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鄉(xiāng)手記（外兩篇）

作者：劉月新
       
唐棗樹
 
1、你可能聽說過幾千年的松柏，也可能見過逾千年的銀杏， 但你不見得能與1700年的老棗樹相遇。不是她身份顯赫，也不是因其獨居深閨而難見芳容，實在是源于她的獨一無二，源于她處于平原腹地不爭不鳴鮮為人知。因了她的獨一無二，你與她相見的機緣就少；因了她的出身平凡，遠(yuǎn)離名山大川，你會常忽略她而不屑把她列入瞻仰的對象。
2、若為她立傳，當(dāng)這樣書寫——

老棗樹（東晉末年---   ），具體生年不詳，御賜名，唐棗樹。長于燕齊界河鬲津河（今漳衛(wèi)新河）南岸，掩映于一片郁郁蔥蔥之古棗樹林中。樹高8米，樹圍4米有余。有一枝向南橫出，似蛟龍遨游。由北觀之，樹干粗壯，黑鱗斑駁，如鏤龍雕鳳，蒼勁強健；由南觀之，有一門洞開，腹中空空，足以容人。她歷經(jīng)滄桑，但玉樹臨風(fēng)；她飽經(jīng)風(fēng)霜，但英姿勃發(fā)。她俯視鬲津千余年，根植大地千余年，風(fēng)吹雨打，屢罹兵燹，酸甜苦辣皆嘗，榮辱處驚不變。她是果樹中之偉丈夫，但又實實在在是棵母親樹­——堅韌頑強，無私奉獻(xiàn)，碩果累累，福澤百代眾生。

3、這棵樹就在我的家鄉(xiāng)——山東省慶云縣境內(nèi)。鄉(xiāng)親們視她為神樹。

4、走進(jìn)這片土地，就走進(jìn)了一幅時空交錯的巨畫里。

羅成曾于樹下拴馬歇腳；唐太宗賜其名為“唐棗”；“靖難之役”時，她曾庇護(hù)過逃難百姓，使100多人免于死難；日本鬼子欲毀此樹，老百姓以死相護(hù)，終使日軍未敢妄為……羅成，唐太宗，燕王朱棣，還有日本鬼子，這些本不搭界的人和事，竟因了一棵老棗樹聚集一堂，古今中外，家國情仇，讓當(dāng)?shù)匕傩崭锌f千，銘心刻骨。
 
金絲小棗樹
 
5、在唐棗樹周邊，幾百年上千年的老棗樹比比皆是。這是一個多子多孫代代興旺的家族。冀魯交界處，廣袤平原上一望無際的棗樹，是這片土地的守護(hù)神。一片片，一行行，似鐵柱，像鋼梁，枝椏交錯，指天畫地，共同支撐著偌大遼闊、神奇壯美的白云和藍(lán)天。

6、這些棗樹，看上去黑黢黢、粗粗拉拉的，渾身疙疙瘩瘩長滿樹結(jié)，甚至是樹瘤，年老的樹大都千瘡百孔。棗樹長到一米半許就開始分叉，或一兩股，或三四枝。白居易在《杏園中棗樹》詩中寫道：“人言百果中，惟棗凡且鄙。皮皺似龜手，葉小如鼠耳。胡為不自知，生花此園里?！比欢?，這粗俗的外表卻蘊含了高古、獨立、頑強的品性。蓬勃的生命和黝黑粗糙的樹干，吮吸了貧瘠土地里的全部憂郁，卻傳遞著一種超然昂揚的精神。

7、金絲小棗這種樹易栽培，易活，耐鹽堿，耐瘠薄，抗干旱。鮮棗甘甜清脆，爽口鮮美。曬干后，用手掰開，有縷縷細(xì)絲扯出，拉長一、二寸而不斷，在陽光下，那縷縷金絲在閃耀，故稱金絲小棗。

小時候去地里打草，白花花的鹽堿地上寸草不生，卻見一排排一行行的棗樹，直立挺拔，生機勃勃，就心生感動。我為家鄉(xiāng)有這么一種棗樹而感到氣宇軒昂，悠然自得。從懂事起到現(xiàn)在，對于棗樹，我一直心存感激。

8、棗樹的主要特征就是奉獻(xiàn)——孕育、開花、結(jié)果，一年一年，生生不息。奶奶常說，棗樹是莊稼人的活命樹。棗樹結(jié)的是果，百姓卻把它當(dāng)做是糧。早年，遇到災(zāi)荒年，四川河南等地的百姓都過來逃荒要飯，餓殍遍地，可這一方因為有棗樹，每每是百姓靠棗糠度過饑荒，竟沒有餓死過人，還救了那么多外地來逃難的人。這不是偉大的母親樹又是什么呢？

9、“芒種三天枷棗樹”。說的是芒種過后，棗花盛開，棗農(nóng)清晨提了籃子，拿上菜刀，用刀繞樹干一遭，割上韭菜葉寬深深的一道口子，直達(dá)木質(zhì)部，此時，就有黃色汁液如眼淚般滴出，于是，斑駁的樹干上又平添了一道新疤痕。這疤痕記載了棗樹的年輪，更鐫刻了她的犧牲——在花期抑制養(yǎng)分倒流，保證了坐果率。這些勇于奉獻(xiàn)的母親樹，甘愿忍受“割腹”之痛，甚至冒了生命被戕害之危險，為的是為眾生多多誕出紅瑪瑙似的果實。

其實，人、物一理，惟有轟轟烈烈的“死”，才有壯麗輝煌的“生”！

10、棗樹沒有偉岸的外表，卻有比骨頭更硬的心勁。她身上那些倔強的疙瘩，彰顯了一種剛烈超然的傲骨精神。白居易在《杏園中棗樹》一詩中寫完棗樹的平凡以后，接著就贊揚了她的品質(zhì)，“君若作大車，輪軸材須此。”古代的大轱轆木車，或戰(zhàn)車，或農(nóng)用車，經(jīng)年行進(jìn)在高低不平的曠野上，吱扭扭，吱扭扭，那輪和軸就像耳鬢廝磨的老夫妻，磨啊磨啊。最最耐磨的車輪和車軸，材質(zhì)便是這棗木，只能是這棗木。

她的倔強不屈還在于，這種樹一旦離開這塊方圓一百多里的貧瘠土地，一旦南下或者是北上，一般不再結(jié)果，抑或干脆死掉。即使結(jié)果，也不會有這里的甘甜。這種不離不棄的頑強特性，像極了世世代代生活繁衍在這塊土地上的眾生。

11、老棗樹有一過人之處，就是慢慢地活。慢，代表著一種境界，表現(xiàn)出超凡定力，是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正因為慢，棗樹扎的根才夠深、夠廣，才能從大地汲取著盡可能多的營養(yǎng)。正因為慢，才有的是時間發(fā)根、壯骨、長身體，深思熟慮，因此戰(zhàn)勝了一千多年的風(fēng)吹和雨打，旱澇和冰雪。正因為慢，她的木質(zhì)紋理才足夠細(xì)密結(jié)實。因為慢，才使一棵棗樹活出了思想，活出了靈氣，活出了祥瑞之氣。

因了她的品性，我在印象中，常常把她與大漠里的胡楊相疊加，把她們看作是，生活在不同地域環(huán)境品位境界卻相同的姊妹樹，英雄樹。

12、我是越來越喜歡這些棗樹了。覺得今生今世再也離不開她。

時下正是萬木蔥綠百花吐艷的四月，我瞅著那些柔韌的亮晶晶的棗樹枝條，就像瞅著20多年前剛剛出生的女兒；我撫摸著棗樹那粗糙的干和黑色的枝，就像挽起老父親的胳膊。你擁抱了一棵棗樹，就擁抱了腳下這塊神奇的土地，同時了解了這塊土地的歷史。因此，你會變得更有思想和內(nèi)涵。我堅信，雖然此時此刻對微風(fēng)細(xì)雨的撫慰看似無動于衷，可到了該添新吐綠的時節(jié)，她們，絕不會缺席。

