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網

首頁 > 散文 > 正文

我的忘年交

我的忘年交
 
作者:安楓
 
  我不相信他真的已經不在了,他也許是躲起來寫作呢……
 
  一
 
  提起作家孟偉哉,現在知道的人不太多了,即便是在當時,他也不如臧克家、魏巍、劉白羽名兒大,他們之所以比他名兒大,是因為各有一篇作品入選中學語文課本。但其實,我不帶任何傾向客觀的認為,孟偉哉的文學水平真的一點兒不比他們低。
 
  那么多作家,之所以寫他,是因為我小時候喜歡讀書,住得又和他很近,有緣結識,成為忘年交,二十多年來,他像老師和父親一樣,常給我講一些他人生經歷中難忘的情結,我很愛聽,感覺一點兒代溝都沒有,我也總是向他請教和傾訴。
 
  孟偉哉老師2015年2月26日去世了,情不自禁寫下這篇小作。
 
  那是上高中時,有一天,在電視里看個電影,叫《心靈深處》,劉曉慶和她前夫陳國軍主演的,說的是志愿軍戰士從朝鮮回國后的事兒,電影挺好看的。我哥說:這是冬冬他爸寫的小說,拍成的電影。 我挺吃驚的,沒想到。
 
  我哥上大學呢,冬冬是他中學同學,住紅星胡同,那時候我家住北京東城區趙堂子胡同三號——朱啟鈐故居,離紅星胡同很近,出大門往西,路口右拐就是。我哥還說:以前,收音機里還播過他的小說《昨天的戰爭》,你太小,沒聽過。
 
  每天中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小說連續廣播”我特愛聽,聽過《鐘鼓樓》《平凡的世界》什么的,真沒想到,還播過冬冬他爸的書。
 
  記得我哥說,冬冬他爸在朝鮮打過仗,頭頂上有一塊傷疤,是被炮彈炸的,腦袋里還有取不出來的彈片,不記得說是作家啊。
 
  以前在胡同里看見過他好幾次,有次在胡同的小飯鋪里,看見他和冬冬在那兒吃餛飩和包子呢,出于對打過仗的人好奇,我站在不遠處,悄悄觀察一下他頭頂,是有塊傷疤,有疤的地兒不長頭發,旁邊頭發倒過來半掩著,留神看能看出來。
 
  沒想到,他不光打過仗,還是著名作家,剛知道。
 
  他寫過很多書,得過首屆解放軍文藝獎金獎。他的小說《一座雕像的誕生》拍成電影《心靈深處》和電視劇《大地深情》,改編成歌劇、話劇、廣播劇、戲曲。出版一百二十萬字、共三部的長篇小說《昨天的戰爭》,還有論文集、散文集、詩選什么的,有些作品翻譯成多國語言在國外發行,201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孟偉哉文集》一至十卷。
 
  但他不光是著名作家,還當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總編,創辦《當代》并任主編、《詩刊》主編、中宣部文藝局局長、人民美術出版社社長,中國文聯秘書長等職務。
 
  他可不是那種寫的東西很少,只不過當領導,就入了中國作家協會的作家,他發表六百多萬字以小說為主的作品,幾乎都是工作之余寫的。
 
  在當時文學小青年眼里,人民文學出版社,就跟四十年代革命青年眼里的延安似的,《當代》那簡直就是寶塔山。真沒想到,那些年,我那么愛看的《當代》就是住得離我這么近的作家孟偉哉一手創辦和主編的,著名作家路遙、史鐵生、王安憶等人,也是他發現了他們的才華,力主刊發他們作品,他們還在首屆中央文學講習所,也就是后來的魯迅文學院,聽他講課。
 
  王安憶說:想跟孟偉哉老師的人太多,學生分配不均勻,班主任給我另找了一個老師金近,后來有人告訴我,為什么想跟孟偉哉老師,因為他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主編,有讀稿和改稿經驗,以后發表或出書也會有些便利。
 
