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二弟
作者:無為
作者:無為
一
我有個二弟,這是確信無疑的。不能確定的是,二弟現在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
二弟留給我最清晰的印象,是他那張嬰兒的面孔。臉蛋白白嫩嫩,額頭布滿胎毛,眼珠子又黑又大,幾乎裝滿眼眶。我從小就認為二弟是長這個模樣的。后來當我看到別人家的嬰兒也是長這個樣兒時,我總會說,這娃長得太像我二弟了。再后來我漸漸長大,才意識到嬰兒其實都長這樣子。我為此很失望,也恨自己沒記住二弟后來的長相。
記住他這張白嫩的嬰兒臉,是在小時候一個天氣溫暖、陽光明媚的秋日里,我抱著他坐在大門口的澇壩邊上的時候。記憶中身邊是打谷場,堆有沉甸甸黃澄澄的谷穗,澇壩里裝著很滿的雨水,澇壩邊上有棵綠茵茵的杏樹。我屬龍,六四年農歷十一月生,二弟屬雞,當時大約是四十天的嬰兒。這么推算,那時候應該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的年齡大約是四歲九個月。我曾經讀過一位《易經》專家的文章,說人只能記住五歲后的事情,能記住五歲之前事情的都是天生才俊,這位易學家失算了。
不足五歲的我,抱著剛出滿月不久的二弟,在我的故鄉隴東地區,這叫做虱子抱卵蛋,有些勉強和硬撐著的意思。那時候,二弟之上已經有了我和大妹大弟,母親剛出月子,拖著一堆連爬帶滾的兒女,沒法參加生產隊勞動,就待家里侍弄半畝自留地里的莊稼,我的虱子抱卵蛋,能騰出她的一雙手來。模糊的記憶里,我懷中的二弟,多是閉著眼睛睡覺,如果睜開眼睛哭鬧或拉屎尿的時候,母親才會走過來伸手攬走他。那年的秋末雨水很少,陽光燦爛,天氣溫暖如春。
一天午后,天空有大雁南飛。我又一次蹲坐在澇壩邊上的杏樹下,懷里抱著二弟乘蔭涼。那天父親似乎也在家,隱隱約約記得他和母親的身影在谷場上晃動。二弟在我懷里突然不安分了,咧著嘴巴哭叫,一只小手沖澇壩里搖晃。我可能以為是二弟想要澇壩里水面上跳動的一只水螞蚱,就要給他去抓。手剛一松,二弟就從我的懷里滑落出去,滾進了澇壩里。記憶中殘存的是以下這樣幾個碎片,父親的兩條長腿飛似地從我的眼前晃過,一只大手像抓一只落水的雞似地,從澇壩里把二弟提了出來,之后我的屁股上就感受到了重重的巴掌,我的哭聲就淹沒了那個陽光明媚的秋日午后。聽著我家又哭又喊的,不遠處的山坡上給生產隊收割糧食的幾個女人,都很驚恐地跑了過來。其中一個抱著我的二弟說:“這娃左眼下有個滴淚痣的,男左女右,命不太好啊,怪不得這么小就遭這么大的禍。”我母親聽了立刻就又哭泣起來。還是我二伯母會說話,她斜倚在我家門框上,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說:“滴淚痣只要不往大哩長就沒事兒。這娃大難過去了,必有后福的。”我母親就不哭了。究竟會有啥后福,我也想不出來。
不久二弟就被陌生人抱走了。
當時天氣似乎很冷,我穿著單薄的衣衫,身子在明媚的陽光里不停地哆嗦。二弟好像還不能走路,算起來這應該是他溺水澇壩后翻過年的初春。