秋天的棗樹碩果累累，固然可愛，但我更喜歡冬天里的棗樹。此時的棗樹，沒有了果的點綴，葉的襯托，一下子變得孤獨凄涼，像寒風(fēng)中無語的老人。正是因了她敢于傲立寒冬，勇于特立獨行，甘于忍受孤寂，才得以聚天地之靈氣，吸冬夏之精神。看吧，一望無際的棗樹林，棵棵挺立，枝椏伸張，鐵骨錚錚，入眼是詩，開卷是畫，站立成冀魯平原最獨特的風(fēng)景。她們又像正在操練的士兵，舞槍弄棒，威武雄壯，是最美最崇高的英雄。這些，哪個能攀，誰個能比？

13、在冬天的寒冷與生硬里，你仔細(xì)看那棗樹的纖枝，全然不顧風(fēng)抽沙襲，紅紅的，柔柔的，溫潤得很。你會看到纖枝上那些密密排列的指蓋大小的突起物，像有隨時破殼而出的嫩芽，生機無限。一場瑞雪飄灑而至，大地和棗樹瞬間成了盛裝的新娘。一個豐收年被預(yù)告如期將至。此時的棗樹，更像是一株株含苞待放的臘梅，一樹樹，一枝枝；而那些不起眼的突起物，正像一朵朵臘梅的花骨朵。

我常常獨自陶醉于這黑白分明的靜寂與遼闊的壯美里。
 
棗花
 
14、俗諺說道：“牡丹雖好空入月，棗花雖小能結(jié)實。”明代朱文康更是化諺入詩，寫道：棗花至小能結(jié)實，桑葉雖微可作絲；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竟空枝（《牡丹》）?，F(xiàn)代詩人王漢中也特地為棗花深情吟頌：米粒般小，\金子樣黃。\在點點的綠葉里，\隱現(xiàn)你羞怯的向往。\你姍姍來遲，\春天沒有把你遺忘。\積蓄，就是力量，\在初夏吐露了清香。\蜜蜂吻你，\露珠吻你，\吻你的還有我――\秋天，一個\火紅的希望！ （《棗花》）

15、春天，百花盛開、姹紫嫣紅，而棗花卻無意爭春，好像害羞的小姑娘總也不肯露出嬌容。待百花盛會降下帷幕，它們才手拉著手，成群結(jié)隊在樹葉的遮掩下綻出張張笑臉。芒種時節(jié)，冀魯平原上一片金黃。我常常被縷縷幽香所誘惑，嗅著馨香，發(fā)現(xiàn)那碎碎的、黃綠的棗花已掛滿枝頭。細(xì)細(xì)的葉梗，有序的葉片。讓人驚奇的是，那黃綠色的傘狀小花都開在葉腋之內(nèi)，嬌羞、謙讓、不驚不乍，卻朵朵淡美、朵朵秀氣、朵朵素雅。碎碎的花蕊向中間簇?fù)?，托著一顆水晶般的心。

16、棗花剛剛吐蕊，就引得蜂蝶們長途跋涉前來赴約，實現(xiàn)去年彼此許下的諾言，圓一個私密而甜美的夢。剎那間，數(shù)十萬畝棗林里，蝶飛蜂舞，嗡嗡嚶嚶，沸反盈天。五彩斑斕的蝴蝶，在花叢樹影中扇動著翅膀，閃得人眼花繚亂。它們有的在棗花上盤旋逗留，有的在花叢里花枝間上下翻飛，攪動起一股醉人濃香。

各地趕來的養(yǎng)蜂人，尋著棗花的芬芳，帶著數(shù)十箱蜜蜂，在路旁或者找個空地兒一溜排開，安營扎寨。一家一家，一片一片。小時候，常和玩伴跑到養(yǎng)蜂人那里去看蜜蜂，又怕蜂蟄，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看著頭戴護(hù)網(wǎng)罩的養(yǎng)蜂人，操著南腔北調(diào)忙忙碌碌，甚感新奇又好生疑惑，就跟著做出種種猜測，蜜蜂怎樣就能釀出香甜的蜜來呢？

17、除了看蜂蝶，我們最關(guān)心的還是棗樹結(jié)的果。天天望著棗樹，想八月紅透的棗子，個大皮薄、核小肉厚、脆生生甜蜜蜜，咬一口就滿口生津。望著望著，想著想著，一個個攀援采摘的幻影就接二連三掛上樹梢了。

   18、 老人們說，別看棗花骨朵小，但每一朵花都要結(jié)果，從不開謊花。離開家鄉(xiāng)多年，許多事情轉(zhuǎn)瞬成過眼煙云，唯獨那每一朵小花都會結(jié)果的棗樹，卻始終在我心中枝繁葉茂，開花，飄香，結(jié)果。真是“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棗花情” 。

在江西浮梁縣一座古衙門的天井里，栽有兩棵老棗樹，雖飽經(jīng)風(fēng)霜，仍青枝綠葉，虬蟠特立，生機盎然。古時候，浮梁縣雖小，政聲卻很好，出過好幾位清官，留下了好口碑。為什么要在衙門里栽棗樹呢？據(jù)說因為縣令這個官太小，有的人寒窗苦讀，為的是當(dāng)大官，不想當(dāng)小官。所以當(dāng)時皇帝就要求官員在衙門的庭院里栽上棗樹。棗子開花，粒粒結(jié)實，顆顆香甜，意思是要官員學(xué)習(xí)棗樹，不要把官位看得太重，要緊的是能不能腳踏實地，為老百姓干點實事。在官位高低上斤斤計較者的確是不少，用棗樹用棗花來做一面鏡子，真是再好再恰當(dāng)不過了。這真是中國古代官文化里精彩的一筆。

19、后來，我對棗花又有了新奇發(fā)現(xiàn)，那就是，棗花在花期至少要開三次花。我對自己的這個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激動不已。

小時候，一到小棗成熟的季節(jié)，那誘人的棗子就成了早晚不離口的美味，早晨下地打草時摘著吃，晚上出村看電影的路上也摘著吃，在家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從秫秸箔上抓著吃。漸漸地，就被那些熟透了的棗子給甜膩了。再走到樹下時，就專挑新枝梢頭結(jié)出的“添花棗”。這些添花棗個頭并不小，只是坐果晚成熟也晚。其它棗子都半紅了，它們還長不夠個兒；其它棗子熟透了，變軟了，摘一顆放進(jìn)嘴里糖漿濃得都化不開，而那些添花棗們還自顧自地青著個身子，锃锃的一個一個地“安插”在枝頭，像顆顆翡翠。摘一顆放入口中，脆脆的，涼涼的，甘甜中略帶酸頭，味道真是美極了。

在品過了紅透的頭噴棗，嘗到了剛剛半紅的添花棗，我總是看見還有少許的棗花不趕趟地開在枝頭。我就想啊，你開得這么晚還能結(jié)棗嗎？

這些晚開花晚坐果的天使們，還是緊趕慢趕趕在白露前，盡力地把個兒長足，即便紅不了，也給已漸蕭條的大地挽留了一片生機，給我們這些毛孩子們奉獻(xiàn)了一份珍果美味。特別是對這些遲開的棗花，對那份頑強的韌勁兒佩服有加——既然來到世上，就要有所奉獻(xiàn)。

20、棗花不為自己的弱小不被人注意而苦惱，即使沒趕上春天開花的熱鬧，也要可著勁地長，可著勁地開，可著勁地結(jié)果。第二期第三期棗花的出現(xiàn)，延長了花期也延長了沉甸甸的金秋，為勤勞的蜂蜜提供了更多的蜜汁源泉，為小孩子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仙果美味。中秋節(jié)一過，樹上的棗子就接二連三地打完了。我們這些小孩子走在樹下還是腆著臉，希望能有落（la）下的棗子掛在哪個枝頭。那些老枝上落下的早已熟透的棗子，被秋風(fēng)一吹，就軟軟地摔下地來，成了“柿餅”，只有那些添花棗锃锃地挑在新枝的梢頭。我們每每仰臉張望，都會有欣喜出現(xiàn)。此時地里的小麥苗已鉆出土來，似一枚枚大針，嫩綠嫩綠的。清晨，我們穿上棉襖，背起柳條筐，到地里拾撿楊柳葉。我們總是先繞進(jìn)棗樹趟子，搜尋目標(biāo)，然后用竹竿，用秫秸桿，用棒子秸噼噼啪啪亂打一通，又過起屬于我們自己的“棗秋”。

