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林先生紀念小輯
廣子:愧對白雪林

白雪林
白雪林簡介:
白雪林,蒙古族,1954年生于遼寧北票,2019年于北京逝世,享年65歲。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創(chuàng)作。1977年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哲盟市師范,1986年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師大文研班。歷任通遼市第十四中學教師,通遼市房管局秘書,哲盟群眾藝術(shù)館編輯,內(nèi)蒙古文聯(lián)《草原》雜志副總編、《民族文藝報》 主編。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發(fā)表出版小說、詩歌、報告文學、影視劇本幾百萬字,拍攝電影兩部、電視劇一部。短篇小說《藍幽幽的峽谷》獲1984年全國短篇小說優(yōu)秀創(chuàng)作獎、全國第二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榮譽獎、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中篇小說《成長》《霍林河歌謠》獲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巖石上的淚》獲1985年《草原》文學創(chuàng)作獎。著有長篇小說《老綏遠惡少》、《多情的楊樹》,中篇小說集《一匹蒙古馬的感動》,詩集《尋找故園的飛鳥》等五部;短篇小說《初夏》《拔草的女人》《霍林河歌謠》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中篇小說《霍林河歌謠》發(fā)表后《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轉(zhuǎn)載。中篇小說《成長》在《民族文學》發(fā)表并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作品被國內(nèi)幾個報刊選本選載,先后被翻譯為幾國語言,曾隨中國作家訪問團出訪俄羅斯和捷克,并在捷克舉辦個人作品推介會,接受捷克國家新聞媒體的采訪。創(chuàng)作的電影劇本有《蕎麥花開》《雪色》,電視劇本《柴達木之戀》等。
編者按:
除夕夜,白雪林老師揮手自茲去,留給我們《藍幽幽的峽谷》與總是在思索的笑容。我們在春天回憶他的作品與他的往事,在內(nèi)蒙古草原茵茵綠起來的時候刊發(fā)這組紀念文章,以致敬他對文學對生命一直呈現(xiàn)出的勃勃生機。白雪林老師不僅是一位文績斐然的作家,同時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文學編輯。1989年-1997年他在《草原》工作的八年間,組織和編發(fā)了一大批題材豐富的小說作品,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了一大批年輕的寫作者,這些作家后來成長為內(nèi)蒙古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堅力量。白雪林老師將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未完成的文稿,亦如嫩苞細葉,盛放如一蓬溫柔的火焰,光影中似是故人來,無論是為寫作的人,為文學編輯的人,都照亮了迷途。
愧對白雪林
作者:廣子
首先請原諒我直呼其名,這有悖于對長者和逝者的尊諱,但唯有如此才符合我們之間一貫的語境,不必刻意收斂或顧忌。也許是習慣了和他生前相處的隨意無拘,沒覺得他是個先生級別的人。此刻也沒覺得,他不在了。
從哪兒說起呢?
