過金錢來實現,那就是達到自己理想中的標桿,就像一個運動員,百米短跑一定要跑到十秒以內,跑不到就黯然神傷。其實根本不是獲不獲金牌的事,是自己跟自己較勁,用一句時髦的話,叫“超越自我極限”。
麥家說到海明威的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中那只凍死在雪山頂上的豹子,認為那只豹子就是作家自己,“白雪皚皚的山頂,沒有食物和溫暖”,但豹子還是去了,“從已有開始,向未有挑戰”。我覺得這話說得好。一個人在得到金錢之前,金錢早已存在;在金錢之后,還有數不盡的金錢。一部作品則不同,因為在它誕生之前,這部作品并不存在,在它之后,也不會有相同的作品出現。每一部作品都是唯一的,是創造性的,是對一個全新世界的開啟。所以麥家在寫到曹雪芹時說:“他的偉大在于無形地改變了我們無形的內部,看不見的精神深處。”寫作者在這個以金錢為核心的世界之上建立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用最基本的詞語創造”的“神奇、偉大的世界”,寫作和閱讀,是我們進入這個世界的唯一護照。
三
前幾日,和汪家明、冷冰川一起去看黃永玉先生。差不多十年沒見他了。很久沒有與朋友一起談書論人,所以那一天談得酣暢。黃永玉講到列斯科夫的小說《圖拉的斜眼左撇子和鋼跳蚤的故事》(也有的簡譯為《左撇子》),小說寫到幾位俄國工匠打造一個會跳動的鋼跳蚤,只有一粒灰塵那么大,工匠卻為跳蚤的每個腳上都釘上了真正的鐵掌,但這還不算完,手藝最厲害的左撇子,竟然在每個鐵掌上制作了小釘子。講罷,老爺子開心大笑,好像那釘子是他釘上去的。后來我上網查,俄羅斯作家列斯科夫是講故事的天才,本雅明專門為他寫了《講故事的人》。第二天,汪家明先生在微信里告訴我,列斯科夫的作品,有庫克雷尼克塞的插圖,黃先生講得很生動,比讀原著還要讓人難忘。我聽后,急切地想讀列斯科夫。文學,真是一個沒有邊境的王國,走進去越深,越會發現它的奇幻無邊。
夜深時,大家都回到客廳,黃永玉坐靠在沙發上,叫家人拿來他昨天畫的畫,我才驚訝地發現,他用毛筆寫在畫上的題詩只有印刷體小四號字(幾乎是書籍里正文的字號)那么大,95歲的人了,這么小的字,還寫得那么穩。他說紙不好,紙若好,他還可以寫得更小,寫到只有這個字的四分之一。我問看得見嗎?他的回答和列斯科夫小說里那個左撇子一模一樣:不需要看,全憑感覺。
寫作(包括所有藝術創作)是上帝賦予寫作者(藝術家)的一項技能,我們應當像左撇子一樣,把它發揮到極致,讓常人看來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有人會問:這有什么用呢?我想說,用顯微鏡看到灰塵般大小的跳蚤掌上的小釘子有什么用呢?對一些人,可能永遠沒有用,對另一些人卻有用,因為這讓他們發現了另外一個世界,同樣,那也是真實的世界。
一個人的創作,能夠深入另一個人的內心和生命,盡管他們不在一個時空,甚至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終歸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像我們,在黃永玉的紫藤花架下,重溫列斯科夫,或者在故宮,與吳昌碩迎面相遇。物質主義的世界正讓人心變硬,但那文字的或者藝術的世界不同,在那里面,我們感受到愛、理解與信仰。
四
我的寫作不知始于何時,因為幾乎從我認字開始,就對文字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癡迷。我發表和出版作品比較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出版過幾本書,但在我看來,我的第一部能夠稱為“作品”的書是《舊宮殿》,因得田瑛先生賞識,2003年發表于《花城》雜志,那一年,我已35歲。此前的作品,都是對“寫作”的準備,是一種預習。
但至少從15歲,或者20歲起,我的“寫作”(或曰“準備寫作”)就沒有中斷過。楊瀾感嘆我一直在堅持,她是我的同齡人,目睹我的“成長”,我感謝她的認可。在“堅持”背后,一定是熱愛。只有熱愛,才能穿透無邊的寂寞,始終如一。無須諱言,我也是大俗人一個,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念想,但所有的欲求,都不如創作的欲望更加強大。那個世界深邃無邊,一直深深地吸引著我。我A型血、獅子座,據深諳血型與星相的人士透露,有這樣的星相血型的人,喜歡拋頭露面、成為焦點,但我想說我是一個例外。在我最不希望的事情中,成為別人的焦點位列第一,因為那樣會讓我焦慮不安。我不愛在會議中發言,不愛坐在或站在眾人的中間,我做紀錄片總撰稿、總導演,自己一直不喜歡上鏡。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不起眼的人,混跡于群眾當中,如蘇東坡所說的,“萬人如海一身藏”,沒有人注意,逃過所有人追捕的視線,那才是最隱秘、最穩妥、也最自由的生活方式。我會像吳昌碩,在紛雜、擁擠甚至有些臟亂的街巷中如魚得水,在最普通的生活里“超低空飛行”。寫作讓我對寫作以外的事都持一種無關緊要的態度,“也無風雨也無晴”,只有對寫作內部的事情,我抱有無限的激情,這是我的寫作堅持到今天的根本原因。我愿安靜地躲在文字背后,秘密地、不動聲色地,向乞力馬扎羅的神秘頂峰挺進。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
作者: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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