那些添花棗，還是奶奶母親們醉醉棗的最佳選擇。“棗花主旱，梨花主澇”，在棗子的花期和成熟期，是最忌陰雨連綿天的?；ㄆ跁r多雨，會導(dǎo)致大量棗花早泄；成熟期多雨，會導(dǎo)致早期成熟的棗子因糖分上足而裂口。而添花棗成熟時北方的雨季已過，因此大而光亮的添花棗，就成了家庭婦女用來醉醉棗的首選。鮮棗與白酒在密封的瓷壇里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醞釀，春節(jié)一到，打開壇蓋，醇香四溢。你隨便走進(jìn)一家，桌上都擺上大盤小盤紅彤彤亮晶晶扯著棗子蜜汁的醉棗，不用嘗，一聞一看就醉了。

21、小小的棗花開在棗樹上，香甜在夏秋兩個季節(jié)，裝扮著一個多彩的世界；而我心中的棗花，總是一年四季盛開，開得濃艷、熱烈，香得入肝入肺，甜得醉人心脾。
 
吃棗
 
22、嘗過那么多的干鮮果品，唯對金絲小棗情有獨鐘。這個中秘密，除了那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情之外，還是濃濃的鄉(xiāng)情。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br /> 23、金絲小棗作為一種干果，是棗中珍品。核小皮薄肉厚，甜脆爽口。曬干后果呈紅褐色，入口綿軟。曬干時掰開果肉，可清晰地看到由糖分、果膠和其它成分組成的縷縷金絲，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

金絲小棗營養(yǎng)豐富，有很高的滋補藥用作用。《本早綱目》記載，：“棗味甘無毒，主心邪氣，安中養(yǎng)脾，平胃氣，通九竅，肋十二經(jīng)… …”?！案蓷棟櫺姆?，止咳，補五臟，治虛損，除胃腸癖氣?！比梭w需要的24種氨基酸，金絲小棗含有18種，尤其是維生素C的含量高出蘋果幾十倍，故又稱“天然維生素丸”。

 24、在我的家鄉(xiāng)，金絲小棗的吃法有很多種。可鮮食，可干食，可醉成醉棗，可蒸、可煮，可做棗粥、棗飯，可做各種棗湯，可做棗年糕、棗發(fā)糕、棗花卷，可做棗泥粽子、棗泥包子、棗泥月餅、棗泥燒餅，可做棗酒、棗醋、棗茶、棗粉、棗紅素… …

25、記憶中，讓我難忘的，是從樹上摘食被露水浸濕過的小棗；最刺激的，是晚上看電影的路上“順手牽羊”的摘棗；令我蕩氣回腸的，是吃母親用酒醉的醉棗；令我回味無窮的，是干棗中的“漿包”棗。

26、天剛發(fā)亮，小小的我便從甜美的夢中笑醒了。背起草筐，和小伙伴們樂顛顛地去打草。我們一出村就直奔目標(biāo)中的棗樹趟子。把筐放下，扯起一個樹枝，動作麻利的猛摘一通。說是摘，其實大多時候是擼。擼的好處是快，過癮，三下五除二，擼的筐底厚厚一層就立馬走人，免得讓看青的撞上，又是扣筐子，又要告家長的。

我們背起筐子一口氣來到堿場地，找塊干爽地兒坐下來，瞅瞅四周沒人，就開始享受夢中早已安排好的果宴。拿一顆紅瑪瑙似的小棗放進(jìn)嘴里，咔嚓一聲，甜就浸滿了全身。一抬頭，濃霧化開，陽光灑進(jìn)玉米地、高粱地、豆子地、堿場地，灑在堿蓬上、紅荊上，灑在我們身上，白花花銀燦燦的，溫暖但并不刺眼?？癯砸魂嚭?，瞅一眼伙伴的鞋襪和褲腿，濕漉漉臟兮兮的，上面還“生”出許多草種子。大伙互相指笑。呵呵，我們的腿腳也成了多情的土地。

27、“刁莊后晌（晚上）有電影，是《柳堡的故事》”。這個消息下半晌就在村里旋風(fēng)一樣傳開了。我們一伙小人兒吃了飯早早集合。說是吃飯，不過是習(xí)慣性地一說，秋收季節(jié)，那個點大多數(shù)家庭是吃不了晚飯的。一出村，我們就貓進(jìn)棗林，憑手的觸覺捋枝摘棗。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是青是紅，摘滿身上的襖、褲口袋撒丫子就溜。這時的怕，除了看青的，還有就是樹上的“霸腳兒”。

摘著摘著，這個“哎呀”一聲，那個“我娘噢”一喊，不用問，準(zhǔn)是讓“霸腳兒”給霸著了手，最慘的是讓它霸著臉。

一路上，手捂口袋，一邊急行軍一邊往嘴里填。三里地的路，只一忽兒就到了。電影在我們趕到之前已開演，正面黑壓壓的全是人頭，好歹插不進(jìn)腳，無奈只好走到布景反面，靠看和聽來完成任務(wù)。遺憾歸遺憾，棗，當(dāng)然還是照吃不誤。

打道回府時，路上小敏出狀況了。開始捂著肚子喊疼，接著蹲下身子擰圈。我們輪流著給她捶打后背，再后來就跑到路邊哇哇吐上了。其實，我們哪一個的肚子也不好受。后來我就想啊，小敏那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到家，保準(zhǔn)不敢對她娘說，因為說了一準(zhǔn)要挨揍。

28、清明節(jié)回老家，母親把一壇子醉棗塞到我手里說，你愛吃，全帶走吧，再放就放不住了。

說起娘醉的醉棗，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上大學(xué)時，過完寒假返校，同學(xué)們大都帶一些特產(chǎn)小吃什么的，在宿舍里舉辦特吃宴，娘總是給我?guī)蠞M滿一布兜子醉棗。說，一個班有幾十個人，就你一個棗鄉(xiāng)的，多帶點，讓同學(xué)們都嘗嘗。

第一個學(xué)期后返校，我把醉棗亮出來，全宿舍都瘋了。濰坊的迎軍說，月新，這就是醉棗嗎？人間竟有這種好吃的棗，我今世算是沒白活了。聊城的顏華說，我家也有棵棗樹，但結(jié)的棗不是這味，醉棗更是沒聽說過。月新，你寫信跟咱娘說，下次放假我要跟你一起回家，天天吃咱娘醉的醉棗。

說起醉棗，工藝并不難。選擇成熟、新鮮、完好無損的金絲小棗，用白酒噴灑均勻，密封于陶罐或陶缸中儲存兩個月即成。春節(jié)時拿出，鮮嫩，甜美，醇香誘人。

29、應(yīng)該說，漿包棗是干棗中糖分最足，口感最好的棗了。但是，因為它是次品，就不能與其它棗一樣“登堂如桌”，漂洋過海。

小時候，經(jīng)常去堂嬸家串門。堂嬸是個閑人，因為堂叔當(dāng)兵，她就可以不下地掙工分。堂嬸坐在炕邊上，一邊與鄰居幾個姑姑吃棗，一邊納鞋底。我站在地下，手扶著炕沿來回跼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敢瞅她們也不敢瞅炕上的那堆棗。不知過了多一會，堂嬸的婆婆進(jìn)來了，對著我也像是對著堂嬸說，小芳怎么不吃棗?。刻脣鹫f，我尋思盡是些漿包，又不是啥稀罕的。我不吭聲。心想，在家奶奶就是拿這棗來哄我們的。我和妹妹要是哪個哭了，餓了，奶奶就會捧出一些黑紅锃亮將要流出汁來的漿包棗，甜甜的，粘粘的，甜得都張不開口。

待長大些后，我就替漿包棗鳴不平。它和其它棗一塊沐風(fēng)淋雨，一塊開花結(jié)果，甚至比那些“好棗”早一些來到這世上。正是因為它的早到，才遭此厄運。早開花就早結(jié)果，早結(jié)的棗子就早熟。但是小棗最怕成熟期遭連陰雨。一旦趕上連陰雨，已上足糖分的小棗就要開裂。如果再遇上幾場風(fēng)，這些小棗就會隨風(fēng)落下，或與樹葉一起化為泥土，或被主人撿回賣了“風(fēng)落”棗。這些風(fēng)落棗的下場，一是用來做棗酒棗醋棗茶，再是被棗農(nóng)摟回家曬干了當(dāng)柴燒。

