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離開故鄉,至今三十二年,無論遠近,心里始終裝著故鄉。每年回去一至兩次,來去匆匆,猶如過客。
童年、少年,故鄉是家。院子不大,正房三間,南北配房各兩間,磚木結構。老屋是祖輩、父輩留下的,三間正房已過百年,四間配房也已七八十載。
我在老屋土炕上,睡了十八年。在院里院外玩了十八年。至今仍清晰地記得,老屋屋檐下,燕窩小巧精致,巧燕飛進飛出。我們哪兒,把燕子叫巧燕,許是與她們筑巢精美巧妙有關。巧燕春來秋去,大半年的時光,她們舒展著身姿,在老屋頂上、在院里院外的藍天下飛翔、盤旋、追逐嬉戲,啾啾叫著,飛遠了,又飛近了,舍不得屋檐下的窩。
我家院里種著杏樹、石榴、洋槐、月季、野菊、串紅、仙人掌……春至秋,小院里鳥語花香,綠蔭成片。院外,隔一條村道,是菜園。再遠處,是糧田,寬闊平坦。依然由春至秋,望過去,滿眼碧綠,滿眼金黃。
我曾頭頂夏日焦陽,興致勃勃地在菜園里捕蝴蝶。在流水的土渠里摸青蛙。嘴饞時,鉆進玉米地撅甜秸稈,溜進瓜地摘香瓜。我的身影和笑臉,留在藍天、艷陽、佛面的微風里。留在小院、老屋、菜園和糧田里。我的耳畔,每天回蕩著大公雞悠揚的報曉聲,馬車轱轆吱吱呀呀的轉動聲,馬脖子上叮叮當當的鐵鈴聲。還有,熱鬧的蟬鳴,雨后彩虹下唱響的蛙聲。
我留戀這如歌如畫的故鄉。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父輩的兄弟姐妹,陸續離開故鄉,進城讀書、工作。七十年代,祖父母及父親,先后辭世,故鄉留下母親和我們姐弟五個。八十年代初,母親病逝。在那前后幾年,我們姐弟五個,有四個離開了故鄉,留守故鄉的只有二哥一家人。九十年代末,二哥一家搬到縣城。故鄉,就剩下小院和老屋。
那些年,故鄉,家家拆舊屋蓋新房,一排排,高大寬敞,一色紅磚砌成。院墻也氣派、挺拔,把庭院圍擋得嚴嚴實實。每家院門,有門牌,標明街區號。蜿蜒的鄉村土道,挑直展寬,鋪成柏油路。故鄉,猶如規劃后的城市新區。
我家的小院、老屋,被周圍新房包圍著,尤顯低矮陳舊。老屋多年失修,已成危房。離開故鄉的我們,有心無力,不能像以前那樣修繕維護她,即使一磚一瓦、一門一窗。我們不愿她在風雨中突然坍塌,變成一座廢墟。老屋和小院,前幾年,被賣掉了。
從那一刻起,我心頭多了一份憂傷與失落。歲月流失,愈加凝重。失去小院、老屋,似乎失去了故鄉!
故鄉,每年還是要回的,清明或年三十。故鄉的黃土地,長眠著我的祖輩、父輩。為祭奠、為再看一眼小院和老屋。
五十歲回故鄉,老屋已被拆除。新主人蓋了新房子,壘起新院墻。盡管如此,我還是繞道來到小院外,欠著腳,朝里面觀望。雖不見老屋,但這塊土地,曾幾十年、上百年地承載過她們,她強烈地喚起我對小院和老屋的懷念。
五十歲回故鄉,我感受著她的陌生。面貌陌生了,她們不會說話,不知會不會還把我當成故鄉人。故鄉的人,都會說話,也多了幾分溫和與客氣。長輩,熟悉的僅存一二,已到暮年,認不出我了。當年的伙伴,滄桑幾十年,走過人生尋常之路:娶妻、生兒育女、攢錢蓋房、為長輩養老送終。兒女大了,娶兒媳,嫁閨女。如今的他們,身后跟著隔代人,多數已三四歲,個個健康可愛。相遇時,他們眨著一雙大眼睛,神情怯怯地盯住我,盯住一位陌生的外鄉人。伙伴讓他們叫我“爺爺”,我似乎瞬間變老了。不是嗎?三十余年,故鄉養育了兩代人,我們彼此是陌生的,這樣的陌生人將會越來越多。
陌生人,還不止他們。當年的伙伴,老屋在時,回故鄉,他們說:住兩天再走?晚上來串門吧,一塊兒喝兩口。我覺得我是故鄉人,離他們很近。老屋不在了,回故鄉,他們說:這就走?要不,到家里坐坐?誰的家?故鄉沒有我的家,哪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我敷衍著:下次吧。我與他們、與故鄉漸行漸遠。
也許,在故鄉人眼里,沒有家,就不是你的故鄉了。
很多人與我一樣,遠離故鄉,幾十年,一輩子。有故鄉卻沒有家。
能回故鄉是幸福的,故鄉有家,有親人是莫大的幸福!
我遠離故鄉,而心中,小院、老屋,依然清晰、溫馨、可親可愛。沒有家的故鄉,仍是我永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