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內街乙11號的吉皮烏斯
作者:遠人
到巴黎之后,吉皮烏斯就好像沒離開過博內街乙11號。那幢房子是她和丈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租住住宅。將一生只交給寫作與思考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居然戰前就會在巴黎租房有點令人意外。十月革命后到巴黎的俄國作家不少,租房而住的人還是不多,哪怕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流亡作家蒲寧,他的巴黎歲月幾乎是在旅館中度過,豐厚的諾獎獎金也沒讓他想去買套住宅。所以,當梅列日科夫斯基流亡巴黎后就幸運地說,“現在它有用了!巴黎鬧房荒。要是現在我們沒有住宅,那可怎么辦?”
二十世紀的前二十年,巴黎匯聚的俄國僑民眾多,知識分子占據絕大多數。對那一代俄國學人而言,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和無休止的社會動蕩加劇了俄國人面臨抉擇的彷徨情緒。精神探索與時代危機的沖突,使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婦在國內時就組織沙龍,探索俄羅斯的未來“新路”,到巴黎后,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漂泊,更使他們致力于探索人類精神失落的根源。他們像在俄國一樣,在博內街乙11號繼續組織集會。沙龍的日期固定在每周星期天,該沙龍遂被命名為“星期天集會”。
在今天回顧歷史,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婦的“星期天集會”堪稱磁石,吸引了一大批前來參加的文化精英,其中包括蒲寧、霍達謝維奇、別爾嘉耶夫、舍斯托夫、苔菲、瓦爾沙夫斯基、沙爾申、扎伊采夫、阿達莫維奇、克倫斯基、馬姆琴科、波普拉夫斯基、杰拉皮阿諾、伊萬諾夫和奧多耶夫采娃夫婦等等。奧多耶夫采娃對集會的房子有所描述,“一幢典型的資產階級公寓,十足的資產階級的住宅。盡管寓所稍嫌簡陋,布置得沒有品位,但書架上擺滿了書?!泵康叫瞧谌?,登門參與討論的人絡繹不絕,展開的話題無所不包。社會的、政治的、文學的、宗教的,沒哪樣會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痛恨的“庸俗題材”。作為主人,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婦自然是辯論的中心。
早在國內,梅列日科夫斯基就聞名歐洲。吉皮烏斯并未受過高等教育,她給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初見感覺甚至是“土氣”。自然,我們可以從吉皮烏斯的詩歌和隨筆集《往事如昨》《梅列日科夫斯基傳》等著作中見識她的才華??陀^來說,嫁給梅列日科夫斯基,是吉皮烏斯能夠走向知識階層核心的重要因素。關于他們的婚姻,最令人驚訝的是,兩人自結婚之日到梅列日科夫斯基去世,整整五十年里,兩人從未分開過一天。似乎兩人要用事實反駁拉羅什富科在《箴言錄》里所說的那句“世上存在美好的婚姻,但不存在令人驚嘆的婚姻”。有可能讓他們分開一次的事情是夫婦倆應墨索里尼邀請前往羅馬,返回后發現皮箱鑰匙忘記帶走,不得已,兩人又只得破費兩張臥鋪車票錢重回羅馬。他們后來對朋友們抱怨此事,有人說為什么不讓梅列日科夫斯基一個人回去取時,吉皮烏斯的回答像聽到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那怎么成!絕對不行。不可思議!讓我們分開一夜?這種事我們結婚后還沒發生過,但愿以后永遠也不會發生。”