  以前只知道,我們胡同十五號住著大詩人藏克家,經常在胡同里看見他遛彎兒,那年頭不像現在,街坊鄰居們雖然知道他是誰,街上碰上了,也都挺隨意的,不沒話找話。真沒想到,我家這片兒,除了大詩人藏克家,還住著著名作家孟偉哉。
 
  那時候,只有寒暑假,我才能光明正大、敞開了看課外書,平時爸媽不讓看,怕分心耽誤功課。我都是提前備貨,那個寒假備的貨就是《孟偉哉小說選》《昨天的戰爭》第一部。
 
  絕對沒想到,剛看了第一篇小說《戰俘》就把我腦子給顛覆了。以前看的書和電影里,我對志愿軍的印象,不是光榮凱旋就是壯烈犧牲,從沒聽說過,志愿軍還有戰俘,有那么多志愿軍戰士成了美軍俘虜?我的天!我的小心臟震顫了。
 
  小說寫的是一位志愿軍營長,負傷被美軍俘虜,在美軍戰俘營里流血搏斗,終于熬到交換戰俘回國,沒想到卻被定為叛徒,打成瘸子,經歷三十年坎坷命運,與昔日生死與共、如今已成為作家的戰友在北京相遇,當年朝鮮戰場上那個豪爽、干練、英勇的年輕營長,如今衣衫襤褸,像個叫花子,拄著拐棍來北京上訪,上訪辦門前哭訴冤情的戰俘太多。
 
  我挺納悶兒,解放前被捕坐牢的地下黨,我們不是還能當英雄來崇敬嗎?還有來我們學校做報告的呢,可為什么戰場上被俘還能活下來就是恥辱呢?
 
  那兒以后,只要在胡同里碰上他,我就會注意他,他老騎一自行車,車把上掛一黑提包,里面鼓鼓囊囊,裝著稿子吧?聽說他凈把稿子帶回家,有時看一宿,還給作者寫信。他腰桿兒挺直,眼睛也挺有神,看什么都停一下,老像是在想事兒。
 
  他騎著車,迎面過來,風吹起他的頭發,露出頭上的傷疤,又像軍人,又像詩人。
 
  (多年后,有一次,我說起這個印象,他說:我的確有一首詩就是從單位騎車回來,走到咱們那一帶的胡同,看見墻縫里冒出一叢草,忽然覺得自己像野草,就寫了首詩,我是一株野草……)
 
  春節前,我就把備貨看差不多了,飽餐一頓,我對他充滿敬意,真想見見這位大作家,又不敢,我嘴特笨,怕見了不知道說什么。跟我哥說了,沒想到他還是給聯系上了,說:孟偉哉老師說了,既然看了我的書,還是個小文學愛好者,又是你妹妹,那就來見見面吧,春節初三下午兩點來吧。
 
  二
 
  孟老師除了寫作,最大的愛好就是畫畫,聽說我哥在中央美術學院上學,就讓我哥指點指點,可我哥是學油畫的,而他基本畫國畫,他說沒事兒,沒條條框框,結合著畫。
 
  (其實,我在美術上也是有點兒天賦的,也許是家庭遺傳吧,我爺爺是美術老師,我哥從小愛畫畫,還考上中央美術學院,我也喜歡畫畫,但從沒正經學過,因為我父母覺得兩個孩子一個學美術、一個學音樂,多好啊,因此我被硬行分配學音樂。但我隨意畫的一張畫,無意中被我哥卷到他習作中,被他老師看到了,老師還在課堂上專門講這張畫,說這個小女孩雖然沒專門學畫畫,筆法不專業,但她的畫很有表現力,傳達出心靈,這正是我對你們的希望,你們的專業技術比她好,但我們培養的不是攝影師,是畫家。
 
