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三題
作者:王芳
作者:王芳
題記:
諸神引路,我三次降落阿拉善,又依依不舍地三次離開。
老人常說:事不過三。可是我的三擒三縱,都沒有減少對那塊土地的思念,而這思念是蝕骨的,以至于坐困愁城時,總是把心朝向那西北的方向,把阿拉善的美貌撫摸了再撫摸。
1、誰引我,來到阿拉善
想起初去,我錦帽貂裘,把都市的香酚和曖昧扔在身后,飛臨一座城的上空,這是一座叫做富饒的城。
這座城在紅塵之外,暗藏著一些生命的昭示,唯有走近,才能懂得。
天色向晚,夜風吹起,星垂平野闊。山,簡潔成一個輪廓,城市低矮的建筑影影綽綽。明明滅滅的燈火象一座城市的眼睛,閃耀出媚惑。靜靜的夜里,響起了“叩叩”的聲音,空曠的世界傳了很遠,那是我的敲門聲,我來敲這座被沙塵磨礪過的小城的門。整個城市都醒了,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聞著風吹來的清香,一時間,心肺也香馥起來,對著這個城市微微一笑,我溶入夜里,也溶入這座城里。
這座小城,蒙語叫做“巴彥浩特”。
而巴彥浩特是阿拉善的心臟,我與它相遇時,就在它的心尖兒上。
阿拉善曾有一座記錄了百年歷史的王府,它是一個王朝一個民族的見證。
于是我來到定遠營,定遠營里,有一座阿拉善王府,王府里曾經有九代十個多羅郡王。我來,是一種神秘力量的牽引。為此,飛越了中原到西域的絲綢之路,也飛越了幾百年的時空。
我悄悄地走過一個又一個院落的大門。我輕淺地調勻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驚動了兩百年前的英魂。灰瓦白墻綠色的琉璃,靜靜地吸附著塵沙。一個院落套著一個院落,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在這遙遠的西域,在這蒼涼的大漠邊,我竟然看到了我熟悉的四合院建筑格局。風撩動我的神思。最高的房屋,是懸山頂,那一個碩大的黃色懸魚,仿佛記載了這個和碩特王府曾經的輝煌。
延福寺的喇嘛進進出出,面容一片安詳。我聽不到梵音,卻無礙我和王府的交流。轉經堂里,我逆時針轉了七圈,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消除了前世的罪孽,那換一個心境清明,也未嘗不可。
王府外,零落著一段清代的夯土城墻。藍天下,這城墻,是千萬中原人民的紫塞,紫塞下的王爺用百年的時光打造過清王朝的安寧。有了他們的守護,才有了康乾盛世,才有了發生在皇宮里那些皇子爭寵、熱河避難的故事,才有了百姓們的粗茶淡飯、安守田園。在我心里,這不是一段殘破的墻,而是一道與賀蘭山一樣巍峨的屏障。
站在朔風里,城墻下,我的身涼成一顆石頭。適時,有一雙溫暖的大掌伸過來,我攥緊了不想放。我不屬于這個世間,不過是在這個大千世界游離的孤魂,我留不住人間的溫度,風吹來,仿佛要吹走我的所有,我的涼,是蠻荒的那種涼。此刻我攥緊的不是手,而是我在塵世最后的溫暖。
這一抹溫暖里,我在懷想,兩百年前,那些王爺是不是也象我今天一樣在這些院落間來回穿梭,狼煙起,江山北望,龍起卷,馬長嘶,他們穿起鎧甲,又要去出征了嗎?院落里的那些女人,又是怎樣渡過他們的天光日月呢?民族的不同,是文化上質的不同,我無法猜度她們的情感,是不是和漢族女子一樣,無奈地想念“春閨夢里人”。
天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這一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都在這一個三維空間內。把這蒼涼而悲壯的美景移入心里。該走了。
即使早有神的啟示,我也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倉央嘉措。
在賀蘭山中,在那個幾千年駝鈴聲聲、馬鳴嘶嘶的賀蘭山中,你欽定了一座寺廟的住世之處,棲臥在八瓣蓮花中。
當年你真的從青海湖出來了嗎?躲過了清軍的押送,躲過了蒙古人的圍剿,躲過了一切紛爭?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在我的心中,你本就不是六世達喇這個符號,你是我們的情僧,你與我們在最深的紅塵里相逢,你不是佛,卻也是佛,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你生來就該這樣,欠下這情債,你也會普渡眾生。
聽到你的名字,我已顧不得風景。那紅黃相間的廟宇,那冷峻端正的白塔,那經幡,那佛雕,那山,那樹,都從我心里遠去。正殿上緩緩坐起的枯佛,是那般地神圣莊嚴,你面無笑顏,卻與情之內核為伴。
在這里,一卷卷的經書,裝載你多少回憶?一盞盞酥油燈,點燃過多少凄苦心緒?那一步步磕來的長頭,又是多少迷夢中的人?
