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
2019-01-06 05:26:28
作者:楊溢蘭
回味
作者:楊溢蘭
那年暮春,我考試失利,又和母親發生了口角,彼此僵持不下。
如此禍不單行的日子里,父親在窗邊吐著煙,一片霧氣繚繞中對我說:“帶你去康定散心罷。”他向來對這種遠離喧囂擾攘的大自然興趣頗高,那無邊無際的草原,極高極藍的天,讓人總想高歌一曲。
他叫我快些收拾好行李,次日拂曉便背著大包小包啟程了。
出了機場,一股子冷氣迎面襲來,我禁不住寒顫,忙把大衣裹上。
跟上父親的腳步,依稀看到遠方走來一個人。不高不壯,深褐色夾克下微微佝僂著上半身。看到父親,他殷勤地笑了下,快步走過來和他握手。我站在父親身后,這才看清楚他。濃重又雜亂的眉毛,笑起來時眼角有些皺紋,和父親的一樣,像石墻上斑駁的裂痕。整個圓臉黑生生的,兩頰卻紅得厲害。
“曉曉,這是丹朱叔叔?!蔽仪由南蛩麊柫撕?,父親又和他寒暄幾句,便和我一頭鉆進了他的車。
發動機一聲轟響,駛離機場,踏上未知的路。我悠然靠著車窗,才發覺康定的天不是想象中那般模樣,是那么陰沉沉的沮喪著,罩著一層似霧的灰氣。·車子喘著粗氣爬上山峰,一陣悠揚的調子在嘈雜聲中隱約傳來。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呦,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
一條狹窄的公路在碧色中蜿蜒展開,周圍的高丘,平地都是綠的,像是畫家不經意潑墨在宣紙上,暈開了一片翠色欲流。除了綠色,便是黑的點綴著,那是點點散落的牦牛。車子開得飛快,時間卻過得很慢,這條路仿佛沒有終點,這片碧海也永不會干涸。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于看到了房子,在那地平線的盡頭,一幢幢的靜默著。提前預定的住所在藏區的交通要道,很好找到。安置好行李后,父親也許下去轉了兩圈,而我倒頭就睡,什么也記不得了。
之后幾天,丹朱帶我們拜佛,吃肉,看山,騎馬,一樣不落。走進康定城步行街時,父親說,藏族人和我們一樣,都要賺錢謀生,也并不永遠像課本上說的那樣簡單,樸素。我聽著,卻只是似懂非懂的聽著。
現在想起來,那段時光固然是美好的,只是沒留下什么影像資料,有些事經歷了也就過去了,和童年那些彩色的回憶一起褪色了,淡忘了。唯獨一件事,我至今仍記得清晰。
那天,我在落雨的早晨醒來,推開窗,依舊是一片灰蒙蒙的天,我們似乎正巧趕上了康定的雨季。我還倒霉的患上了高原病,一路上我抱著氧氣罐郁悶的靠著窗。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像傷心的淚水般源源不斷。
父親不知哪來的興致,和丹朱聊起天來。
“丹朱,家里有小孩嗎?”
“有的,在新都橋那邊上小學呢?!彼c頭,對父親笑笑。
“孩子母親呢?”
“她挖蟲草?!?br />
丹朱會說漢語,但有很濃重的藏族口音,平時也只管開車帶路,簡單講解。這時話卻多起來,一連串說了好些,快得像是連珠炮。我坐在后排,愣是只聽懂了幾個詞。后來偶然問起父親,才懂了丹朱當時的意思。
五六月份,正值一年中收獲最大的季節。挖蟲草是他們家的重要經濟來源,他老婆每年的這會兒都會扛著帳篷和村民們到深山里去,一路追著蟲草季。丹朱每隔半個月去看一次她,住下一晚,回來繼續開車拉客。
雨停的時候,車也停了下來。車門半敞,父親和丹朱蹲在路邊抽著煙。我套上外套,也下了車,雨后的空氣中摻著泥土味,我忍不住深呼吸幾口,頓時神清氣爽。
丹朱掐了煙,呼出一口白氣,起身面向山坡站著。仔細看去,那坡上不只有草,還有彩色的幾團物件。丹朱猛地朝那邊吼了一聲,那仿佛靜止的一團團頓時動起來,而后竟站起來一個又一個人!
丹朱跑到坡上,招呼我們過去。
那群人的臉都一致的黑紅,穿著破舊肥大的棉襖,有些戴了帽子,沒帽子的就濕遢著頭發。丹朱和他們聊了幾句,隨后轉過身來說:“一起挖蟲草吧!”
丹朱告訴我們,蟲草是地毯里的細針,在明面上很難發現,要匍匐在坡上。我蹲在地上,看到旁邊的人或跪或趴的尋找著,恨不得撥開每一株灌木,摸索每一寸土地。濁水染濕他們的衣裳,污泥蹭到臉上,嵌進指甲里。他們低吟輕快的小曲,小心翼翼的刷掉蟲草上的泥,眸中閃爍著憧憬的光。
父親皺著眉頭,在不遠處趴成一個“大”字形。我學著父親,也伏在地上,邊側過臉看他邊撥弄著雜草。
過了會兒,太陽出來了。丹朱走過來,問我挖到沒有。我爬起來撣去泥土,訕笑著搖搖頭。他從兜里掏出來個什么,忽然笑了。
嘴上的唇紋都要裂開,眼睛瞇成狹長的一條縫。他展開粗糙的手,一顆飽滿的、包著泥土的蟲草靜靜躺著,看上去是一條筆直的蟲子,頭上卻頂著嫩綠的草芽,好神奇的生命,怪不得整個藏區的人都在追逐它,丹朱在挖蟲草時,又想去看他的妻子吧。
“你真幸運,這是我挖到的最大最好的一顆。”我珍重的捧過來,又向他道謝。
丹朱還在咧嘴笑著,在光下,周身鍍上了一層金黃。他仍是那么黝黑,笑時眼角有深陷的皺紋,卻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
現在回味起來,丹朱那天的笑令我始終難以忘懷。那真摯的,純粹的笑,有如那束光,驅散陰霾,溫暖了旅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