大年初三上午,接到老大嫂(白雪林愛人,自交往始我即稱她為大嫂)的電話,我就知道壞了。不出所料,在老大嫂倦怠而克制的語氣中,我知道他走了。三天前的除夕夜23:21時,他平靜、安詳?shù)霓o別了這個有太多未盡心愿的世界。
時光倒退二十五年,他比現(xiàn)在的我還要年輕十來歲。
那是1994年秋天,我去參加《草原》編輯部的一個重點作者學習班。在其時于呼和浩特烏蘭恰特文化大樓辦公的內(nèi)蒙古文聯(lián),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白雪林。他穿著一件看上去略舊的棉軍大衣頻繁出入雜志社,那樣子使他像某個工地的包工頭或倉庫保管員,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在我的印象里,那時候他似乎還沒有重新開始寫詩,我對他的了解也僅僅限于小說。
1995年對于沉寂的內(nèi)蒙古文壇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十月,白雪林突然拋出了他的五卷本詩集。備受矚目和非議之余,白雪林也因此具備了小說家和詩人的雙重身份。
作為這個事件的“目擊者”,我想我有理由把自己目睹到的“真相”告訴關(guān)心他的朋友。
那年秋天,當人們熱衷于為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操勞而煞費精神時,小說家白雪林卻從人群中蒸發(fā),不分晝夜地躲在辦公室和他位于烏蘭察布路的住宅,開始實施他宏大的寫作計劃。那段日子,他以平均每天一千多行的速度寫作,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完成了《尋找故園的飛鳥》《秋天,大腦到處發(fā)芽》《月光誘惑下的湖水》《樓房里的狐貍》《搖搖擺擺的歌者和他心中的一棵樹》五卷集長達三萬余行、相當于二百多萬字的詩歌“巨制”。在這期間,他還要完成在自治區(qū)文聯(lián)機關(guān)刊物《草原》的本職工作,并在剩下的時間里騎車往返于單位和家。
我曾不幸親歷了他坐在電腦旁一天打出97首詩的真實情景。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從那種“恐怖”的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我不能不說,我被自己所看到的場景“震驚”。那段時間,我始終處在這位曾以《藍幽幽的峽谷》等小說聞名文壇的作家身邊,被他的激情和情緒籠罩。
在這段時日,面對他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有時候,我甚至無法判斷他和詩歌哪個更真實,更讓我困惑。需要指出的是,他比我整整大16歲,這種生理年齡上的差異曾一度使我感到不適。如果沒有詩歌,沒有這次遭遇,我想,我也許永遠也不可能了解他。
事實上除了詩人自己,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表達他。在幫助他校對詩稿的那幾天里,我們頻繁出入酒館,以每人一瓶的均量痛飲一種叫“精呼白”的本地產(chǎn)高度白酒,然后目送他跨上自行車搖晃著回家,儼然不像一個寫作到凌晨五點的人。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一個少年在科爾沁草原流浪的背影,一個都市蒙古人面對失去母語的內(nèi)心困苦……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愿意和別人去談論他的詩歌,我發(fā)現(xiàn)我所掌握的那些關(guān)于詩歌的理論,根本無從適用于他。面對這幾部近似自傳的“速成”詩集,估計你不是發(fā)瘋就是失語。至少對我來說,作為詩人的白雪林太任性了,他寫詩似乎就是為了印證我們常說的那種極端個人化。僅從風格上看,無法確定他是傳統(tǒng)的或是現(xiàn)代的,而其中一些作品的試驗色彩絕不亞于當下那些最先鋒的詩人。實際上,這五卷詩集囊括了他對家國、故鄉(xiāng)、母語、族群的全部情感、審思及精神觀照。
由于文字的關(guān)系,我和他的接觸與日增多。在我年輕的朋友圈中,有太多關(guān)于他的話題。即使一些不宜張揚的場合,仍在肆無忌憚地談論他,像談論兄長或一位親密的朋友。身為時任《草原》編輯,他為內(nèi)蒙古文學和本土作家的成長所付出的勞頓與功績,大家多心存感念。
白雪林是一位小說家,但在稟性上,他的確更像一位詩人。無論是他的激情、敏感、堅忍,還是他憂郁而熱烈的氣質(zhì)。正如他在《樓房里的狐貍》序言中寫到的那樣:“即使我去寫小說、寫理論,但我首先是個詩人,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是屬于詩的……”由此,我也就理解了他為什么最初選擇了詩歌而在中途放棄,12年之后,最終重又選擇了詩歌。