倉央喜措,那年我在拉薩的街頭,轉過經筒,就遇見了你,從那時起,我唱著你的情歌,在塵世歷情愛之苦。我也曾跋山涉水地尋找你,我也曾一宿一宿地聽著桑吉平措的《相見》,去觸摸你的溫暖。可是,想不到在這里,在不期然中,我撞見你。
一瞬間,我痛了。
塵世如此薄涼,你的情歌中有那么多的憂傷,卻能給女人以慰藉,你是我們最后的稻草,越過你,就要了女人的命,那便是隔世的絕望。
站車行往銀川的方向,我回眸,倉央嘉措啊,我一回眸,參悟到你的氣息,卻也老去了三百年的韶華。
踏著光陰而來,我走進沙漠。
自從看過《狼圖騰》,就對騰格里有深深的系念,那樣的蒼涼遼闊才是我該去的地方。如今,我真的來到騰格里沙漠了,我懷著那樣的虔誠,帶著那樣受寵的思念。
起伏連綿的沙山,在太陽下閃著佛光。沙,靜謐了,山,靜謐了,湖,也靜謐了,整個世界燦爛出地老天荒的意象。
吉普車在沙山之間飛渡,回旋、起落、俯沖,款擺出許多種姿勢,如同覓食的蒼鷹。我不得不,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喚,這呼喚是在亙古的沙塵的雕刻線上,穿越了萬水千山,穿越了幾萬年的時光,喚醒了我的拒絕、我的麻木、我的與世隔絕,也喊破了我對阿拉善從前世到今生的情動。
至美的風景可以療傷。
高高的沙山上,我終于可以貼著沙粒的肌膚,那樣光滑細膩而冰涼的肌膚,涼出我明媚的憂傷,捧一抷沙,沙不肯,又從指尖滑下,一粒,一粒,萬千粒塵沙,真的是萬千年華嗎?誰又能點化!有人把我推下了沙山,我便順著塵沙席卷而下。天、地,都在此刻旋轉,時空發生了變化。沙的低凹里,我躺下,真想就這樣死去,也只有死,才可以安枕修行,與山河同在,與歲月同眠。
我在阿拉善的日子,羊肉、奶茶、清酒、草原、鹽湖,我在美景中沉淪,仿佛我前世該是阿拉善的人,心變得越來越凄涼。可我更沒想到的是,卻要在一次次地離開后,才醒覺到自己把心魂擱在了那里。在這扯不斷的相思欲寄無從寄里,為解我心憂,只好蘸著相思的心墨,寫上一紙為之淚空垂的情書:
2、寫給阿拉善的情書
阿拉善,走近你便愛上你,離開你就想念你。
在我眼里,阿拉善,你不是一處地域,而是一個男人,賀蘭山是你的臂膀,騰格里是你的身軀。你接受了幾億年沙塵的磨礪,雄偉地躺在了這里。我不知道這幾億年中,我又曾多少次輪回,多少次義無反顧地走向你。
走近你,我就變得溫潤如玉。
走近你,我就嗅到了一種味道,很熟悉。前世的前世,我一定以各種面貌在這里生活,在這里繁衍生息,又在這里死去。天的顏色,是亙古的藍,那是女媧用她的長袖,洗了又洗。白云在游弋,卻是我前世腮邊的淚滴,升騰成霧,化成雨,戀戀地不肯離去。
賀蘭山抱過我,我知道,一如它收留在戰爭中死去的壯士的身體。賀蘭山是溫暖的,從春到秋,從夏到冬,冷風吹起,它也要擋住塵世吹向我的風雨。阿拉善,我知道,這就是你的臂膀。你是沉默的,從不向我講起,全靠我自己去拚湊來自于幾生幾世的回憶。