  孟老師和我一樣,也沒專門學過畫畫,我們有共同愛好,除了美術,別看我是個女孩子,特別奇怪,我酷愛軍事,平時的閱讀興趣都是軍事類的。而孟老師的作品大部分是軍事題材,他曾親歷朝鮮戰爭,他說的好多情節,是我在書里看不到的,那么生動真實,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父母不讓我看小說和畫畫,只讓我練琴,我和他們有隔閡,和孟老師在一起滿足了我的愛好和感情上的缺失,我覺著很充實。孟老師也說跟我在一起很放松,很真實,自己都年輕了,我們成了忘年交。
 
  孟老師總是星期日在辦公室畫畫,樓里清靜,我常去。有一次我用炳稀畫了一個藝術畫盤,是我的自畫像,挺滿意的,拿去送給他。他挺驚訝,非常喜歡,反復看,說很有才華,還問我是怎么畫的,擦不掉嗎?他說以前也在盤子上畫過,濕布一擦就沒了。我告訴他用炳稀就擦不掉,水粉也行,刷一層清漆,后來他也喜歡上畫陶瓷畫,2009年畫展上,除了墻上的畫作,還擺了兩大遛兒陶瓷畫。我愛畫人臉,他除了人物也畫山水。)
  
  大年初三那天,我和我哥往他家走,記得胡同里還有積雪和炮仗的碎沫。
 
  我哥說:“孟老師吃飯特湊合,有時買十幾個饅頭,用肉沫和黃豆,炒一大鍋雪里蕻,盛一大碗里,他們父子倆餓了就把大碗端出來,就著饅頭吃,吃完再端回去就算完事兒。”
 
  (后來有一年孟老師生日,我和我哥、冬冬,我們仨商量好給孟老師過生日,事先不告訴他。忙活一下午,整十幾個菜,還買了紅酒、北冰洋,一籃子蒸壽桃,他一進家,愣了,完全沒想到給他過生日,再加上喝點酒,他高興地哭了,說還沒人給他過過生日呢。
 
  我亮出我的生日禮物,一件新織的毛衣。以前看見孟老師毛衣袖口領口都磨毛了,有的線都斷了,還穿呢,我沒吱聲兒,買毛線,買書,在家開織,那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織毛活兒,也是唯一一次。買最好的純毛毛線,在書上找了三四個樣子,結合、簡化、加上自己的發揮,絕對不是吹,就我媽給起個頭兒,都我自己織的,邊織邊琢磨書上的針法,跟搞科研似的,費大勁了,終于趕在孟老師生日之前完工。
 
  后來有一次友誼賓館一活動上,一位當年剛得了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獎的導演,對孟老師說,您這件毛衣真好看,又高雅又藝術,他還問這件毛衣是不是在法國買的,他剛從法國回來,說這是巴黎今年最流行的顏色。孟老師笑了,指著我說:就是這位姑娘的杰作,她會畫畫,這件毛衣是她給我的生日禮物,是按照藝術品給我織的,還真讓你看出來了。那位導演說:果然與眾不同。)
 
  人民文學出版社宿舍院兒,在紅星胡同十四號,住過很多名作家、大編輯,還有上過新文學史料的,真沒想到,破破爛爛,是個大雜院兒,跟我們院兒朱啟鈐故居差遠了,我們院兒是四合院兒,好歹是文物古跡。
 
  院子里,一片平房中,戳一簡易二層小樓,據說是人民文學出版社蓋的紙庫,原沒打算住人,所以墻很薄,冬冷夏熱,能舒服嘛。他家在二層,上臺階到二層他家門外,敲了門,要趕緊再退下兩層臺階等著開門,要不里面開門會撞著外面的人,門口一點兒余地沒有。沒想到,大作家住這破房子。
 
  (這件事給我感觸挺深的。我結婚以后住總政歌舞團,我們院兒不大,卻駐扎兩個師級單位,軍隊干部按級別住房,但我們院兒人多房少,完全按級別住房挺難的,我先生團級時,還住營級房,有人說,要想調房得時不時找團里催催,光靠排隊等著夠嗆。我們從沒催過,順其自然吧。好幾年后,我先生師級了,我們才從營級房直接搬到師級房,等于中間少調一次房。
 