我家在隴東山區一個山灣里的,周邊就二三戶人家十來口人,日子過得缺吃少穿,狗都難得有叫聲,平日里總是靜悄悄的。一天家里突然來了好多的人,其中有的戴著口罩,有的把口罩塞進衣領里,外面露個白細繩子,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干部和工人家的人。家里吃了長面,菜盤里有粉條和肉,二弟的黑頂子地主帽被換成了虎頭帽,衣服上也有老虎的斑紋,屁股上還有根長長的老虎尾巴,似乎二弟被這些人給弄成了只小老虎。一群人出門時好像還放了一串子鞭炮,震得溝里的崖娃娃(回音)叫喚了好長的時間。二弟被一個戴白帽子的女人抱在懷里,臉還是那張嬰兒臉,笑呵呵地吃著手指頭。人群走下我家門前的山坡時,送行的就剩我和父親兩人了。母親站在門前澇壩邊上,抱住杏樹哇哇大哭。我意識到母親舍不得二弟,就抓住抱我二弟的那個女人的手不放,父親不知為何,也扯住我的另一只手不放。我開始哭鬧著說我不讓二弟走,父親就把他的鐵鉗子一樣的手指猛地一捏,我的抓著白帽子女人的那只手就松開了。
之后聽大人們說,二弟給到了北面鎮原縣姓李的人家了。
二
接下來好幾年的日子里,我時常聽到父母嘴里念叨說:“把碎娃給到了一個工人家。”他們說的碎娃就是我的二弟。“碎”在我們隴東方言里是小的意思,碎娃意思就是最小的娃娃,是對剛生下來的嬰兒的愛稱,也是還沒確定正式的乳名前普遍采用的臨時稱呼。二弟在父母沒來得及起好乳名時給了人家,碎娃這個稱呼,就成了我們一家人心里他的正式名字了。說起把二弟給了一戶工人家,母親總是眼淚汪汪的。父親卻有些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些自豪。父親的自豪大概有兩層意思:一是工人能掙工資,自己的一個兒子可以過上好日子了。二是工人是公家的人,從此以后在公家的人家里有了自己人,就跟朝廷里有人差不了多少。
有一年過年,我們家里突然來了個不認識的親戚,工人打扮的四十多歲的男人,父親說是碎娃他爸。這對于我們山溝里這樣一戶窮人家來說,無疑是貴客臨門。父母激動得一遍遍地讓我們喊“表父”,我們也沒白叫,都拿到了幾粒糖果和花生。這位表父是下午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來的,聽他說是翻山越嶺沒少受累。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離開了我家。期間聊天我們才知道,他叫李為學,在青海西寧市當建筑工人,也是過年才能回到鎮原縣李家莊的家里,和老婆娃娃團聚十來天。至于二弟碎娃的近況,他拿了一張黑白照片給我們看,上面是一個騎在木馬背上的小娃娃,臉蛋又白又胖,看著跟棉花團子似的。母親端詳完照片,偷偷地給父親說:“那顆痣沒有往大哩長。”聽這位表父說,自從二弟進了他家門,牛奶和飯里邊的肉臊子就沒斷過,白面饃饃放開吃,他老婆不下地勞動掙工分,專帶碎娃的,家里養了只奶羊供二弟奶水。聽得我們把口水都快咽滿了肚子。他帶來了一帆布提包油餅,估計有十多個,是準備給我父親三兄弟家的禮物。按我們隴東鄉下規矩,客人走時才能打開包放下禮物,這把我們兄妹幾個給饞壞了,都有意無意地往那個帆布包跟前遛達,沒少讓父親警告和嚇唬。我大弟膽子大,老想對那個包下手,被母親單鎖在一個窯洞里一夜,屎尿都沒送出門來。表父離開的時候,是我推著自行車送他上的塬。分手時他伸手摸了我的頭,往我衣兜里塞了兩塊水果糖。
他走后我家就熱鬧了。弟妹們都長大了些,能七嘴八舌和爭爭吵吵了。我們經常談論的話題是,二弟碎娃現在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用的什么,我們用盡了所有能夠聯想和想象到的,包括在生產隊大場里看過的兩場電影里面,國民黨特務家里的生活畫面。
“為什么不把我送人去?”
我們兄妹都爭相問父母這個問題。
母親說:“人家沒兒才抱養別人家的娃,哪能輪到你們?”