即便是落不到地上，那些裂過紋的小棗，裂紋處也會變黑，易爛，既不好看又存放不住，只能打入次品。

當(dāng)那些優(yōu)質(zhì)小棗被精心包裝，貼上標(biāo)簽，作為一種名貴特產(chǎn)走南闖北漂洋過海時，我不知道被冷落的漿包棗會是什么滋味。

30、在我的家鄉(xiāng)渤海灣畔的冀魯平原上，金絲小棗的栽培歷史已有幾千年。它始于商周，興于魏晉，盛于明清，振興與當(dāng)今。家鄉(xiāng)的父母官，對祖祖輩輩栽培的棗樹更是鐘愛有加。早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就請來全國著名棗樹專家，對傳統(tǒng)金絲小棗進(jìn)行改良，培育了金絲新1、2、3、4號小棗。這些新品種早結(jié)果，不用開枷，結(jié)出的小棗個大，皮薄，肉厚，糖分多，不裂果。這樣，棗農(nóng)的效益不知翻了多少倍?？墒?，我還是常常懷想那些裂紋的漿包棗。它帶給我的甘甜勝過了其它所有棗，同時帶給我的還有無盡的聯(lián)想和回味。
31、由裂紋棗就想到了人。專家說，人成才是要有條件的，先天的，個人的，環(huán)境的，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我閑來無事時在心里盤算過多次，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到大學(xué)，班上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的同學(xué)大都沒有按常規(guī)走下去，可總有頑劣、成績差的人后來倒成了“氣候”。

質(zhì)量上乘的小棗，因為外表有了瑕疵，就被打入次品。這本無可厚非。而人呢？沒有本事的人暫且不論，有本事的不一定按照常規(guī)進(jìn)入正常的發(fā)展軌道，個中因素恐怕要比小棗成次棗復(fù)雜得多。小棗沒有回天之力，只能隨順而安，或融土為泥，或入窖池，或進(jìn)灶堂。但這些小棗還是都派上了用場。人可供選擇的路也有很多，況且人是有思想的。關(guān)鍵看你怎么看待，持一種什么心態(tài)。

以后可能會不斷吃到新奇的干鮮果品，但我敢斷定，不可能有哪種果能代替金絲小棗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了。
 
梅姐
 
梅姐不是親姐，是我的鄰居，一個對門十多年的鄰居。

初識梅姐是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新蓋的平房與梅姐對門。當(dāng)時，她剛遭遇喪夫的巨大災(zāi)難，搬回了娘家，而我的房子建成后也沒有馬上入住。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才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鄰居。

梅姐1.72米的個頭，瘦瘦的，瓜子臉，細(xì)長脖，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深深的眼窩上面忽閃著一雙薄薄的雙眼皮，一對彎彎的眉毛是紋上去的，像兩枚柳葉，精致又好看；尖細(xì)的嗓音柔軟可人，一開口真有點古戲里的娘娘腔。她看上去是一個清高孤傲，拒人千里之外的女人。父親是老革命，幼年就跟隨父親住到城里，讀書，下鄉(xiāng)，就業(yè)，是讓同齡人羨慕的女孩。后來有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丈夫英俊瀟灑，多才多藝，是個智慧幽默又很有人緣的人。她有兩個兒子。老二來到世上不到三年的光景，她的丈夫就病逝了。丈夫的去世就像一幢房子抽去了頂梁柱，這個家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認(rèn)識梅姐后，我常感嘆她命運的不濟——她為什么偏偏又生下老二呢？多子多福的傳統(tǒng)說教，在梅姐這里極具諷刺意味，起碼現(xiàn)在是。

認(rèn)識梅姐時，她的大兒子在D市一個國企上了班，小兒子剛上小學(xué)。老大是梅姐的驕傲與自豪，英俊帥氣，多才多藝，又很體貼懂事，以梅姐的說法，這些都是繼承了他父親的基因，只是比父親多了一份文靜。這或許是因為沒有了父親的緣故吧。每當(dāng)接到兒子休假回家的電話，激動得她就像天上漂浮著的云朵，一刻也停不下來了——生爐子買菜，倒花紅線似的到胡同口去張望，一趟一趟去接站，風(fēng)雪雨淋全然不顧，仿佛她就是燈塔，兒子則是暗夜歸航的船。其實，她就是燈塔，時刻引領(lǐng)著兒子人生漫漫的長路。梅姐常常跟我說，什么時候兒子娶上媳婦兒，在D市安了家，她就提前退休去抱孫子。言談話語中，那份憧憬，那份期盼，簡直勝過自己當(dāng)年對新生活的向往。這就是母親吧。看著梅姐一個人精心描繪的那幅幸福藍(lán)圖，我就想，老天有眼，快快成全這個不幸的女人吧！

梅姐在醫(yī)院上班，工資不低但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大兒子一個月二三百元工資，都不夠生活費和隨份子的，梅姐每次去D市，都給他扔下幾百塊錢，盡管兒子一次也沒向她開口。她說就怕難為著孩子。

 怕難為孩子，就得難為自個。梅姐上班從不請假，除非有大病，她還經(jīng)常主動加班。下了班就忙著給外貿(mào)搞加工，比如鉤織毛衣和床上用品，比如摁釘子。她知道，給兒子在城市買房娶媳婦的錢沒有人能夠幫她。

梅姐的生活馬馬虎虎。她每次買菜，都是選在下午下班后，那個時間商場的青菜常常減價處理——幾塊腰折的藕或山藥，擠破皮的西紅柿青椒，打蔫的茴香茄子韭菜小蔥等。
天暖后，她把爐子搬到院子里，就開始了一天生一次爐子燒一次飯的日子。清晨早早起床，生上爐子，或燒水，或炒菜，或熬湯，或蒸饅頭，然后，爐子不再添煤，蹲上一鐵壺涼水慢慢溫著去上班，中午晚上就吃早晨多做出來的飯菜。

梅姐曾是個很有品位很講究的女人，她也享受過主流社會的幸福生活。丈夫在世時，她的穿戴都是很入時的，她當(dāng)年紋眉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梅姐跟隨丈夫去過很多大城市、好地方。坐在我家客廳里，她給我講青島泰山蓬萊，也講哈爾濱上海北戴河，我當(dāng)時聽得一愣一愣的。梅姐的箱底，有很多當(dāng)年置辦的好行頭。比如，咖啡色的長款呢子大衣，毛料的套服，方格呢的半大衣，猩紅色的長款風(fēng)衣，米黃色的連衣裙，最早興的羽絨服，玫紅的、乳白的、黑色的、棕色的皮鞋皮靴……每當(dāng)她把這些珍藏拿給我看時，我都認(rèn)為她又回歸了一次曾經(jīng)的幸福時光。這，或許是她重溫快樂的一劑良方吧。