  相比孟老師,他寫了那么多書,干了那么多事兒,當過好幾個單位領導,副部級干部,著名作家,還沒我住的好呢。我在北京師范大學上學時,和幾個同學去啟功先生家,讓人絕對想不到的是,北師大著名教授、一代書法大師、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啟功先生,就住在黑乎乎兩居室里,屋里快下不去腳了。所以我和我先生從沒想過找團里催著要房。
 
  有一次,一朋友來我家,看著墻上我先生的演出照說:“想不到,在這么輝煌的舞臺上唱完了,扭臉兒就回這地兒住呀?總政歌舞團的人住的也忒一般了”。
 
  我覺得雖然院兒里的樓和總政歌舞團的名聲相比,的確檔次不夠,可我家布置的簡潔溫馨藝術,也挺好的。
 
 要說想不到,可能還有讓這位朋友想不到的,只不過我沒說,蔡國慶就住樓下,也“這地兒”,當然他外面肯定還有房,但他也常住這兒,他說住團里排練演出方便。很多名人都住這院兒,就連尊敬的某老師,就任第×夫人離開團里之前,也就住幾間老平房,是團里舊琴房改建的。
 
  后來孟老師搬到位于方莊的文化部宿舍樓,四室一廳,九十多平,住的好點兒了。當時還行,現在看起來,無論是房子本身,還是周邊環境都挺寒酸的。就這,照樣住著吳冠中、喬羽等大名家。
 
  孟老師在附近還有一處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做為工作室,他經常在那兒寫作、畫畫、會客。后來借給一北漂學生住,他看人家挺不容易的,拖家帶口,居無定所,就讓白住好幾年,直到人家在郊區貸款買房才搬走。其實孟老師日子過得真挺緊的,背心兒都仨窟窿了,還穿呢。)
 
  孟老師本來正寫東西呢,我們到了,就撂下筆笑著迎過來:噢,來啦,你們好,過年好啊。沒想到,他還跟我們握握手,我覺著挺新鮮的,還沒人跟我握過手呢,到底是大作家啊,對小孩子也這么尊重、禮貌,感覺很不一樣。
 
  孟老師跟我們聊天兒的時候,總說“你們北京孩子”,這個說法也聽著新鮮,那年頭北京流動人口還不多,我們周圍都北京孩子,沒聽誰這么說過。
 
  我說:您寫的很多都是軍事題材啊。
 
  他笑著說:是啊,作家都是寫他熟悉的生活。
 
  (多年后,有一次跟孟老師電話里聊天兒時,他說想來我家看看。成家好幾年了,孟老師還沒來過呢。總政歌舞團雖說是文藝單位,但畢竟是部隊,是軍營。我知道,孟老師有很深很深的軍人情結。他十四歲當兵,跟隨部隊走遍大半個中國,大半個朝鮮半島,他是在部隊,在刻骨銘心的軍旅生活中,產生詩情和豪情,寫出很多作品,成為作家。從十四歲到二十歲他在部隊只待了六年,后來在十二個單位工作過,有很多頭銜,可他卻總是說,他的集體歸屬感還是在部隊,在180師。我早就應該讓他來我家。我讓先生開車去接他,我在家做飯。)
 
  我說起《戰俘》這篇小說,還打聽志愿軍戰俘的事兒。他猶豫著說:有些事,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吧。想了一下又說:如果不是那些被俘的戰友們的命運,一次次撞擊著我的良知,恐怕我也寫不出這篇小說。
 
  (幾年后,我長大了,我們又說起《戰俘》這篇小說。他說:“朝鮮戰爭第五次戰役中,我們180師,掩護整個兵團撤退,和保護八千名傷員轉移的任務,在和指揮部失去聯系,被敵人包圍,彈盡糧絕五六天的情況下,很多戰友由于饑餓、負傷、昏迷、失去行動能力,被迫成了戰俘,戰俘營里兩萬多人,百分之七十是180師的,回國后,上面總是強調:為什么沒學《狼牙山五壯士》!為什么沒學《八女投江》!”
 