我的幾個妹妹就不吭聲了。
“為啥不把我給人?”我覺得好事情輪也得先輪到我的頭上。
“我們趙家能把大兒子給人?”父親說得理直氣壯,意思我這個長子是將來要頂門立戶的。
我雖說是有些遺憾,可聽到這話也算是一種安慰。
“那總該輪到我吧?”大弟腦子發育得早,上嘴蜃上還掉著鼻涕,就已經知道維護自己的利益了。
“一個兒不算兒,兩個兒才是兒。”父親說得洋洋自得,意思是他有兩個兒子在手上才是雙保險。
這樣我們兄妹們都泄氣了,都學著大人們的口氣,哀嘆自己命不好,沒有運氣生在二弟那個位置上。
夜里,我時常能聽到父母談論二弟的彩禮錢的事情。大約是說,二弟碎娃給人時,李家給了八十多塊錢的彩禮,脖子上還拴了塊銀元。錢由父親掌管著,銀元歸了母親。他們說這八十多元頂城里一個老工人兩個月的工資,經常悄悄算計這錢怎么開支,有時候還為這事兒吵鬧和哭泣。一次父親執意要讓母親拿出那塊銀元賣了零用,母親不肯,說那是她十月懷胎換來的,是她的個念想,為此倆人打了一場惡架,母親的臉上開了口子流了不少血,頭發被揪下來好幾綹子。
三
最艱難的一九七四年來到了,那是我這輩子唯一餓過肚子的一段日子。年過后我家裝糧食的木柜里就快見底了,二三月份只能吃糜糠,吃周總理指示從河南調運來的定量紅薯片,吃得大弟尿不下,妹妹們走不動路。我吃紅薯片還莫名地嘔吐,能嘔出腸子。這個時候,一家人都不約而同地有了一個想法:去一下二弟家,看能不能帶回來些油水。
母親說,說好的十五歲前不能見面,不然娃就認了親爹媽,現在去了爛面得怎么進人家門。父親就罵母親死腦筋,說去了不認咱娃這個兒子,就說是遠親上門不就行了,一家人命都保不住了,還顧啥臉面。這樣就商量定由母親去。家里硬撐著給母親做了件新上衣,說千萬不能讓人家看出來,是日子過不下去才上的門。還打算帶一筐苜蓿菜,去了就說知道你們日子好,送這個來為取肚子里油膩的。父親還交待,能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磨蹭到收上新麥了回來更好。回來時一定要帶回幾個油餅來,就說不是家里沒有,而是你們手藝好,做得實在太香了,我們趙家幾輩子人,聞都沒聞到過這么香的味道。兄妹們聽著這事兒了,都要爭著跟母親去,最后父親決定我和最小的妹妹跟著去,理由是小妹還在吃奶離不開母親,我人大些有力氣,可幫提一籃子苜蓿,回來時可以背油餅和其它的好東西,還能幫母親在路上打狼打狗。我當時就高興了,偷偷地拿出自己心愛的紅纓槍練刺殺,準備帶在路上當武器。紅纓槍是在學校里當紅小兵演習抓特務用的,由一根木棍雕刻成,槍頭刷著銀粉,脖子上綁著一綹染成了紅色的麻線。我練習時用力過大,一使勁兒槍頭戳在土墻上折斷了,氣得我不吃不喝只是哭泣。父親看我可憐,就從生產隊里弄來了一個木把鐵尖的真梭標讓我扛在了肩上。怕弟妹們鬧著要跟去,我們天沒亮就偷偷地出門了。路上沒遇著狼狗當道,倒是提一筐苜蓿菜累得我頭暈眼花。午后翻過一道深溝時,我實在累,就坐在地上不動了。母親嚇唬說有狼,我說我不怕,我有梭標。母親抱著小妹先走了剛一會兒,一群老鷹突然飛過來在天空盤旋,這把我嚇得當場就夾不住尿了。我聽村里人說過,老鷹盤旋的地方,都會有死了的小娃娃被野狗從土里刨出來。我趕緊站起來提著苜蓿扛著梭標追趕母親。我還向空中張牙舞爪了幾下,讓鷹們知道我是活著的。天黑時分,我們到了二弟家。