丈夫的去世，讓梅姐猝不及防，生活的軌跡一下子改了道。她沒舍得罵那狠心的丈夫，只是常常處在甜蜜的回憶里，她對丈夫帶給她的那一段生活很知足，很珍惜，很感激。只是說到末了，她會發(fā)出一聲長嘆，日子還得過?。∪缓笠惶ü砂瓮茸呷?，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去。沒有了丈夫的梅姐，把一分錢掰成八瓣花。她雖然依然要強，依然愛美，但對自己的講究卻早在心里打了折扣。每當(dāng)換季，她時常在下班后提著一兩件新衣服來到我家，一件一件地穿試著比劃著讓我評判拿意見。每到這時我就很犯難——實話實說吧，當(dāng)然是貴一些的好看，但是，梅姐再怎么喜歡，最終她肯定是把貴的退回去，或者是一件也不留；順著她的意思夸便宜點的吧，我又不情愿。我常常狠下心縱恿她買下那件喜歡的。這讓我常常想起莫泊桑筆下的瑪?shù)贍柕隆，數(shù)贍柕乱驗閻勰教摌s，貪圖一夜風(fēng)光，斷送了自己十年的青春。梅姐的不幸，則是因為失去了生活中相扶相攜的伴侶。我一夸梅姐氣質(zhì)高貴，她就眨巴一下很好看的眼睛脫口道出，小姐身子丫鬟命。看著梅姐的辛苦，我常常在心里埋怨，當(dāng)初你生個老二干什么？！我真懷疑梅姐心愛的丈夫和兒子，就是她前世的冤家。又一想，沒有了丈夫的梅姐，孩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在生活的磨難面前，她可以無視物質(zhì)上的清貧，遭遇上的不公，而一旦沒有了強大的精神支柱，很難料想，梅姐怎么從苦難的深淵中爬出。不是冤家不碰頭?。?br />
其實，梅姐的脾氣一點也不像外表那樣孤僻冷傲，相反，是個很熱心很容易交心的人。她的心胸是那么的坦蕩。我們那個大院誰輸液量血壓做心電圖啥的，都找她。我們剛成鄰居不久，她發(fā)現(xiàn)我的箱底子薄，就送我衣服穿；她把她的舊棉衣拆洗了，里表送給我給孩子做棉衣；幫我給全家人織毛衣。年邁的婆婆經(jīng)常輸液，梅姐就主動過來幫忙，有時因此還偷偷和同事?lián)Q班。有一次，我家的小貓抓破了女兒的手，愛人氣急敗壞地追打了一頓，又自作主張?zhí)崃怂プ屆方憬o處理掉。梅姐還真的給小貓找了下家。不想我的婆婆見不到貓不干了，那是她的愛物，非要讓愛人找回來，并以離開這個家相威脅。這下可難死了我。當(dāng)我吞吞吐吐把真相說出后，梅姐二話沒說騎上車就去了親戚家。小貓完璧歸趙，一切像沒發(fā)生一樣。

我和梅姐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她家沒安裝電話，我家就成了她的電話中轉(zhuǎn)站。一天，梅姐把一個特大喜訊送進(jìn)我的耳朵，兒子談對象了。女朋友與兒子是同事，并且是準(zhǔn)丈母娘相中的，他們還是同臺演出的搭檔。她把兒子和女朋友的舞臺盛裝照，放大了鑲進(jìn)鏡框，擺在客廳顯眼處。我敢肯定，在她累了病了心情不好的時候，瞄上一眼，保準(zhǔn)百病皆除，神清氣爽。

那天晚上，我和梅姐在我家客廳一直談?wù)摰搅璩績牲c多。

梅姐的二兒子雖然長得不如哥哥出眾，但也極懂事。梅姐告訴我，老二過生日，問他喜歡吃什么?？吹綃寢屇敲凑嬲\，孩子坦率地說，媽媽，其實我什么都想吃。一句話，說得梅姐心里翻江倒海五味雜陳。她對我說，我真沒用，我都照顧不好兩個孩子。這是梅姐的錯嗎？是孩子的錯嗎？都不是。這就是命。我對梅姐說，你看，兩個孩子都這么懂事，這是你最大的財富，這是你的驕傲。

有一次，梅姐還是讓老二給氣哭了。老二的英語成績不好，這讓梅姐非常著急。她走里摸外，拍著大腿拍著手對我也像是對自己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呢？急死人了。我讓她跟孩子的英語老師聯(lián)系，商量個辦法，譬如找個老師輔導(dǎo)一下，最終她找了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同事幫忙。她在單位先跟著同事學(xué)，然后再回家 “賣”給兒子。冬天，梅姐的四大間平房冷得像冰窖。她只在客廳點了個小蜂窩煤爐子，為了互相取暖，就讓兒子跟她擠在客廳那張小床上睡一個被窩。晚上，梅姐一邊搞加工，一邊督促兒子做作業(yè)，有時干脆停下手里的活跟兒子一起學(xué)。見兒子冷了困了，兩人就鉆被窩，她回過身去，讓兒子趴在她后背上做作業(yè)。這張面積不大但有著特殊韌性和體溫的寫字桌，世上哪里還能找到？墻上那盞15瓦的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光，它在見證著母子倆的一切。我敢確定，此時的兒子一定非常幸福，因為他有一個與他心貼著心的媽媽；梅姐也一定非常幸福，沒有了父親的孩子，她擠出全部心血來撫養(yǎng)，她對得起丈夫。臨近期末考試，兒子突然連續(xù)幾天很晚回家，梅姐那個急?。『芸欤荚嚦煽兂鰜砹耍瑑鹤佑袃砷T不及格，其中就有她傾注了心血的英語。她這個二傳手失敗了。此時的梅姐沒有了往日的斯文和柔靜，她再也不相信兒子那些美麗的謊言，抄起笤帚，邊嚷嚷邊打。她的憤懣，她的壓抑，她的期盼，她的失望乃至絕望一起迸發(fā)，排山倒海，勢不可擋。孩子的哭叫聲，求饒聲，再也打動不了她那顆柔軟的心。她的神經(jīng)麻木了。當(dāng)我聞聲趕過去拽住她時，回過神來的梅姐坐在沙發(fā)里嚎啕大哭。天哪，我可咋辦呢？此刻，她是那么得無助。我知道，梅姐心里那條苦難的河流決堤了，兒子的不聽話，只不過是在那條河流的堤上輕輕打了個洞。

她的腰間盤突出很嚴(yán)重。平時爬梯子上房，換磚添瓦，和水泥壘院墻，修水管通下水道，能不用人時她一準(zhǔn)不用。一犯病就倒在床上受罪。老二去上學(xué)之前，把水和便盆都放在床前她夠得著的地方。我知道后就過去幫忙，做了飯菜給他娘倆送過去。她的高血壓也經(jīng)常犯，都是因為太累或者睡不好覺引起的。梅姐一年中究竟有多少個不眠之夜，恐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在不眠之夜里都想些什么呢？我的思維順著這條路向前一探便是一個無底洞，凄涼黑暗，孤獨無助，無窮無盡啊！梅姐經(jīng)常幫別人輸液，自己病了就自己輸，好像她的手腕上長著轉(zhuǎn)軸。每每看到她那年邁的母親，騎三輪車載著年邁有病的父親過來看她，我的心就被錘子敲一下。那一對鶴發(fā)老人平時可是靠梅姐來伺候的，洗衣，打掃衛(wèi)生，包括給父親理發(fā)。梅姐堅持給父親理了幾十年的發(fā)。

福無雙至，禍卻像玩黃鼬拉雞似的一拖一大串。梅姐往往在腰椎病犯的時候，不是跌一跤摔得鼻青臉腫，就是崴了腳，抑或是傷了胳膊扭了腿。梅姐自己在受傷的腳面或者后背上把氣罐。我常常在傍晚時分輕輕推開那扇孤獨的門，融進(jìn)她的黑暗里。梅姐不開燈，也不看電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那張小床上。有時，打開床頭的小收音機，聽醫(yī)療保健知識。唉，梅姐??！

成個家吧。在無數(shù)人的無數(shù)次勸說下，在梅姐與我進(jìn)行了N次的燈下交流后，她終于放下本該放下的一切，譬如聲譽，勇敢地跨出了女人最難跨越的那一步。她的第二任丈夫自己開了個門店，妻子死后拋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樣的苦命人。梅姐是下了決心去努力適應(yīng)新生活的。她說，大兒子買房說媳婦的花費她自己承擔(dān)，這本來就是個人的事。她的新任丈夫每天笑瞇瞇的，忙忙碌碌，來去匆匆。梅姐把新夫的小女兒不時從她奶奶家接過來住，為她買新衣服，為她梳頭，打扮得花枝招展。梅姐說，一輩子生了兩個小子蛋子，可喜歡女孩了。我說，是上帝遂了你的愿，讓你有了一個女兒。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上帝又變卦了。梅姐第二次婚姻僅僅存在了兩年多一點的時間。這對她的打擊非常大，辦完離婚手續(xù)就像脫了一層皮。當(dāng)初，我在頻頻勸說下常做苦想，兩個苦命人相扶著走下去怎么就這么難呢？

不久，他的兒子就與那位漂亮的舞臺搭檔結(jié)了婚。早在兒子定親之前，梅姐就信誓旦旦，我如果娶了媳婦，可不讓她伺候我。我?guī)退麄儙Ш⒆?，做家?wù)，讓他們出雙成對去上班，和和美美享受生活。我為梅姐的不知疲倦、不講原則的付出而感動；有時面對她的設(shè)想和許諾，也認(rèn)為她簡直就是在犯賤。

大兒子結(jié)了婚，小兒子也考上了D市的一家技校。梅姐前往D市的頻率大起來。她真的在踐行自己的諾言。她想著一家人終于走到一起，家又有了家的樣子。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她進(jìn)出兒子家次數(shù)的增多，兒媳婦回娘家的頻率也高起來。梅姐起初納悶:我?guī)еべY來為你們買菜做飯洗衣服，伺候你們，怎么個就是不高興呢？可憐的梅姐，你覺得你的親人都聚到了一起，這是天大的幸福，但你了解年輕人的幸福觀嗎?

