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窄之道 名家專欄(3)
葉延濱:涼水塞牙與摸黑上路
——憶少年時初識人生寬窄之道
名家簡介
葉延濱,當代著名作家、詩人,正高二級專家,首批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獲得者,現(xiàn)任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名譽委員。1978年由西昌考入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大學期間被吸收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先后擔任《星星》詩刊主編、北京廣播學院文學藝術系主任、《詩刊》主編。歷任中國作協(xié)第六、七、八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已出版?zhèn)€人文學專著51部,作品自1980年以來先后被收入國內(nèi)外500余種選集以及大學、中學課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意、德、日、韓、羅馬尼亞、波蘭、馬其頓文字。代表詩作《干媽》獲中國作協(xié)優(yōu)秀中青年詩人詩歌獎(1979年-1980年),詩集《二重奏》獲中國作協(xié)第三屆新詩集獎(1985年-1986年)。有詩歌、散文、雜文獲四川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50余種文學獎。

人生的境遇有時真的很難說清,說不清就把它叫做“運氣”,老百姓的大白話:“人倒了霉,喝口涼水也塞牙。”喝口涼水也塞牙,這人生之路夠狹窄了,窄如牙縫!
喝涼水也塞牙的經(jīng)歷,恰是我人生第一課。
是紛至沓來的壞運氣,讓我從“蜜罐”掉進了“涼水”里。1950年代讀小學,上的是省政府干部子弟小學育才小學。育才小學與原來的延安育才保育院有點瓜葛,還是供給制,穿的小皮鞋,發(fā)的毛呢小大衣。

孫校長是延安來的老同志,慈眉善目,說話慢悠悠:“我們打天下為了誰呀?就為了你們這些下一代呀!”
在這群下一代中,我算半個。因為母親己經(jīng)在某個“運動”中被開除黨籍,從宣傳部長直降為教育局中教科長,父母被“批準并簽發(fā)離婚書”。父親還在領導位子上,我成了這所學校的住宿生。
1957年“整風運動”開始后,學校停辦。我們分別轉到不同的學校,我和某廳長的兒子轉到二師附小。從進學校開始,我的人生就第一次感到落差。
如果故事到此完結,就不算倒霉,更沒喝上涼水。
命運急轉而下。“整風”變成“反右”,“反右”的下一幕是“下放鍛煉”。我母親被派往大涼山去當下放者的“領隊”。
到了西昌,母親自愿申請去師范校當一名教師。去當老師是自愿申請,于是就沒有人召母親回省城了。
一年后,父親與我談了一次話,意思是你是大男孩了,愿意去陪伴母親嗎?我去了大涼山。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重要急轉彎,從省城到偏僻山區(qū)。
從成都到西昌城,坐了3天長途汽車。頭一天歇雅安,那是“大躍進”后的頭一年,雅安的餐館里已經(jīng)沒有米和面條供應了,全是紅薯,蒸紅薯,煮紅薯,紅薯饅頭,紅薯包子,彌漫的紅薯味想起來都有一種饑荒到來前警告食欲的氣味!
第二天到了大渡河邊的石棉城。破舊的老道奇客車在半山腰掏出來的公路上爬行,爬到天黑才進了石棉礦區(qū)小鎮(zhèn)。小旅館還沒有電燈,油燈昏暗,烏黑污漬的被褥讓我感到遠離城市的恐懼,這一夜沒有脫衣服。
當我到達大涼山里的西昌城,荒涼和貧寒的景象好像已經(jīng)不再讓我吃驚了。我在母親任教的師范讀附小六年級的書,這是一所半山破廟里的鄉(xiāng)村小學。
堅持了一年,因為長期腹瀉,暑假回到成都看病生,醫(yī)生問:“吃飯好嗎?喝水清潔嗎?”我老老實實地說,在山區(qū)都每天只吃兩餐飯,早上要餓到10點,才放學回去吃飯。大家都沒有開水喝,都喝山溝的水。
醫(yī)生聽完我的話,對陪我看病的大人說,不用吃藥,每天吃3餐,喝燒開的水!而這兩條,在1960年的西昌,一個下放教師的孩子,真是辦不到!
我遇到的第一個人生問題,竟然是“喝涼水”!是不喝了?還是要把它喝得“服了水土”?
半個月后,我再次獨身返回大涼山,去陪伴孤獨的母親,背包里塞滿了姐姐買的酵母片和腸胃消炎片。做出這個決定的那年,我滿了11歲。
喝涼水也塞牙,這是人生遇到了比牙縫還窄的困境。退后一步也許自然寬,但親情和良知讓我第一次感到不可退,只有咬緊牙關硬著頭皮往前走。
回西昌進了川興初中,在3年饑荒年月的鄉(xiāng)村學校里,我成為那些鄉(xiāng)下孩子的伙伴。我穿草鞋,上山割草,把操場挖開種菜,剃平頭,沖涼水,農(nóng)家孩子能做的我都做,只是我學習比別人好,讓人高看一眼。
讀高中二年級時,父親讓我坐了3天汽車,又坐了兩天火車,到北京與讀清華的姐姐過了一個暑假。
回到學校后,班主任杜良田老師說:“不要只想清華啊,能上北京讀大學就可以吧!”此時的我,喝涼水喝服了水土,成了西昌重點高中學生會的學習部長,我眼前展現(xiàn)了一條寬廣的前程。
正進入高考復習的時候,那場持續(xù)10年的運動爆發(fā)了,省報頭版點了父親的名字并冠以“走資派黑幫分子”。天塌了,山崩了,路也堵死了,連一條田埂般的窄道都不給人留下。
家庭出身好的同學,都坐車上北京“大串連”。我因為父母成批斗對象,無人理睬,無路可去。
少年氣盛,便找到同班其他3個也不夠“資格”的同學陶學燊、王守智、張云洲,4人商量決定做一件大事,深夜在學校貼出一張“我們也要見毛主席”的“告示”,背上行李卷,連夜離校出走。
從西昌到成都,一路上害怕被阻截,每到一地,都在凌晨三四點鐘起程趕路。
什么叫闖江湖?我想那時我們就想闖開一條能走的道,無論是寬是窄,走一回就憋不死!