就象樓蘭姑娘一樣,我被塵世所埋,你也在巨大的創傷和疼痛中,抱緊我,等我一世又一世地回來,與你相聚。相聚是歡愉的,你從不外露你的熱情,可你把你的熱情轉換到了你的子民身上,他們熱情,他們好客,他們愛你,他們從不掩飾自己愛你。他們身上有你的骨血,他們血里有你的野性,他們心上你的印記。這些子民們,每有客來,會唱起長調吹響長笛,他們為你而尋找拉長了幾億年的愛意。
我看到了,我聽到了,我觸摸到了該是屬于我的長長久久的氣息。在他們面前,我歡樂,背轉身去,我長長久久地悲泣。
居延郡,西海郡,我已記不起哪一個時代我在這里生活。在博物館里徘徊,我明白地感受到了我某個時刻的記憶,馬頭琴是我永遠的樂曲,蒙古袍是我永遠的羽衣,額濟納黑城是我的城池,曼德拉巖畫是我柔柔的畫筆。我也曾騎上蒙古戰馬,疆場上馳騁,直落的馬革裹軀。
阿拉善,你為我保留了我所有的過去。你努力又倔犟地為我保留這些過去,你是怕我有朝一日尋來,再也認不得你,不能回到你寬闊的懷抱,共同譜一首戀曲。
而今我來了,我已記起了一切。
阿拉善,除了相聚,除了分離,我還有幾世的話要傾訴與你。
我是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塵世間流浪,簞食瓢飲,只是孤獨地來,又孑然離去。我以嘻哈的狀態面世,卻無人知道我身體里藏著一抹孤單而清醒的魂靈。我不愛人,也不冀望誰來愛我。每次來到這個世界,都是哭過,笑過,用心走過,給人溫暖,然后在傷痕累累中閉上雙眼。我常常說,我不是這個世界里的人,只是塵世匆匆一過客。只要找不到歸宿,便是孤魂野鬼,徒有軀殼而已。
那一天,我初見騰格里,柔軟的細沙中,我滑了下去。天極冷,躺在億萬年沙塵的環抱里,我淚落如雨,無數世的輪回中,我終于找到了歸宿。我不止一次地說過,騰格里便是我的住處,我將在這里死去,然后與山河同眠,與歲月同在,阿拉善,這是真的,我見到你,便把一魂一魄都擱在了這里,其余的魂魄只是回世上去了未了的心愿,去走未完的孤旅。
等我了無牽掛,我還回到這里,阿拉善,我還回到你的懷抱里,頭枕著賀蘭山,依偎著騰格里,一寸一寸地停止呼吸,直到身體被沙塵一層一層地覆蓋,化成阿拉善的空氣。那個時候,阿拉善,請抱緊我,再抱緊我一點,我終于可以與你同在了,活著我怕冷,化身為你的女人,終于可以與溫暖相依。
我不再去跋涉了,塵世里再無熙來攘往,我諸情皆備,諸情皆可棄。
那時候,阿拉善,請你,請你一定收留我,我是你的女人,我用我的骨血來愛你。
在你的懷里,我溫潤如玉。
這是我穿越一生一世才找到的歸宿,我終究是要回到那里的。
每一次我孤身而來,又是孤身離去的孑然跫音。這世間,誰可以把我做成阿拉善的蓯蓉標本,肉身離去,靈魂長依啊?