在梅姐拼命挽留兒子婚姻無果的情況下，大兒子又恢復(fù)了單身生活。生活中的搭檔散伙了，不知舞臺上的搭檔是否還能繼續(xù)？梅姐向我哭訴，晚上三人坐下來吃飯時，瞅瞅母親，瞅瞅一天天長大的老二，大兒子欣慰地說，媽，弟弟終于長大了，咱們娘兒仨又在一起生活了。 梅姐說，一聽這話，我的心就像椎子掏了似的——我的兒，怎么這么命苦??！我的心里說，梅姐，是兒子命苦嗎，是你的命苦！

大概是2005年，我們小區(qū)要拆遷，梅姐是又喜又怕，前竄后跳。需要做出決定的時刻一天天在逼近，她頻頻與我交流，要我?guī)退弥饕猓窃诩依镔I樓，還是去D市買。其實，她的主意已經(jīng)擺在那兒。最后，她出售了舊平房，提前一年退休去了D市。梅姐走后我很快也搬了家，見面的機會就少了。老二畢業(yè)后在D市就了業(yè)，不久梅姐為老二也買了房。掙縣城的工資，去到城市里給孩子買樓，還是兩套，這就是梅姐。

梅姐去D市后，在一家醫(yī)院打工。她告訴我，大兒子又結(jié)婚了，小兒子也談了對象。我真替她歡喜，并叮囑她也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大事了。她聽后呵呵一樂說，個人的事再說吧，現(xiàn)在過得很充實，就等著抱孫子了。

這個少了頂梁柱的家，在風(fēng)雨飄搖中沒有趴下。梅姐不就是一根鐵骨錚錚、外柔內(nèi)剛的頂梁柱嗎？！

不見梅姐已有五年多。家也搬到D市的一個朋友，她的同學(xué)，回來后常對我說，梅如何如何念你的好，如何如何想念你，我聽后心酸加感動。這些話我都信。

她的同學(xué)告訴我，梅可能快要結(jié)婚了。

初稿完成時，我忽然想見梅姐，愿望非常強烈。我一定聯(lián)系上她，與她見一面，掏心掏肺地聊一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笑一場。我在心里這樣說。
 
苦難的終結(jié)，抑或是開始

一
 
兒啊，你這一走就是倆多月，打電話你關(guān)機，問你弟弟妹妹，都說你忙，工地上離不開，我就罵你沒心沒肺不知娘的心，誰承想你得了這病。兒啊，你要非走不可的話，娘就陪著你一塊走吧！

上次回家起墳，看你又黑又瘦，見風(fēng)就倒，都把娘給嚇?biāo)懒?。讓你趕快到醫(yī)院看看，可你一去不回。這80多天我是咋過來的，整天提心吊膽，腦袋脹得像個斗。他們越說沒事我就越不往好處想，一閉眼不是夢見你出車禍，就是夢見你遭人打，心鞧鞧著都快碎了。都說打災(zāi)，打災(zāi)，那是你有病托夢給娘呢。兒啊，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可不能說走就走不管不顧，好歹看著娘這把糟爛骨頭入了土??！

你說啥？開這么慢行不行？行啊師傅，你開吧。

我可憐的兒！娘把你生下來你就沒過一天好日子。小時候家里人多日子窮，生病了，打勺面黏粥，燒個面布節(jié)就哄得你嘎嘎樂。你是老大，吃苦受累受委屈的都是你。人家孩子放了學(xué)去洗澡去瘋玩，你就得去打豬草，放羊，拾柴禾。平時逮個家雀螞蚱知了猴，挖個蛹子，燒了給你弟弟吃給你妹妹吃，自個連嘗都舍不得嘗。娘看著就心疼。娘就盼著你早一天娶上媳婦，能清清靜靜過個舒心日子?？嗝膬喊。愕故侨⒘讼眿D，可還是沒過上好日子。你干著臨時工，還供你弟弟妹妹上學(xué)，連塊手表、新自行車都舍不得買。為了這個大家，你受了多少委屈，治了多少難，娘心里明鏡似的，是這個家把你給拖累了。你媳婦生病住院，一次一次的開刀，反反復(fù)復(fù)就是十多年；婧婧小時候得那怪病，休學(xué)住院又是兩年多?；ㄥX治難，張八個跟頭跟誰去說？不都是難你自個嗎，我的兒！

俺兒要強，總想翻身過好日子，可是心強命不隨哩。你辭了工作去跑車，本還沒上來就蹚上事故，賠個精光還拉下一腚饑荒。和人搭伙養(yǎng)牛，你說是同學(xué)，靠得?。荒阏f養(yǎng)奶牛能賺大錢，好日子就要來了。你也盼著，娘也盼著，哪想才兩年多，人家?guī)еX帶著車跑了，剩下你來收拾爛攤子。這兩年又跑到外地去包啥工程。你怕娘掛心，有啥難事回到家也不說，都憋在心里。兒啊，你的病都是累出來，都是給憋屈出來的?。?br />
這是到哪里啦？醫(yī)院？這就上電梯啦？

天哪，這哪里是電梯，這就是個鬼門關(guān)！這豎起來的道不就是個棺材盒子嗎？要是哪天把我兒放在這么個黢黑不透氣的盒子里，不憋屈壞了啊！兒啊，說啥也不讓你走，只要娘有一口氣，娘就讓你活下去，花多少錢咱也不怕，娘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治好你的病。病好了跟娘回家種地，咱再也不干啥工程了。婧婧剛成了家，妍妍還沒畢業(yè)，她們都不能沒有爹啊！老天爺，是我造了孽就來懲罰我，讓我走吧，別讓我兒子來頂債，他還小，好日子才開頭，這個家不能沒有他啊！

這是到了哪里？咋有這么大的雪，還有這么大的風(fēng)，鋪天蓋地的，咋不見棗樹哩？樹上的家雀都跑哪里去了？房屋呢？這么高的山，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兒啊，你在哪里？這可不是人待的地界，要把你給凍壞的，趕快跟著娘回家。在家里，有娘吃的一口，就有俺兒吃的一口。兒啊，聽娘一句勸吧，別再傻犟了，權(quán)當(dāng)疼娘，你在外邊娘實在是牽腸掛肚放不下??！

嗚，嗚，嗚… …

我這是在哪里??？你們咋都在這兒。醫(yī)生？這么多醫(yī)生圍著我干啥？我醒了？我睡著了嗎？

兒啊，娘后悔??！娘不該那么早就放你出去闖蕩，一個人在外面不知冷暖饑飽，糟蹋壞了身子。誰不想好哩，可世道艱難，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干大事有干大事的難處，大錢不是人人都能掙得了。窮過富過都是過，平平安安就好，團(tuán)團(tuán)圓圓娘就知足。我的兒啊，娘不求大富大貴，就求個平平安安，團(tuán)團(tuán)圓圓——平平安安，團(tuán)團(tuán)圓圓，你知道嗎?我的冤家！
醫(yī)生，我求你快救救俺兒，他得了重病。求你快給他治治吧！

二
 
娘啊，不讓您來您非要來。您要是有個好歹，我這個逆子是罪上加罪啊！
娘，您生了我們7個，拼命把我們拉扯大，累得渾身都是病。您也是70歲的人了，每天除了下地干活還得伺候我爸。像您這個年紀(jì)，在村里哪還有自己種地的。娘，是兒不孝，是兒無能，讓您吃苦受罪了。唉！想想真是愧得慌！

平時看您這么操心受累，我也心疼，可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我是又悔又恨又愧又燥啊娘！我總以為您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長著哩，不想一下子成了這樣。我盼著老天開眼，讓我闖過這一關(guān)。如果能，我一定聽您的話，好好孝敬您和我爸，把您們接到城里，讓您們享福。

