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愿這世界,被溫柔以待
2018-09-02 14:25:49
作者:周芳
愿這世界,被溫柔以待
——《精神病院采訪實錄》創作談
作者:周芳
那是2017年的春天,有好多個夜晚,我經過滾子河。河邊的花開了。白的,紅的,黃的,全開著。開在滾子河邊的堤岸上。河的另一邊,城際動車轟轟駛過。黑夜搖蕩不安。我不知道一列火車要把春天帶向哪里。我只聽見河水在叫我。
它叫我,來呀,來。
河面這樣沉默,開闊,波紋層層鋪開。我想把自己投進去。我是河水的一部分。
我路過我們家17樓的窗口,我盡量遠離它,我站遠一些,我努力不往窗口那邊看。窗口在叫我,跳啊,跳。
這么多的聲音,它們叫我。
無數個聲音叫我。死亡像一朵罌粟,分外明媚。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我病了。
最開始病的,不是我。是男病區女病區的人。
躁郁癥患者張清正,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嚨。他手持兩把牙刷,左邊捅一下,右邊捅一下,再左邊捅一下,右邊捅一下。赴死的決心這樣浩大。兩只手,兩把牙刷全都是血糊糊的。我們搶回他的命。他不要這命。又用筷子捅,他還拿頭撞墻撞桌子。一遍遍地尋死。走道里,他拽緊我的胳膊,他神情莊嚴,醫生,你告訴我,我什么時候死。
精神分裂癥患者李敏,坐在地上,一個人說話,聲音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天上的鳥,地上的狗,棉紡廠的同事,初中的同學,思緒跳騰,話題轉換極快。言語停歇間,時而大哭,時而大笑,時而大罵。李敏罵李敏:敏,你不要臉,敏,你天生就是個壞坯子,敏,你心比天高,命要摔跤。
敏還捉蟲子。蹲在地板上,左手大拇指和中指食指并攏,作捕捉狀,極快地從地板這邊移到那邊,口里小聲念叨,一個,一個。捉完地板上的,又捉床上的。捉完床上的,再捉凳子上的。那時候,又是極其安靜,埋頭捉蟲,不哭不笑。
活動操場上,被害妄想癥患者魏鵬,正在走圈圈,走得格外兇悍。昂著頭,目不斜視,一步一步,像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
魏鵬一往直前的走,心無旁雜的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動。這個云安縣縣委宣傳部辦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你們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竇娥,我冤死了,我本來是該做湖南省省長,檔案被小人給調換了。天理不容啊,現在還把我當一個瘋子關在這里,簡直是對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我要找中央組織部上訪。魏鵬愁眉緊鎖,苦不堪言。魏鵬唯一的信仰就是出來。只有出來,才能證明他的清白。馬蹄踏踏,行色惶惶。世界變成一個恐怖的循環,無邊無際,他就那么走。
我在這群人里活著,看莫須有的蟲子,看勇往直前的走,還有張清正死亡的汁液。我被張清正噴汁。噴得滿臉滿心都是,我的心口也長出一大缽黑乎乎的汁。像烏賊。(如果死亡有顏色,也黑乎乎的,那么,也像死亡。)
2016年的春天,我并非這樣活著,我有正常的睡眠和正常的聽力,河水從來沒有叫過我。那時,我剛結束在川城中心醫院重癥監護室的義工生活。在重癥監護室這個“生存現場”,我哭,我笑,我在九死一生里擁抱生命。無疾無痛的肉體,肉體的一呼一吸,一眨眼,一抬手都是如此的珍貴。那么精神呢,心智呢,靈魂呢?如果它們有了逃逸,有了漏洞,又當如何?
精神病院,比重癥監護室更厚重更宏闊。它不會僅僅是死亡。
它的病恥感。他們被世人歧視,羞辱。繁華人間,擁擠人流,我左突右閃,找不到通道。我說,拜托拜托,讓讓路,我要去精神病院。剎那間,人流奪路而逃,避我如同大災荒。隨之,身后響起“呸,瘋子”。
它的暴力。精神病人暴力犯罪一次次挑動公眾神經。一個本該被“保護”的群體,卻屢屢扮演暴力犯罪的主角,如此強烈的反差,我們要如何是好,我們似乎陷入無所適從的境地。
它的漫延。曾經,我們以為他們離我們很遠,仿佛在另一個世界。然而,他們就在我們中間。他們已經龐大到無法用界限來區分,也容不得任何抗據和疏離。他們融合在無數個家庭和無數的人際網中,與我們血脈相連,悲歡與共。
這一切無法回避。盡管我們疼痛。那么,讓我投身進來,疼得更厲害一些。一個寫作者,他其實就是一個精神科醫生,他努力的方向,無非是深入內心,安撫靈魂。
二十世紀,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在《瘋癲與文明》寫道:“病人被囚在船上,無處逃遁。他被送到干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無際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給脫離塵世的、不可捉摸的命運。”今天,在精神疾患治療領域,人類比米歇爾.福柯時代有多大的進步,又有什么值得拓展——給予大量的耐心和同情心,讓他們在這個世界里獲得尊嚴、自由。
2016年3月5日,我獲得許可,再次以一名義工身份進入另一重“生存現場”——川城精神康復中心。
2016年3月5日至2017年11月5日,在那里,我活著。
愛我的人們惴惴不安,言語支吾,他們說,小心啊,小心,那里,你……他們吞下了后半句話。至于那隱沒的后半句,我想了又想,大概是:你被深淵凝視,你墜入深淵——“那里”是深淵。
那就墜下吧,我從深淵來,我才有話說。
我每天坐17路車去精神病院,我把我的耳朵反復交給張清正,讓他不停地噴:死了,死了。
面對死亡,我有些恍惚不安,還有那么一些些的歡喜和擁抱。死,成為我日記中一個說不盡說不清的東西。死,這東西,誰能說愛,誰又能說恨呢。死就是死。
我們每個人體內都住著一個死。是不是?它離得很近,也很遠。有時,我們把“死”丟在腦后。有時,“死”撲過來,纏住我們,纏得暈頭轉響。
張清正的烏賊汁,噴呀噴,噴到天黑黑地茫茫。他不斷地刺痛周芳,激進地,旗幟鮮明地提醒周芳,別以為你能幸免,你們都有病。
周芳,李芳,劉芳,張芳……都有病。
我病了,翻了。翻是四川方言,意指犯了病。那個在成都市第四人民醫院工作的小安,早早晚晚和一群精神病人攪拌在一起,她寫下《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在某一章里,有瘋子對過路的人大聲喊:翻病了!翻病了!注意注意啦,護士也翻病了!