行路難啊。夢中被鬧鐘吵醒,從熱被窩出來,沒有燈火的馬路一片漆黑,一邊走還一邊打瞌睡……頭兩天這樣走還有心氣,因為害怕被抓回去。再往后,就難了。
誰不想多睡一會兒,誰不戀熱被窩?走著走著就沒辦法再走下去了。睡夠了起床,再吃早飯,就到了八九點鐘了。走不了30里,太陽當頭,該吃午飯了。下午在陽光下行走,十分燥熱,到了住宿點,累得倒頭睡覺。
第二天更不想起床,越走越?jīng)]勁頭。在雅安休整一天,4個人商量是繼續(xù)走下去,還是結束行程回家。說了大話,貼了告示,回頭丟死人!那就必須確定怎么走。
頭幾天每天最少行程都在80多里路,重要的原因,就是凌晨三四點鐘起身上路,在看不見路的黑天起身。文雅點講,路是走出來的,天是腳踩亮的!
凌晨三四點鐘起程。天黑風涼走得快,也不出汗。有時太冷,背的軍用鋁壺里裝著燒酒,喝上一大口,寒氣全消!等到天亮,太陽出來了,行程近一半,走出了三四十里路。
吃過早飯,再走到中午最熱的一點多鐘,就到了當天的目的地。午餐后,還能在鄉(xiāng)鎮(zhèn)上逛一逛。
我?guī)Я藗€行程本,每到一地,就到當?shù)氐泥]局,請郵局的人在本子上蓋上一個郵戳。天一黑,燙腳睡下。
開初是天天都后悔吹了牛,后來是天天都驚奇居然又走了一天。一天天下來,形成習慣,拂曉前就醒了。
走了4個半月,一步步量完了6700里路。這是我和3位同學一生都值得回味的事情,也是年輕膽大才可能去冒的風險。
完成這漫長旅程,有許多因素促成,比如說全社會都無事可干,比如說社會風氣相對淳樸,比如說年輕人都有追星情結而我們追紅太陽,比如說我們沒有退路卻還想叫板……
在所有的可能中,最重要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我們的長途跋涉,始于無路可走的困境,建立拂曉前摸黑上路的行程表上,趕在太陽出來前,讓眼前有全新地平線,讓身邊有全新風景,而且還有已經(jīng)寫在新的一天日志上的里程數(shù),讓一無所有的自己有了成就感。
在寬路窄巷都被堵死的長夜里,我用雙腳走過了一生最長的一條6700里的長路,從西昌出發(fā),在延安過元旦,走進北京已是1967年春節(jié)。
30年后,2006年夏天我重回西昌,4位老同學見面,留下了一幅合影。
人生一世,寬路窄巷,少年時的經(jīng)歷讓我領悟:不怕堵,不畏窄,咬牙邁腳,過去了,就只是一個坎!
來源:封面新聞
作者:葉延濱
編輯:謝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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