娘，這幾天有些事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攪得我不得安寧。黑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想，人活在世上，有多少錢才算富裕？人首先要求個心安；做啥事也不能等，尤其是對親人。連續(xù)幾年了，每年都想接您和我爸來城里過年，享享天倫之樂，我知道您們也盼著這一天，可是一次都沒有實現(xiàn)。您和我爸都有病，我沒有給您們到醫(yī)院好好做個檢查，住院調(diào)理調(diào)理，為這我都恨死了自己。再就是買空調(diào)的事。前年，我說給您裝上空調(diào)，您橫豎不讓買，說怕那風(fēng)太硬。我知道，您是怕我花錢。一想到夏天您從地里回來，熱得沒處躲沒處藏的，我就揪心… …我后悔從北京回來后沒回家守著您住幾天。唉！世上啥都有，就是沒有后悔藥。要是能重新活一回的話，我再不會這樣活了！

娘，我要是闖不過這一關(guān)，那也是命。您千萬別太難過，就當(dāng)沒有我這個兒。我是個混蛋畜生窩囊廢，我是您的冤家對頭討債鬼。讓我早死早了，來世還當(dāng)您的兒。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yè)了，婧婧妍妍也開始懂事，就讓她們替我盡孝吧。我給您磕頭了娘！

娘，這些天我是天天想您啊，連做夢都是和您在一起。想您又怕見到您。您能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嗎？娘——

三
 
吃過早飯，家在農(nóng)村的母親，聽說弟弟來接她，拔下輸液的針頭爬上車就往醫(yī)院趕，那里有她病重的兒子。兩天前，當(dāng)?shù)艿芨嬖V她兒子患了重癥相當(dāng)危險時，不祥的預(yù)感終于得到證實，她還是趴下了。一夜之間頭發(fā)白半，人橫豎都縮了水。

來到醫(yī)院，母親從一樓電梯終于升到了十樓。在一般人看來，一樓到十樓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可對于這位滿身疾病身心疲憊的母親來說，則不啻于上了一次天，下了一次地獄。她感覺著騰云駕霧，腦袋搬家，她找不到自個了。當(dāng)她從電梯的椅子上著站起、走出，正想坐進(jìn)輪椅時，突然昏厥了過去… …
快要見到兒子了，她的心也碎了。

母親睜眼環(huán)顧四周，像是剛從地獄回到人間，感覺有一股寒氣逼來，不禁打了個冷顫。她感到極度空虛，從沒有過的孤獨和凄涼。她在極力的回想，努力的調(diào)整自己，用心做著見兒的準(zhǔn)備。人在別無選擇的時候，退而求其次也是欣慰的。

10點26分，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母親讓人推著徑直來到兒子跟前。他們腦袋緊挨著腦袋，兒子高，母親低。母親是什么時候習(xí)慣從低處往高處看兒子的呢？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你——您——他們驚愣著，傻呆著。對這份唐突的陌生，兩人都在本能地拒絕著。病魔的威力可真大，80多天，足以讓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瘦成枯柴，變成木偶；牽掛，似一把魔力的刀，索命的鉤，能揭皮抽筋，兩個多月，也足以使高大要強的母親變成一棵垂下頭的朽高粱。他們心里一定都在翻江倒海！但都沒有開口。娘倆明白，是江也好，是海也好，一旦決堤就沒了收救，雙雙被淹，全家受傷。

母親撫摸著兒子扎著針頭的手，輕輕的，柔柔的，像在撫慰一個大哭了一場才漸漸睡去的嬰兒。從手背到手腕，再到胳膊，然后停留在紫茄子般浮腫的手背上。她的心一定在滴血，靈魂也可能出竅了。都說人有6個魂，有主睡覺的，有主吃飯的，有主說話的，有主干活的，有主前世的，有主今生的。人丟了魂并不可怕，要是6個魂全都丟了，這個人也就氣數(shù)已盡了。此時她的一個魂似乎在哭泣：兒啊，你剛生下來時粉嘟嘟的，像一團(tuán)紅肉；小手胖乎乎的，手腕上還有兩道印哩，可眼下你的手成了蜂窩。娘不在身邊，讓兒遭罪了。

母親瞅著脫換人形的兒子，手摩挲著顫抖著。有一肚子的話，竟不知從何說起。屋子里沉悶極了，似有一股瘴氣在滋生升騰。不知從何說也得說，不打破這沉悶，毒氣就會蔓延，屋子就會爆炸。好一會兒，還是母親開了口。她輕輕嗔怪道，我的傻兒，光知道干活，也不知道愛惜身子。她的聲調(diào)柔和舒緩，春意融融。話一出口，好似凌空劈開了一道縫，屋里空氣一下子走動起來。

要是聽娘的話，早到醫(yī)院來看看，不早就好啦？非要拖，拖，拖。話到這里，母親一下子打住。可能覺得說重了，自己先心疼起兒子來。都說當(dāng)什么也別當(dāng)娘，當(dāng)了娘的女人就煉獄一般，時時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還要背負(fù)著兒女的罪責(zé)匍匐前行，直至自己頹靡，倒下。目前的這位母親便是。

兒啊，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長病的。眼下治病國家給報銷，不管啥病，有好醫(yī)生好藥好機器，醫(yī)院都能給治好。

此時的兒子，血脈僨張，身體里殘存的那點液體沸騰了。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沒有成功；至愛深情也提醒他不可沖動。他用盡全力又把沸點升高，把血管向外擴開了一些。他怕那熱血灼傷了母親。

他用目光迎住母親的目光，神態(tài)是那樣的安詳。

真是的。要是聽您的話，早治早好，現(xiàn)在就不用躺在這里受罪了。兒子似乎很乖很坦誠。他的聲音細(xì)若游絲，但母親卻聽得真切。她是用心在聽！
其實那次從老家回城以后，兒子聽了母親的話，到D市做了檢查，結(jié)果令他大感意外，繼而萬念俱灰——肝硬化，懷疑有腫塊占位。在北京，連續(xù)兩次檢查，盡管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妹妹把片子藏了），但他心里大體有了數(shù)。他對妹妹們說，如果是癌癥，我就不回家了，去新疆，去西藏，到不見人煙的山上去，默默死掉算了。這話嚇著了妹妹們，也嚇著了他自己。最后，他沒有去新疆也沒有去西藏，而是悄悄回到D市的工地，在那間屬于他的屋子里，像一只受傷的豹子躲起療傷。由在那座城市工作的四妹陪伴著，他度過了脫胎換骨的20天。

今天，面對羸弱無助的母親，他是那樣的孤苦無奈，任憑母親的心在自己面前受刑般掙扎、煎熬。此時此刻，他似乎才明白了“母親”這個詞的全部含義，似乎懂得了“煉獄”的真正滋味。也正是因為苦難的母親，他才茍延殘喘留了下來。佛說，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受難。他的難還沒有受盡，是不能隨隨便便去死的。死，也是一種罪過，特別是面對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親。這是他20天“療傷”悟出的心得。

他向外傾了傾身子，一只手輕輕放到母親的手上。說，娘，您說說我爸，以后別那么愛生氣，您們倆也別再吵架。要小心別感冒，您冬天最怕冷，我爸的肺氣腫又那么嚴(yán)重，一感冒麻煩就大了。暗流的澎湃涌動，翻卷到面上來，竟是這般的溫柔平靜！

兒啊，眼下你任誰也別掛，人們都好，就是得自個愛惜身子?？熘魏昧瞬。刍丶疫^年。
一句“回家過年”，像一把毒鋼針，同時刺倒?jié)M屋的人——今年的這年，還能像往年一樣過嗎？
這是元旦前的日子，盡管天氣是晴朗的，可陽光的溫度被惡魔悉數(shù)吸走，感覺出奇的冷。
兒子自嘲地笑了笑。說，這些天人們都在勸我，我也想通了，健康最要緊。娘，這回治好了病，我再也不拼命了。
兒子說的是真心話。人啊，往往到失去了什么的時候，才感覺到它的珍貴。兒子在懺悔。
母親聽后也笑了。說，是哩，有啥也不如有個好身板。你看娘這個糟爛身子，干啥啥不中用，吃啥啥不香甜……說到這里戛然而止。她意識到了什么。
母親低頭沉默了一會，說，兒啊，你想通了就好。