  我心想,這不是分明想讓人自殺嗎?
 
  歸國戰俘決定集體向中央軍委寫信申訴冤情,戰俘代表張澤石,請當年突圍出來的戰友、已成為著名作家的孟偉哉給參謀一下這封集體申訴信,孟偉哉看了申訴信后說:不能這么自卑,要理直氣壯的向中央軍委講道理。并且寫了《戰俘》這篇小說,是國內第一篇觸及志愿軍戰俘的作品,是想通過文學表達社會在戰俘問題上的偏見,引起社會關注。當年刊登這篇小說的雜志《沃土》被搶購一空。
 
  每次聊起180師在朝鮮被困、突圍的悲壯經歷,孟老師的心情總是不能平靜。
 
  他說:兵團首長,在和180師電臺聯系不上,無法下達新的命令情況下,為什么不立即派通訊兵出去尋找180師?而是在延誤了兩三天后,才派人出去尋找,如果這點做到了,也許180師真可以最低限度減少損失。
 
  是啊,我以前聽說過,長征途中的土城之戰,朱德總司令在和前線電臺聯系不上,無法下達新的命令時,他一個總司令,竟然冒著生命危險,騎馬趕到團一級血戰前沿親自指揮,扭轉局面。這說明瞬息萬變的戰場,時間就是生命,就是勝利呀。
 
  孟老師說:美軍很快摸清中國軍隊后勤供應困難,士兵自帶干糧進攻,一星期就會后撤。所以美軍采取誘敵深入,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我聽著怎么像是毛澤東思想呀,他們也學啦?
 
  "我們光想著把紙老虎趕下海,沒想到紙老虎突然變成吃人的真老虎,導致第四次戰役犧牲多,第五次戰役被俘多。"
 
  但是總結第五次戰役經驗教訓的時候,把責任都推給了忠實執行命令,一路奮戰的180師指戰員。上天知道,180師在能脫險的情況下,為掩護全兵團轉移而陷于五倍敵人重圍,曾經歷怎樣的浴血鏖戰,有的陣地,子彈打光了,就用石頭、扁擔和敵人拼了。他們的功勞也許不能與死守上甘嶺的45師相提并論,但是,一定比不打招呼就撤走的友軍更坦蕩。
 
  巴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喊著“向我開炮”沖向敵群的王成,其原型就是180師的戰士,只不過他并沒犧牲,而是被炸暈了,成為戰俘。
 
  這些年網上有不少人質疑黃繼光、邱少云這樣的英雄人物的真實性。孟老師說:其實180師就有黃繼光式的英雄趙永旺,邱少云式的英雄何紹林。
 
  這也就能理解,當年他為什么說起戰俘,說起180師,欲言又止,有些事情跟小孩子說太早)
 
   “ 爸,安楓還看了您的《昨天的戰爭》呢。”冬冬在旁邊說。
 
   “哦,是嘛”,孟老師轉過臉,笑著看著我,好像是要看看我會說嗎。我低下頭,挺不好意思的,因為之前在他書里看到過這樣的話:看到別人對自己的作品論證得那么中肯,使自己受到一些啟發,很溫暖,是一種暖刺激。
 
  但我卻啥也說不出,就是故事情節吸引我,更別說讓他暖刺激了,我挺為自己的水平低和不會說懊惱。
 
  后來,我說起過這事兒,孟老師說:"不過,你當時對我的畫的評價很讓我沒想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年齡雖小,但對畫的理解卻很深,很到位,很獨特,勝過很多大人,別人都說我的畫如何如何好,但你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你說我的畫能看出我憂郁,心挺重的,還說我畫的其實都是悲劇,哪怕是花,哪怕是山水,說和我的外表,那么平和、樂觀,是完全不一樣的。這話真是戳中我心,一針見血,也是一種暖刺激。"可他當時卻什么也沒說。
 