去后最先見到的是二弟的養母,那個以前戴著白帽子來我家抱走二弟的女人。她認出我母親后,臉一下子由白變紅。伸手接住我手上的苜蓿菜筐子,沒提進屋里,而是直接擱到了大門旁邊栓著的一只奶羊跟前。我嚇得沒敢吭聲,母親嘴里嘮叨說那筐苜蓿有多好,二弟的養母沒說話,伸手指了下奶羊身后長得黑油油的一大片苜蓿,母親就再不吭聲了。二弟已經是一個滿院子活蹦亂跳的小男孩了,穿得衣帽整齊的,不像我那么大時還光著屁股。臉蛋還是白得面團似的,眼珠子也黑,就是面相變了,我母親悄悄給我說,他長得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脖子上掛著銀項圈和銀鎖,名字也由碎娃改成了拴存,大約寄托著他父母的寵愛和不舍。母親看見后沒敢去抱二弟,老遠瞅著說:“這娃長得俊,一看就像李家的人。”這是出門時父親再三叮囑的一句話,他們家人聽了顯得很高興。他的那個叫李為學的養父不在家,有個姐姐名字叫紅香,印象中背個書包上初中,比我高出一個頭,從來不跟我們說話。家里是新窯新房,洗臉的臉盆擱在一個鐵架子上,擦臉的毛巾雪白,不像我們兄妹圍著一個瓦罐洗半罐子黑水,搶著拿我母親的頭巾擦臉。剛去我就惹了禍,我誤用了紅香姐姐的毛巾,她放學回家發現后又哭又鬧。第二天我沒再錯用她的毛巾,她回來后也死活說我用過了,整得她母親連著給她換了三條新的。母親也惹了麻煩,她趁給三妹喂奶的機會,哄著給二弟喂了一口奶,還借機細看了一下他左眼下的那顆痣,興奮地給我說痣沒往大哩長,可吃奶的事情讓二弟的養母知道了。這還了得,親娘的奶能接上血脈的,二弟的養母當場就暴跳如雷,我母親哭著求饒,差點兒下了跪,她的怒氣都消不下去,我覺得第二天肯定就讓我們滾蛋了。第二天卻沒見動靜,二弟養母的臉上也沒了怒氣,還變得笑嘻嘻的。原來是二弟看到我擦屁股用土坷垃,夜里在被窩里能聞到屎臭味兒,鬧著不和我在一個炕上睡覺。這讓他養母覺得自家的條件很優越,足以吸引住兒子,一口奶并沒影響到她們母子的親情。我母親知道了卻很生氣,背過人了嘆著氣給我說:“天生就是人家的兒們,一口奶哪能認回來。”
我想不出什么招數能吸引二弟親近我。聽他養母嘴里嘮叨說,家里男人長年不在,盡受人欺負,就悄悄問二弟,村里有沒有娃娃欺負過他。二弟說他去生產隊里的麥場,路過幾家門口,老有娃娃朝他扔土塊,有些還追著他屁股后面扔,追來大門口往院里扔,還有人家的狗也扯著繩索沖他汪汪。一聽這話我就不由得憤怒起來,提起我的木把鐵尖的梭標,拉著弟弟就往門外走。十歲的我已經是個小大人了,雖說身子瘦如麻桿,破褲子短得褲口都快遮不住了膝蓋,可走在幼小的二弟前邊,還是雄糾糾氣昂昂的。我拉著二弟經過那幾個門口,娃娃們老遠就跑進門里,藏在了門扇后面。膽大些的伸出半顆腦袋,傻傻地瞅著我們。狗們都夾起了尾巴,大氣都沒敢出一聲。二弟自始至終都抱著我一條胳膊,顯得又緊張又興奮。回來后就悄悄遞水果糖給我吃,夜里還拉我跟他一起睡覺。
一天我提著梭標,帶二弟去看生產隊里打井,路上突然發現路邊草叢里有一支圓珠筆。天哪!那個時候,對于我這樣一個愛學習的山里窮娃子而言,這無疑是天降寶貝。我沒有任何思考,沖過去拾起來就揣進了衣兜里。走了幾步,覺得危險,后面有人追來問怎么辦,于是很聰明地彎下腰,把圓珠筆塞在了右腳的鞋幫里邊。因為興奮,我忘了瞅二弟的表情。走了沒有幾步,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問見他圓珠筆沒,我說沒有見。那人不信,說他在這地方蹲著系過鞋帶,我紅著臉還是說沒見。這時候我二弟出聲了,圓乎乎的小手指頭往我右腳一指,說:“在鞋里頭塞著。”那人一把推倒我,從鞋里找出了那支圓珠筆,用我的鞋沖我屁股打了十多鞋底子,然后揚長而去。
我偷圓珠筆的消息在他們村里傳開了,我們再沒法待下去了。回家時帶沒帶油餅我也已經忘記,印象中我們回來后的好長時間里,家里再沒人提起過二弟。
四