二人以后也的確沒有發生分開過的事,若我們就此以為他們琴瑟和諧又會犯想當然的錯誤。雙方都堅持獲得完全自由的個性使他們彼此爭吵,最后達成的協議是分房而居。梅列日科夫斯基雖以勤奮聞名,仍始終保持早睡早起的習慣。燈下熬夜是吉皮烏斯的習慣,乃至梅列日科夫斯基婚后詩歌處處流露愛情與自由的針鋒相對。關于梅列日科夫斯基不能過性生活的飛短流長也四處彌漫。令我意外的是,美國學者羅森塔爾在其著作中提到1900年左右,一個叫非洛索佛夫的人曾和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婦形成公開的“三口之家”,這不免讓我想起馬雅可夫斯基愛上布里克的妻子莉麗而三人同居的殘忍故事。兩個家庭的丈夫都沒有和闖入者發生爭吵。到巴黎之后,吉皮烏斯經常邀約詩人伊萬諾夫到她房間談至深夜。那時吉皮烏斯年事已高,兩人也不可能傳出風流韻事,從中仍可見吉皮烏斯掌控一切的強烈個性。夫妻二人的角色完全顛倒,吉皮烏斯成為了“丈夫”,梅列日科夫斯基則成為了“妻子”。按魏寧格爾的說法,在這對令人驚嘆的夫妻中,吉皮烏斯代表了男性的邏輯,而梅列日科夫斯基則代表了女性的直覺。
在博內街乙11號的“星期天集會”中,吉皮烏斯也當仁不讓地扮演強硬的“丈夫”角色,盡管參與集會的人都愿意聆聽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灼見。畢竟,梅列日科夫斯基學識淵博,口才出眾,充滿吸引人的魔力,談論任何一個話題,都能不看書本地旁征博引,信手拈來。聽他講話幾乎像聽一次激情演講。吉皮烏斯總喜歡隨意打斷丈夫,從她口中容易蹦出的格言常常是“我不同意”和“如果需要解釋,那就不需要解釋”。這兩句話有時真還可以給人深意之感,認真琢磨,卻又蒼白如紙。奇怪的是,每每在這時,梅列日科夫斯基會停下演講,去聽吉皮烏斯接下來的高論,然后再和她展開辯論。吉皮烏斯似乎并不覺得打斷丈夫演講有何不妥,就像她打斷任何人的說話也不覺得不妥一樣。也因此,在巴黎的吉皮烏斯令不少人反感,不僅是她在集會時表現的姿態,連生活中的樣子也令人很不以為然。年逾花甲的吉皮烏斯仍喜歡將自己打扮成“頹廢的圣母”模樣。奧多耶夫采娃對吉皮烏斯的外貌有極為傳神的描述,在早餐前的梳妝完成是“頭發梳光,上過脂粉和胭脂”,外出散步時則“戴著一頂早已過時的古怪的寬邊呢帽——有時戴小圓帽,帽檐遮住眉毛,一只眼戴著單片眼鏡,昂首闊步,威風凜凜。走在陽光下,臉上厚厚的一層脂粉和胭脂便清晰地顯露出來。她肩上永遠披著一件帶玫瑰的狐皮”。就連承認吉皮烏斯才華的托洛茨基也忍不住譏誚地說過,“我不相信真有鬼怪,既不相信有鬼,也不相信有妖精,然而一想起吉娜伊達·吉皮烏斯,我相信確實有妖精。”
這些話也許是托洛茨基的刻薄之言,吉皮烏斯也的確有令人難堪之處,譬如來參加“星期天集會”的人,個個都非無名之輩,吉皮烏斯總要擺出一種盛氣凌人的架勢。有個細節很說明問題,不論來客何人,吉皮烏斯只好整以暇地給自己端起咖啡,從不問客人們想喝什么,除了茶,再沒有其他飲品提供。對每一個進來的人,吉皮烏斯都會舉起手中的單柄長眼鏡,面無表情地將來客細看一番??梢韵胂?,被吉皮烏斯如此居高臨下打量的客人會產生怎樣的心情。她大概沒有想過,如果不是她丈夫,星期天的博內街乙11號還會有多少人愿意登門。
不過,吉皮烏斯始終保持自己在博內街乙11號的地位,任何進來的人都得服從她的安排。因左耳聽力不佳,坐在她右邊的人幾乎是接受某種特殊待遇。有時候,待遇又會突然取消。某次苔菲來訪,吉皮烏斯抬起單柄眼鏡,以命令似的口吻對已坐在她右邊的詩人費利津夫說,“請把您的座位讓給娜杰日達·亞力山德羅夫娜!”尷尬的費利津夫只得起身另坐。吉皮烏斯對苔菲抱有真誠的友誼嗎?也不見得。苔菲名氣之大,在沙皇尼古拉二世眼里是唯一值得收入紀念羅曼諾夫王朝建立三百周年紀念冊的俄羅斯作家,后來的斯大林也將她和蒲寧等而視之,命令訪問巴黎的愛倫堡勸說他們回國。在吉皮烏斯眼里,苔菲是文壇女作家中最有力的競爭對手,也是她很罕見的只在背后攻擊的作家。所有人都喜歡苔菲,吉皮烏斯也就不得不將自己右邊的座位給她。當得知著作等身的苔菲又有新書要出版時,箱底下壓著十七部著作無法出版的吉皮烏斯不無嫉妒地譏諷苔菲寫作“用不著削尖鉛筆,您用的是自來水筆”。