  這么多年,我覺得孟老師其實就是這樣的人。他雖然是著名作家,可生活上不是那么順心,很早就離異了,多年來一直單身。九十年代初跟北京某出版社一中年女編輯有過短暫婚姻,也就兩三年。經濟上,雖然他本身收入不算少,但他負擔比較重,情況有點兒特殊,這里不便多說。我大學畢業去廣西支教的時候,和孟老師通信,他信里說過:“人生,在我的感受中,是無盡的沉重,我的筆難得輕松。”
 
  孟老師去世后,重讀他的作品,現在,我到是有很多很多感受想跟他反饋,想跟他請教。晚了。人生有太多的遺憾。正像孟老師書里說的:我們總是在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后,才來述說和他的交往,對他的印象以及同他的感情,這似乎無可奈何。
 
  三
 
  由于張煒的長篇小說《古船》牽連,孟老師的工作被調換,先是一份閑差,后來,出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社長,賦閑一年,能有份工作,他還是挺高興的。那可是專業畫家扎堆兒的地兒,是中國美術界最權威的出版社,有不少編輯、編審是著名畫家。讓作家當人民美術出版社社長,還沒有過呢,成新聞了,也有人說:這不是外行管內行嘛。
 
  這使我想起,我在北師大上學時聽說的一件事: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是北師大中文系教授,后來,北師大藝術系成立書法專業,想請啟功去坐鎮,中文系不放,藝術系又非要不可,兩邊兒都指著他這個大名人、大學問家、大書法家給撐門面呢,兩個系主任爭到校長那兒,校長說讓啟功先生自己拿主意吧。啟功說:書法的根底和終極都是文學,我就待在中文系吧。
 
  書法如此,繪畫當然道理一樣了,所以,不管別人怎么說,反正我認為孟老師絕對不是外行,是真正的大內行。給孟老師派這個工作的上級領導,真有眼光、真聰明。美術作品加上文學修養,那味道就不一樣了。
 
  有一天,我戴著耳機邊走邊聽,剛拐到趙堂子胡同,忽然一輛黑色轎車從我身邊停下,扭臉兒一看,孟老師在車上,太意外了,以前他都騎車呀。孟老師說:“我這個周末辦畫展,在人民美術出版社二樓禮堂,叫上你哥一塊來吧。”人民美術出版社就在北總布胡同三十二號,離我家特近,出大門往東,過了胡同口‘’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原址‘’,往右一拐幾分鐘就到了。
 
  我自己去的,我哥有事兒沒去成。我還見到了大作家劉白羽,幾個記者在給孟老師和劉白羽拍照。我在旁邊站著看,這就是中學課本里大作家劉白羽啊,瘦高瘦高的。現場就我一個小年輕,劉白羽在展廳轉了一會兒,看見孟偉哉跟我說話,就過來問:“女兒也來啦?”孟老師笑了,對劉白羽說:“我到真希望有這么個女兒,可惜不是啊,她也喜歡畫畫,還愛看書,是我很喜歡的孩子,她哥哥是中央美術學院畢業的,還是我的小老師呢。”
   
  那天嘉賓凈名流兒什么的,沒想到,孟老師居然當這些人面兒說我哥是他小老師。我哥那么年輕,當然一點兒名兒沒有。擱現在,好些畫畫的,號稱吳冠中的親傳弟子或徐悲鴻的傳人什么什么的,甭管學沒學,是不是,都往名人身上貼,好抬高自己。而孟老師那么坦蕩,那么平和,我覺得這才是真有底氣啊。
 
  作家辦畫展,當時引起很多人好奇,那年頭不像現在遍地畫家,都覺著新鮮,沒聽說過作家畫畫辦畫展的。
 
  旁邊孟老師的秘書說:認個女兒多好啊,正好您沒女兒。劉白羽也說:對呀,在你的畫展上認個女兒,多意外而美好的收獲。孟老師轉臉看著我,笑著說:好啊,當我女兒吧,怎么樣?我愣那兒了,不知道說什么,挺木訥的。有點兒冷場,秘書打岔說別的,我才敢抬頭看孟老師,他也正看著我,眼睛里是失望。
 