阿拉善,從此以后,你還是你的錦瑟,我卻無法安度我的流年。
又是一年蘭花開,我又該背起行囊,再次去往我多情的阿拉善。
3、那一望無際的阿拉善
或是聽到了來自阿拉善深情的呼喚,我再一次背起行囊,穿越那些喧囂和塵埃,降落在阿拉善的土地。
在這里,卸去了一切偽裝,留一雙眼睛,極目四顧。
看天,一望無際。
看沙,一望無際。
看草,竟然也一望無際。
那些沙,冰冷又熱情,它們在安靜的外表下,也曾驚濤拍岸,只是我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它們有自己的前世今生,一沙一天堂,就是它們的圖解。
上帝的手,撒下了那些微小的顆粒,它們卑微而單薄,只好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上帝還覺不過癮,又在這些塵沙之上,用巨篆雕刻出彎曲或筆直的曲線,人們體會到絲綢般的柔滑和山峰般的偉岸之后,上帝才悄悄離去。
可這些沙,沒一刻安分,它們心大,詩和遠方也是它們的向往,于是在年復一年的冷風中,向外擴張,那些沙粒想要什么,最初的人們并不知道。阿拉善人認真地揣摩著沙的心事,經過漫長的思索,終于讀懂了,那些沙不過是空虛的內心得不到撫慰,于是,阿拉善人把一些綠色的植物送給沙塵,再送它們一些粘合劑,沙塵擁抱植物的那一刻,它們彼此都停止了跋涉的腳步,用強大的臂膀和無窮的力量典當來一份美景,它們的心不再殘缺。
我到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生死相依,在那種相濡以沫的愛戀中,各自渡劫。
站在搖曳的莊稼地里,格桑花諂媚地笑,玉米和高粱密扎扎地擠靠在一起,抱團取暖。我竟有些感動,掙脫一些束縛和禁錮,我體會所有的不易,生命脆弱亦頑強,只要土壤良好,便會在瞬間皈依。背后的烏蘭布和,披著紅色的羽衣橫臥,溫和地注視著這一切,千萬年,不言也不語。
左手是沙漠,右手是湖泊,干涸與濕潤、熱情與冷漠、黃與綠、瘋狂與寂靜、侵略與抵抗、生存與毀滅,在這一刻,各自安好,又各自覬覦。陽光下,萬千風景湛出不絕的哲學意象,你愛不愛它,它都在這里。心,束手就擒的那一刻,也知道它的警告:與這塵世相處,一半兒是銘記,一半兒是忘記。
一杯酒,干紅干白,與夜光杯相遇的時候,已經完美闡釋了王翰的詩意。漢代張騫鑿空西域,帶來了葡萄,閃耀了漢唐盛世,這些葡萄輾轉了千年,選擇了在這里落腳,也或許在絲綢之路中阿拉善的某個驛站,有葡萄的種子掉下,又隨風長了千年,這些種子在這里混合交配成今天沙恩葡萄園的樣子,蓬勃地生長,也蓬勃地收獲,擠壓、粉碎、流動、儲存,一個個劫難下來,葡萄粉身碎骨,卻也以酒的名義涅槃重生。阿拉善人帶著葡萄美酒夜光杯,邁上征服世人味蕾的路程,各種膚色的人群在美妙的滋味中臣服。可有誰能記得沙塵曾經養育和剝離的痛呢?如果可以,誰又愿意粉身碎骨。
那些莊稼和果蔬是為人們服務的,可那些小草沒有這些顧慮,他們帶著自己的名字和韌性,倔強地活著,白刺、梭梭、花棒、紅柳、珍珠、駱駝蓬,等等,它們長得不敢太高太快,只求把根深深地刺入沙的身軀里,直到沙塵接受并無私地給予給養,在這樣的植物面前,沙塵屈服了,狂風都選擇退卻,一天天終于成了今天一望無際的模樣,等我到來,它們對我訴說: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
這寫不盡的一望無際,我還能說什么呢?人,有時候不如草木,面對草木無意列出的八陣圖,除了輕輕的撫摸,只剩下綿綿的愛意,也體會到希臘詩人埃利蒂斯所說:高飛的鳥兒,能減輕我們靈魂的負擔。
我依然帶著前世的鄉愁,來尋找騰格里沙漠。
站在我記憶中沙塵的雕刻線上,那種巨大的環抱和回歸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泫然欲泣!我曾在這樣的沙塵中,觸摸到天荒地老。騰格里一如從前,它寂寞地等我,等我再次尋來。佇馬沙塵側,收拾起懷舊的心情,因為在我的歸宿之外,還有一個沸騰的世界。望向遠處,沙漠被道路橫劈兩半,南方和北方各自長出許多城堡,飛機降落、汽車穿梭、人們喧囂著,天鵝已遠走高飛,消瘦的湖泊看著這一切,選擇了沉默,而我知道,世界級的沙漠汽車越野賽即將在這里縱橫捭闔,屆時,將是瘋狂替代安靜,大喧囂替代失語者,那是天下沙漠英雄的一次華山論劍,整個世界的目光將投向阿拉善,投向騰格里。英雄的故事自有人書寫,我選擇了離開,不與熙來攘往結緣,我去尋找我記憶中的完美。
阿拉善的沙是懂人心的沙,阿拉善的植物是一朵朵的解語花,阿拉善的美是能征服一切的,而我與它們萍水相逢,在每個深刻的理解與解剖之后,我與它們一一道別。
該走的時候就得走了,我于世間,不過是過客。
阿拉善用一場秋雨,送我。
我只能以心頭一缽無情淚相還。
離開后的思念,依然一望無際。
作者:王芳
簡介:作家,評論家,《黃河》雜志編輯,《映像》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