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說,“北平人饞?!币蚨逼叫〕跃投?。饞,字典里的解釋,見了好東西就想吃,或曰:“貪吃”。其實,味蕾正常之人都饞,惟其沒有罷了。
我母親提起我來,總以為我不饞,大抵她延續(xù)了我小時的印記。我小時候不是不饞,只是貪玩而已,“貪”之“余”之,近之“白癡”,故我的表現(xiàn)幾近于傻了。說起我小時候不饞,我母親提說最多的當(dāng)是我大嫂嫁娶那日,大家都?xì)g天喜地“吃香喝辣”,唯我一個蜷縮在灶堆里呼呼大睡。其實,那是我在外跑累了。我小時有一年冬初,大姐夫探家,晚飯吃炸貨,我二姐錯把漆門的桐油做了菜油,結(jié)果全家人都嘔吐不止,唯我沒有,故母親記之頗深。其實,也是我貪玩沒在家之故。
我母親并不知道我的另一面。
沒有,還饞什么?
生產(chǎn)二隊有個粉坊,每年秋后榨出一庹多長的粉絲,濕濡濡掛到前場鐵絲上晾曬。我偷偷貓腰過去,撿拾地上的碎粉頭吃。村西有隊上的一塊園系,我眼饞大而紅的西紅柿,俗稱“洋柿子”。我大哥就拿我開葷,扯一二指小條,上書“李學(xué)民愛吃洋柿子,洋柿子好吃。”唆使我前去支取,出夠了洋相。我記得有一年大冬天,村里死了一頭牛,在大隊部里煮,那香氣大老遠(yuǎn)清晰可聞。我饞得等了白天磨黑夜,一圈圈圍著隊部轉(zhuǎn),也不敢靠得太近。這些我母親她都不知道。每年麥晌里,南壩口都下來一副挑擔(dān)子,一個跛腳老頭,一頭挑了“香油果子”,一頭挑了盛米的袋子,“香油果子咧!”、“換香油果子咧!”一步一吆喝,從村西吆喝到村東,一圈一圈。有人家的婆子或媳婦,出當(dāng)門拿黍麥交換,一旁圍觀了一大群的孩子。我常常跟著挑擔(dān)子老頭,滿村子轉(zhuǎn)悠。至于我母親換沒換過,我記不得了。后來,很多年后,我離家進城里,才知道“香油果子”就是大街墻根那炸“油條”的,那時里,我卻還以為什么寶貝哩。
梁實秋說:“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蔽掖蟛粸槿?。倘若北平與我幼時鄉(xiāng)村一樣,彼時連豆汁見沒見過,哪里還侈談去喝?
父親每次回家,總給祖母帶些餅干、糕點、糖果之物。眼盲的祖母,總是用個竹籃吊在里間屋的梁繩上,極少給我們吃。倘若有一次半次,也大多著了蟲蝕。我稍稍大了點后,便去偷,一次竊一爪半鱗,又生怕祖母察覺。這些,自然也隱瞞了我的母親。我長大之后,一點也不怪罪我祖母心硬。這,還不是被貧窮逼的。
大姐夫每次從部隊探家,都徹夜跟母親長談,談些什么?我不知道,沒心聽,也聽不懂。他身著一件深綠深綠的軍裝,在八仙桌一旁坐著,一杯杯喝茶,一顆顆吸煙,那煙頭就擲了滿地。我不曉得那時我年幼的心里,是感覺丟了可惜呢?抑或是口饞那香煙的滋味?他擲一個,我撿一個,他扔地下,我撿桌上。大姐夫就問我為什么?我不告訴他,只瞇瞇地笑。一個小孩子家的內(nèi)心秘密,又怎能輕易告訴大人家呢?!于是,大姐夫就偷偷告知我的母親,說我這個人“廢”了。事實上,我這個人并沒有“廢”。
我升高中那年,他又一次來家,秋天里我不言不語在當(dāng)院門板上入睡。我喜歡秋夜長空中的星月,抑或是院中絲瓜藤蔓上的嚯嚯蟲鳴。這些,大姐夫大人家怎么能懂?他又一次斷言我精神出了故障,私下里跟我母親說,多注意我的神經(jīng)問題。但是,我神經(jīng)并沒有問題。
小時候我并不是不饞,而是貪玩,更是因為沒有。你連面見都沒見過,還侈談什么想與不想,饞與不饞呢。其實,貧窮時代,饞不是沒有,大多被人壓抑了。小時候,我感覺窩頭咸菜就挺好吃。餓了,就想它,心無旁騖。而現(xiàn)在吃窩頭咸菜,卻又成了“點綴”與“奢侈”了。
及至哪一天,我過上了自己的日子,才忽然感到我是那樣的饞——眼饞,也口饞。饞得有時渾身顫栗。饞,看看膝下的幼子,一次、一次,又忍了下去。
唉!人,就是這個樣子,一輩一輩、一代一代,如此而已。幸甚,今昔有了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