  現在想起來,其實我很愿意有孟老師這樣的父親,又文學又慈愛,在他身邊,聽他隨便說說,都覺著特有水平,能感覺到他對晚輩的友善和溫情,心里總是暖融融的。就是當時太突然了,腦子轉不過彎兒。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他。
 
  我跟孟老師說我要回家了,孟老師說:“簽名了嗎?”我搖搖頭說:“我還簽呀?”我覺得簽名那都大人的事兒,我還沒在大紅簿上寫過名兒呢。孟老師說:“簽,小孩子也要簽,來”,他帶我來到樓道里的長桌前,打開簽名簿,工作人員不在,筆也沒了。孟老師找不到筆,又摸自己兜,也沒筆,就讓秘書去找,秘書沒找到簽字筆,只找來一支鋼筆,孟老師遞給我筆,看著我寫上名兒,陪我下樓,送我到一層樓門口,我下臺階走出一段路了,回頭一看,孟老師還站那兒呢,目送我。
 
幾年后,孟老師搬方莊了,方莊樓特多,差不多一模樣,這園那園的,名字很相似,每次去都發懵,無意中跟孟老師說過,找他家總費點兒勁。
 
  有一天下雪,去孟老師家,下出租車,走著走著,一抬頭,看見孟老師,站前面不遠處等著我,看著我,也沒叫我,帽子上、大衣的肩上落滿了雪,肯定等半天了,而我并沒事先告訴他我幾點到,只說下午去,到的時候,天都快黑了,我趕緊跑過去,覺得真像是父親在等著女兒,好溫暖,肯定是怕我又找不到,我幫他撣撣身上的雪,看著他凍紅的臉,問他:“您都等半天了吧?冷吧?”他微笑著一句話沒說。
 
  他在中國文聯工作的時候,有一次,有個事兒讓我去一下,那是我第一次去文聯,那時中國文聯在沙灘老樓,路上堵車,比說好的點兒晚了四十分鐘,門口武警持槍站崗,給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槍并不是我們常見的,站崗的戰士腰里別把手槍,而是手握一桿長槍戳在地上,上面居然還有刺刀,我不知怎么進,有點兒摸不著北,武警一指說:去填表。我正要去填表,聽見叫:“小安”,扭臉兒一看,孟老師站院子里等我呢,真高興,叫著“孟老師”跑過去,孟老師還是微笑著,什么也沒說,他總是這樣。
 
  我們一起上樓,一進他辦公室,秘書看見我來了,笑著迎過來說:“你就是小安呀?孟老師見你老沒來,不放心,下去兩回了,真像是女兒來了啊。”
   
  那天在文聯,孟老師讓我在沙發上坐會兒等他,他要先開個會,幾個省的文聯主席來北京商量搞活動的事兒。秘書告訴他人到齊了,在會議室呢。他說:“好,開會吧。”
 
  會議室在孟老師辦公室隔壁,有一個門,等于是套間,還有個門沖樓道開,文聯其他部門開會也可以用這個會議室,他平時來客人也常在那里接待。
 
  那天文聯機關婦聯工會的五六個女士也坐那兒要開會,等于會議室里有兩撥人,孟老師進了會議室,看見她們,覺得奇怪,說:“我們要開會了,你們怎么來了?是不是先離開一下。”幾位女士沒想到,磨蹭了會兒,也只好出去了,其中一位五十左右的女士是她們頭兒,辦公室在一層,孟老師辦公室和會議室在二層,她可能不知道二層會議室孟老師已經有用了,她召集她屬下來這里開會,又被“轟”出來了,覺得挺沒面子,受不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在樓道里嚷起來:“你孟偉哉有什么了不起,就你重要,就你的工作是工作,別人的工作都不是工作!”一邊嚷還一邊哭了。
 