我想通了娘。兒子像個聽話的孩子，眼盯著母親，贖罪般靜靜地聽她嘮叨。他清楚得很，這樣的時日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多。

此時的母與子，說話都十分的小心，今天的話在別人聽來多像是戲里的臺詞，可還是每每碰瓷。天下又有幾人，此時此刻能做到游刃有余從容應(yīng)對呢？唉！今世是母子，前世必定是冤家！

兒子被母親的到來感染了情緒。他似乎忘記了疼痛和不妙，生的欲望驀地升騰，像火苗一般。母親在孩子眼里是無所不能的，是神。她在給兒子輸送著能量。他的眼里有亮光在閃，身子向母親這邊又傾了傾。此時老天真該睜大眼睛，看看這對依戀的母子！

母親看似那樣的放松。她用那雙粗糙皴裂的手，開始撫摸、丈量兒子的每一寸肌膚了。從手背，到手腕，到胳膊，再到腿，到腳。從兒子一出生，母親就不停地用手、用眼、用心來撫摸他的全身，像陽光沐浴一般，兒子的體溫，兒子的氣味，閉了眼都清清楚楚；兒子長大以后，用手撫摸的機會少了，用心撫摸的機會就多了起來… …

兒啊，要聽醫(yī)生的話，多吃飯，想吃啥就叫她們給做，人胖起來病也就好了。母親一字一頓，生怕兒子聽不清。她是怕自己心亂聽不清吧？

母親瞅瞅兒子，又瞅瞅周圍的人，征求意見似的笑笑說，俺兒還是胖了好看。她眼前浮現(xiàn)的，定是兒子胖起來的英俊模樣。

見娘笑，兒子也笑了，在場的人都笑了。

這位可憐的母親只說對了一半。人的愿望總是好的，連灰姑娘都想成為白天鵝，但事實卻常常不能如愿。能胖起來當(dāng)然是好，可你有所不知，兒子得的這病，根本就不能多吃。
那微笑在母親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待慢慢收起，她的手又開始了在兒子身上的游走。這游走，就像是一次世紀(jì)漫游！她要用手牢牢記住兒子的每一寸肌膚。其實，她是在重新復(fù)制一次，兒子時刻都在自己的心里裝著呢。這時，她的手游到了兒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她遇到了一座大山！這山突兀、險峻、白雪皚皚，來得毫無理由。這個隨便自然的動作，看似漫不經(jīng)心，還是把人們嚇了一跳，最警覺的是兒子：被子下面的秘密是要瞞住母親的。兒子閉了眼，臉上有一絲痛楚掠過。母親沒有去冒險爬山，她的手輕輕移開，眼睛并沒有去看兒子的臉。

當(dāng)母親懷揣著兒子時，那隆起的腹部是自豪的，驕傲的，甚至是動人的，因為那里孕育的是新的生命；兒子的腹部不合時宜地強行隆起，是恥辱的，丑陋的，同時又是悲哀的，因為那里孕育著的是罪惡！

母親沒有爬山，她把它移來背在了自個身上。此時的兒子并沒有感到輕松。他的目光黯淡下去，身子縮短了不少，蜷在那里，似乎很累很累。人生的加減法，有時并不像小學(xué)生課本里的那么簡單，1+1并不就等于2，有可能是3，是4；同樣的，1-1也并不就等于0，有時可能是2，是5。這是人生的悖論。有時你傾其一生也算不明白。

護(hù)士第二次走進(jìn)病房，為他輸上球蛋白。雪白黏稠如母乳般的液體流進(jìn)輸液管，一會兒就要融入他的血脈。

母親盯住那液體好一陣發(fā)怔。然后說，兒啊，要聽醫(yī)生的話，趕快治好病。娘在家里等著你！

她把眼睛轉(zhuǎn)向別處，用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胳膊。

好吧娘。兒子乖得像只貓。

始終在場的我，此時分明聽到轟隆一聲，一面墻在母親的心頭坍塌；同時，另一面墻也在兒子的心頭轟然倒掉了。連在母子心頭的那根線呢？扯著這頭，也扯著那頭，揪的兩顆心都生疼。

母親被孩子們推著，從兒子身邊緩緩繞過，慢慢向門口走去。她心里明白，只要跨出這個門，差不多就等于跟兒子陰陽兩隔?？斓介T口時，她突然用手抓住了空床的邊緣，停了停。她想停下來嗎？室內(nèi)空氣驟然凝固，人們驚慌失措。

剛強的母親，在抓住床邊的一剎那，又松開了，前后不過幾秒鐘。松了手的母親抬起頭，眼睛向外，平靜地出了病房的門。出了房門的母親，把安慰留給了兒子，把魂也留在了兒子身邊。此時的兒子，目光始終追隨著母親，直到她的身影在門口消失。兒子的魂也跟隨母親悄悄溜出了門?；暌捕醚}相連！

此刻，走廊的電子表顯示時間是10點34分。母親進(jìn)出病房，前后用了8分鐘。

出了病房的門才不過十來米，母親就四肢癱瘓六魂出竅，她被那座山壓垮了：滿臉動容，欲哭無淚，抽搐不止。她再次昏厥了過去。
這一天，是兒子住進(jìn)醫(yī)院的第15天。

兒子以為瞞過了母親，帶著享受了母愛的巨大滿足昏睡過去。這位母親，經(jīng)過醫(yī)護(hù)人員好一陣的手忙腳亂，搶救過來后也住進(jìn)醫(yī)院，病房恰巧就在兒子的隔壁。這不是有意，是命運使然！

老天也有兩眼昏花的時候。

3天以后，母親堅決地要求回家。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留不住兒子了。同時她也想清楚了，即便是心跟了兒子去，她這皮囊暫時也不能散架。兒子走了，這個家還得由她來支撐；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她，這里面有屬于她的，也有屬于兒子的。兒子沒了，他的事就成了她的事。誰讓他們是母子呢！

都說死在外面的晚輩不能回家，要直接進(jìn)墳。這位母親決定，如果兒子真有那么一天，就讓他進(jìn)家。兒子不進(jìn)娘的家進(jìn)誰的家？這里本來就是他的家。就算是一眼不眨地看著兒子守著兒子，又能夠守幾天看幾天呢？

夜里，不知是在夢中還是醒著，她看見一臉陽光的兒子輕輕走進(jìn)屋來，微笑著對她說，娘，我走了。母親見了兒子又是高興又是不舍，嗔怪道，你看你，剛來了就要走。你坐著，我給你攤雞蛋餅去。這是兒子平時最喜歡吃的飯。她滿心歡喜地?fù)u過來，探身想拉兒一把，沒拉住，一急一激靈。她完全清醒了。望一眼窗外漆黑無邊的夜，似有一口碩大無朋的鍋，正向她扣過來，扣過來。她的心這回真的被擠空了，腦袋也空了。一個深深的足以撐破皮囊的無聲呼喚從她心底呼嘯而出——我的兒?。?br />
她對特地從醫(yī)院趕回陪伴她的女兒說，三兒啊，快起來吧，拾掇拾掇，你哥他就要回家來了。

兒子住進(jìn)醫(yī)院的第19天，凌晨，在經(jīng)歷了殊死較量、激烈搏斗和痛苦掙扎后，他選擇了與病魔同歸于盡！

母親終究不是神，自個生養(yǎng)的孩子到底讓魔鬼給糾纏了去。

兒子的苦難結(jié)束了，母親的苦難則剛剛開始！

那位母親是愛人的大姐，母親的兒子是他的外甥。

附：

劉月新，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散文選刊》《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時代文學(xué)》《散文百家》《海燕》《長城》《草原》《芳草》《山東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等文學(xué)報刊。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全國首屆運河散文金帆獎，第二屆“漂母杯”全球華文母愛主題散文大賽二等獎，首屆齊魯散文獎，第八屆河北省散文名作獎一等獎，全國紅色散文大賽一等獎等獎項。長篇報告文學(xué)《陪你遠(yuǎn)行》刊發(fā)《時代文學(xué)》，并獲省作協(xié)重點扶持。作品被多次選入《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中國好散文》《山東作家作品年選》等多種選本。

著有散文集《小鳥闖進(jìn)我屋里》《栽種光明》,長篇報告文學(xué)《陪你遠(yuǎn)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