在當時我確實無法預估,那部消耗了詩人巨大能量的五卷本詩集能給他帶來什么,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意義和影響?但毫無疑問,這五卷詩集的出版,已成為上世紀末內(nèi)蒙古詩壇的一個重要事件。
之后的很多年,我和他的關(guān)系基本上處于游離狀態(tài)。偶爾在某個街頭或酒桌上相遇,驚喜之余發(fā)現(xiàn)他還是老樣子,精力過剩,激情不減。2003年前后,我還曾應邀和他辦過一張報紙,大約半年時間便分道揚鑣,可能是不太適應他過于即興的行事做派。再后來,又聽說他做生意、寫影視劇本,大多不了了之。一天,在昭君花園門口遇到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拽進去,讓我看他剛完成的電視劇本。面對那個長達99集的鄉(xiāng)村題材劇本,我給他潑了已經(jīng)潑過無數(shù)盆涼水中的一盆。具體細節(jié)就不說了。
大約2007年底或2008年初,我在北漂時接到他的電話,要我為他的新作《霍林河歌謠》寫一點兒評介文字。我讓他失望了,其實我已經(jīng)在《小說選刊》讀過那部《人民文學》頭題首發(fā)的中篇小說。我盡可能如實告訴他我的看法:如果沒有二十年前的《藍幽幽的峽谷》,這將是一篇重要的作品。《霍林河歌謠》的故事、語言和充滿詩性的敘述真是令人著迷,可稱典型的白雪林式敘事風格,但與《藍幽幽的峽谷》仍屬同一類型的作品,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老路。我看不見電話那邊他的反應,反正后來他出版小說集《一匹蒙古馬的感動》沒有送給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包括他生病之后,由于我的無知和粗魯,對他多有不遜,甚至傷到了他。2015年他來我就讀的內(nèi)蒙古大學文研班做講座,因觀點相左讓他差點下不來臺;因不滿他盛贊某個專寫皇帝的長篇故事作家,讓他陷于尷尬之地……最不能釋懷的是一次始于善意欺騙終于失德的揭底,在他的五卷本詩集完稿之時,他問我怎么看待他的那些詩歌,我說你使中國當代詩歌倒退了五十年。他當時愣了一下,很緊張的樣子,問我何意。我說彌爾頓曾使英國詩歌倒退了五十年,就像使疾馳的車輪驟然向后旋轉(zhuǎn)需要巨大的力量。他把這視為褒揚并寫進了詩集的序言。時隔二十多年,某次不知怎么提起了這件事,我告訴他那句話的意思其實很惡毒,想想看使九十年代末的中國當代詩歌倒退五十年是什么樣的。尤為不可原諒的是,當我在不該暴露這種惡毒時并未真正意識到它的惡毒。但他似乎從未計較過我,或者是他那種以我的淺薄所理解不了的豁達和寬宥包容了我,且每見如親。
在他心臟搭橋手術(shù)后的十幾年中,我也曾多次建議他安心休養(yǎng),如果身體條件允許,不妨寫寫小說,中短篇之類的,悠著點兒的話長篇也是可以的,別在弄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兒了。但他不可能聽從我的勸諫,否則就不是白雪林了。印象最深的是第二次手術(shù)之后,老大嫂給我從微信發(fā)來一張他的照片。看著照片里形容枯槁、幾近脫相的白老師,我呆滯了許久。還有聽到他離世消息的那天,是我大半生中兩次最漫長的寂坐,盡管我早有心理準備。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能夠始終如一的從事寫作,無論是小說、詩歌還是文論,以他的稟賦和心智,以《藍幽幽的峽谷》《成長》《拔草的女人》那個白雪林去寫作,他本來可以獲得更為豐碩的文學成果,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作家。如果他不自己浪費才華和精力,如果他能夠像善待他的頭腦一樣善待自己的心臟,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手中的筆——一匹在紙上奔跑的蒙古馬。
2月10日,是他的肉身最后彌留人間之際。我決計要去通州殯儀館送他這一程,但最終喪失了勇氣。詩人王闊海發(fā)來信息,命為挽聯(lián)。我不諳此道,萬千狐悲寥落兩行:文野出峽谷反升塑高山,詩壇造雪林化暖濟大河。白老師,我愧對你啊!
3月9日,內(nèi)蒙古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和《草原》雜志社要舉行一個紀念他的追思會。之前老大嫂也打來電話,希望我能去,但我最終沒有參加。對此,我既未給出一個得體的理由,也沒做任何解釋。我只是不習慣和那么多人坐在一起談論一個缺席者,尤其是一個逝去的缺席者,我有自己悼念一個人的方式。
2019.4.3.凌晨

來源:草原
作者: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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