  孟老師的秘書出去又拉又勸,她不聽,邊哭邊嚷:“你秘書長了不起啊!你官兒大,你瞧不起我們! 你欺負人!”樓道里出來好多人,不明白出什么事了。聽見有人說“她是某某某的兒媳婦”。怪不得她底氣那么足呢。
 
  孟老師正跟客人說話,有點兒尷尬,一直忍著,突然忍不住了,拉開門,快步走出去講理:“開會事先就定了的,黑板上寫著呢,什么欺負人不欺負人的。”
 
  我抬眼看了一下墻上的黑板,確實寫著幾點幾點在會議室開會,不過黑板是掛在孟老師辦公室里,那女士能事先看到嗎?我覺得這是秘書失職,應該在會議室掛一個。
 
  那女士看見孟老師出來了,推開秘書和其他勸的人,一邊嚷嚷,一邊往孟老師這邊沖。外面越來越熱鬧,我在屋里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是個外人,不該插手,可我分明覺得像是父親遇到麻煩,讓我揪心,顧不了那么多了,趕緊來到樓道里,看見孟老師也挺生氣,一邊說著,一邊大步朝他們走過去,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孟老師胳膊,小聲說:“孟老師,您別過去了”,孟老師回頭一看是我,愣一下,那么生氣,還沒忘說了句:“謝謝你。”
 
  我把孟老師拉回辦公室,關上門,他在辦公桌前坐下,有點疲倦,沉默了會兒,說:“今天謝謝你”,外面繼續吵吵著,過了會兒吵吵聲才漸漸遠了。他又說:“可能有些誤解,不管怎么說,不應該沖動。”
 
  和孟老師相識二十多年,有三次覺得對不住他,讓我當他女兒我沒回應,后來的歲月里,他又兩次跟我說,想讓我當他的兒媳婦,我也沒回應,也許是命吧,今生沒和孟老師成為一家人。
 
  孟老師去世以后,我看到一封他給友人的信,提到晚年生活的艱難和忙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很復雜,很難受,孟老師去世兩年多了,有時我甚至不相信他真的已經不在了,他也許是躲起來寫作呢,因為他說過人生需要熱烈也需要平靜,他想安靜。
 
  我又來到方莊,一遍遍敲1201的門,覺得也許孟老師會開門。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回憶起很多與孟老師的往事,重讀他的書,他早期文字像海明威一樣簡潔、有力,充滿詩意和哲理,我已經很喜歡了,但我發現他晚年文字更質樸、平和,還透著誠懇、深刻,就更喜歡了,讀到有些句子,好像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就在眼前,微笑著說話呢。
 
  想起很多年前住過的胡同,他騎著車,迎面過來,風吹起他的頭發,露出里面的傷疤,還有他的詩,我是一株野草……


主站蜘蛛池模板: www亚洲精品| 好男人好资源影视在线| 天天影视色香欲性综合网网站| 免费看美女被靠到爽的视频| fc2成年免费共享视频网站| 蜜臀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 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 | 91老师国产黑色丝袜在线| 欧美孕交videosfree黑| 国产性色av高清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视频全国免费观看| 亚洲国产日韩在线| 99久久亚洲综合精品成人网|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 | avtt天堂网手机版亚洲| 欧美精品videossex欧美性| 国产欧美久久久精品影院| 亚洲热线99精品视频| jizzjizzjizzjizz日本| 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极品美女高潮无套| 久久这里只精品热免费99| 色多多免费视频观看区一区| 好吊妞视频免费视频| 午夜夜伦鲁鲁片| 中国sで紧缚调教论坛| 毛片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齐齐| 亚洲综合色网站| 99爱在线精品视频网站| 波多野结衣69| 国产精品边做奶水狂喷小说| 久久国产精品成人片免费| 欧美精品香蕉在线观看网| 成年人在线免费观看视频网站| 亚洲精品午夜国产va久久成人 | 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软件 | 欧美一级片观看| 国产日韩综合一区二区性色av| 中文字幕网在线| 欧美激情a∨在线视频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