從這些事情來探討吉皮烏斯的性格確有意思。一方面,我們可以說吉皮烏斯歷來就性格乖癖,接近男性性格的爭強好勝使她習慣以自我為中心;另一方面,吉皮烏斯文學造詣確實不低,尤其閱讀量驚人,培養了瞧人不起的毛病。丈夫的名聲使她成為時代精英們匯聚的中心,從她的一系列言行來看,恐怕連梅列日科夫斯基也未必使她內心崇敬。丈夫逝世之后,出于對亡人的紀念,吉皮烏斯為他撰寫了頗有情感的傳記。奇怪的是,傳記對他們的生活細節極少涉及,仿佛她寫的不是那個和她度過五十載歲月的丈夫。從他們同代人的文字來看,梅列日科夫斯基性格同樣高傲,除了對自己和妻子,誰也不愛。只是,他們分房而睡的婚姻真能使他們產生濃烈的愛情嗎?沒有誰進入過他們真正的生活,就連他們自己,也很難進入彼此的思想。吉皮烏斯坦承,和丈夫生活了整整半個世紀,其實不了解丈夫。兩個互相不了解的人很難說得上有真正的愛情。能夠支撐他們的是共同的思想探索和政治抉擇。難以想象他們五十年來無日不進行思想交鋒。就思想來說,梅列日科夫斯基高出吉皮烏斯何止一籌?吉皮烏斯的傲慢個性未必會甘愿臣服,否則她也不會在丈夫談話時想打斷就打斷。更可能的,是二人習慣了彼此陪伴。孤獨對任何人都難以忍受,何況是永別家鄉故國之人?;蛟S對他們來說,彼此都是自己回不去的故土象征。
盡管吉皮烏斯個性尖刻,同時代人對她的創作還是有頗高評價。勃留索夫認為她的詩歌“勾畫出了現代心靈的全部體驗”,安年斯基更進一步,認為她的創作“有著我們抒情的現代主義整整十五年的歷史”。從作品來看,吉皮烏斯固然當得起這些評價。對只看作品的讀者來說,一個被高度評價的人必然有非同凡響的人格魅力。從吉皮烏斯在博內街乙11號的行為來看,我們又覺得那只是一個令人反感的女人形象。事實上,當時在巴黎的俄國知識分子沒有誰愿意接近吉皮烏斯,甚至都不知不覺地對她有憎恨之感。吉皮烏斯毫不在乎別人對她的感受。不憎恨她的人,她很難施以友好;憎恨她的人,會理所當然撞見她的冷漠和輕視。
我曾看過一張吉皮烏斯年輕時的照片,身材頎長,面容嬌美,活脫脫一個俄羅斯美女,想象不出她晚年在博內街乙11號是什么“妖精”樣子。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照片都是支頤端坐,眼神敏銳,閃爍智慧的光芒,胡須精致連鬢,看起來充滿男性魅力。從好幾個同時代作家的描述中,我們又得知梅列日科夫斯基其實十分瘦小,背駝如蝦,一張臉總給人蒼老之感。無怪安德烈·別雷會暗示,吉皮烏斯嫁給梅列日科夫斯基和愛情無涉,僅僅是后者名滿全歐,有公認的大師聲望。所以,再回想拉羅什富科的話,我們或許能說,“令人驚嘆的婚姻”未必等于“美好的婚姻”,不管它的表面有多少令人驚嘆之處。
對占據二十世紀文學史重要位置的白銀時代來說,博內街乙11號是無法繞過的重要構成。曾經在那里出現過的思想激辯,出現過的對未來俄國的預想,出現過的對世界歷史的尖銳審視,無不激起后人心向往之的感受。我經常會想,如果有朝一日去往巴黎,我一定要去找找博內街乙11號,不知道那里是否會成為紀念館或是干脆成為無人光顧的空宅。當我走進去,回想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思想激蕩,必然令我肅顏,當想起吉皮烏斯在里面表現過的傲慢和頤指氣使時,大概我又會忍不住微微一笑。
2017年3月6日夜
發表于2017年第十期《書屋》
作者:遠人
來源:遠人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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