真是翻了。世界乾坤全翻了。
我的白與黑,光與影,晝與夜,交織顛倒。魏鵬,張清正,李鵬程一干人在我夢里大打出手。夢里,還有光著身子的李敏,楚楚動人望著我,細細碎語,醫生,你說一個人應該住這里嗎。醫生,你住進來,住進來。
我睡不好,腦子里千軍萬馬,兵荒馬亂。
我神志恍惚,河水在一遍遍叫我。
我無法再貢獻出我的耳朵,再去看那些蟲子。我從“那里”逃離出來。
我在孩子就讀的高中學校操場跑步。這里有嶄新的生命,十七八歲,像初夏,野蠻生長。從頭到腳,從左胳膊到右胳膊,渾身上下,充斥著新鮮的汁液。我喜歡每天清晨跑步時,遇見他們白色的襯衫,還有他們跑步時帶動的風,正從天空吹過。
我在人流里夜市里穿行。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熱愛川城大學的三條夜市街。燈火闌珊,人頭攢動。我穿行在此,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它的熱氣。熱騰騰的餃子,煎餅,熱騰騰的大學生,熱騰騰的荷爾蒙。
我走上川藏線,奔赴折多山,卡子拉山,仙乃日雪山。海拔五千米的風和海血腥中,我死掉了。比如我的嘴唇,死掉。那曾經櫻桃的,蠱惑的嘴唇。被情人一再贊美的嘴唇。比如我的雙頰,死掉。那敷過三層粉,兩層脂的雙頰。它們烏黑,青紫。像兔兒山的石頭。億萬年的沉寂。
這一路,如囚車,如牢獄,如刑具。我在赴死,轉生。被神重新做成。
在我身邊,一個被神揀選被神喜悅的人,磕等身長頭的藏族老阿媽,雙手合十,貼近大地,貼近瑪尼堆,一遍一遍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神說,人世才是最好的修煉場。我不禁淚濕雙襟。
我回望來路,魏鵬,張清正,李敏,寇心怡,男二病區的,女一病區的,都是我的修煉場,是我與人世的一切觸角。
我回來了。
我愛張清正,我愛魏鵬,我愛李敏,我愛上這瘋人院。
伊麗莎白在《微不足道的生活》中辯解:斯特勞特你不喜歡他,但你能理解他,但歸根到底,你還是很難決定,到底你是不是喜歡他。猶豫源自,斯特勞特的很多部分太像我們自己,那些不體面,不堪,讓我們難以啟齒,難免自我嫌棄的部份。
相愛的理由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愛上的,還有每個星期提著湯罐來男一病區的老婦人,七十六歲,腰板挺得筆直。她努力地活,不能生病,不能死去。割掉腦袋扣出眼珠的,是她的兒子。她每次離開時,都向我們深深地鞠躬。她灰白的頭發,像閃電,劃過我的心口。
我愛上的,還有那無聲的承受。一個狂躁的患者,像座火山,他踢墻他砸桌子,他要把胸中的火泄盡。年輕的護士伸出雙臂堵住,他嚎叫著撲倒她,他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她緊緊抱著他的頭,勸慰著:“寶貝,乖……”,他揣她的腹部,扇她的臉,她仍舊抱緊他,輕輕拍打他的背,輕輕地勸慰,“寶貝,乖……”他們蜷縮著躺在地上,猶如一對母子。
西班牙作家盧卡•德代納給這群人命名“上帝的筆誤”。盧卡•德代納說上帝之手,既創造人類完美杰作,也寫下令人難以置信,不可饒恕的草率之處。好吧,我承認上帝也有失手的時候,我甚至承認某一天,我就是失手的產物,我就是李敏,就是張清正。
我頂著“教授,先進工作者”的帽子,但不防礙我做一個病號,和他們在一起。誰知道呢,或者我原本也是一個病號一個瘋子。精神疾患這杯羹,人人有份。
那么,人類登場。人類的彌補在哪。
倘若The last one to die please out the light(最后一個死掉的人請滅燈),我們將陷進徹底的黑夜。
愿這世界,被溫柔以待。
親愛的,在這文章的末了,且給我一點時間,我朗誦給你聽
雷蒙德•卡佛說——
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嗎?即使這樣
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
在這個世上被愛。
2018年9月寫于湖北孝感
作者簡介:
周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散文集《執手何須傾城》《沽酒與何人》分別獲得第五屆、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及第九屆湖北屈原文藝獎。報告文學《重癥監護室》首發于《北京文學》2015年第11期,入選2015年度報告文學選,2015年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