我的故鄉草峰塬上,在七九年底完成了土地聯產承包,農民的日子開始好轉,都能吃飽肚子了。這時候家里又開始有意無意地提起二弟。話題主要是,現在土地包到了自家,二弟的養母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享清福了,種起地來肯定很狼狽。農民也能進城搞建筑蓋高樓了,二弟他爹李為學那樣的建筑工人,其實也沒啥了不起。我則不停地給父親提建議,家里蓋新房時,一定要蓋成磚的,要弄得比二弟家的土坯房子更闊氣。其實這時候只是多收了點糧食,也就剛能糊口,人們就已經高興得忘乎所以了。為了營務好分到手的幾十畝田地,三個妹妹都輟學回了家。我初中畢業考上了城里的中學,可沒錢買被褥,母親無奈舍出了她私藏的,二弟離家時掛在脖子里的那塊銀元。我拿著去賣給了公社的一個什么部門,而不是銀行。銀元上的老頭兒,肥頭大耳,一臉的偽善。收銀元的干部用兩根手指捏著銀元,放在嘴邊一遍遍地吹,吹得轉起來后,伸到耳朵跟前聽,聽得覺得沒問題了,就遞給了我八元錢。
那年暑假期間,有一天剛吃完午飯,山后邊相鄰莊里的田嬸來了我家。田嬸的娘家在我二弟的村子上,她每次都能帶來讓我們盼望的消息。
“你們碎娃他爹死了。”田嫂說。
正在盛飯的母親聽清后,手上的一碗面條連碗落在了鍋臺上。田嬸繼續說,李家門口放著好多的大花圈,她老遠就能看到,鎖吶吹得嗚嗚咽咽的,她在她娘家的院里聽得清清楚楚。聽看熱鬧回來的娃娃說,是不知什么東西給砸死的,下葬時他女人哭得褲腰帶都快從胯骨上滑下來了。
“弄不好你們的碎娃得送回來。”
田嬸說完嘆著氣兒回了家。
那個晚上,我們一家人幾乎都一夜未合眼。因為都對挨餓心有余悸,兩個還不懂人事的小妹,一聽家里要增加一張吃飯的嘴,就都顯出害怕乃至恐懼的神情,仿佛有餓狼很快會沖進家里來。夜里父母一直在說話,旁邊窗臺上的煤油燈火舌一吐一吐的。他們說,孤兒寡母的肯定過不下去,再嫁人肯定不缺兒子的,咱們的碎娃一定會送回來,沒人養活別人家的種的。說剛分完承包地,回來就是個黑戶,跟別人家比又得吃少分四五畝田地的虧。弟妹們都輟了學,二弟回來后怎么辦呢?母親嘆息說:“享慣福了,細皮嫩肉的,回來了肯定受不了這份兒罪,還是去學堂里先躲幾年吧。”父親說:“把他想得美,在我跟前受了一茬老罪的都在地里掄鋤頭的。”母親就不吭聲了。其實這時候我的心里很緊張,我怕父親說我的身材已經長得夠高大,回來干農話正好,讓二弟去學校再混幾年。父親沒這么說,我的心里輕松了不少。再后來,我就聽到父親白天夜里常常嘆息,為二弟回來后,家里今后的日子怎么過而犯難。我們家七口人守著兩孔窯洞,還是爺爺手上修的。屋里能值幾個錢的家當,就是兩個窯里靠墻放著的兩條木柜,一長一短兩件皮祆,再就是鍋臺上殘缺不全的一些鍋碗瓢盆,土炕上幾床破爛不堪的被褥,蹲在院墻跟上的那幾只東倒西歪的水桶糞筐和幾條扁擔。父親經常說,我和大弟將來一人一個窯洞,一條木柜 ,一件皮襖,他自己有能力再挖兩孔新窯洞和我母親居住。至于娶媳婦的彩禮嘛,我父親就更是胸有成竹。三個妹妹一定要嫁到地形平坦的塬上,彩禮自然要低點的。我們家在山里,娶媳婦彩禮肯定高,可不管它彩禮再怎么漲,嫁出三個總能娶回兩個來的。二弟將要回來,一下子打亂了父親的治家計劃,他就變得垂頭喪氣起來,整天無名火發個不停。最小的兩個妹妹不懂事,都覺得二弟要回來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狗一汪汪,他們就爭著往門外跑,沒見門前的山坡上有人拖著小娃娃上來,就都顯得很失望。有時候還會故意大喊著嚇唬父母說已經到門口了,母親常常驚慌失措。父親則沉著冷靜,說人剛死了,怎么也得過了三七(二十一天)才會把娃送回來。母親說,都長成大小伙子了,可能是有些舍不得,畢竟擦屎倒尿地喂了十年了。父親駁斥他說,寡婦拖兩張嘴嫁誰去,她親生的那個閨女,人家養不養都難說,還能養別人家的閑種?
又過了兩天,一家人正在院子里打碾谷穗。母親忽然給父親說:“這把兒子送回來,又要討回那八十多元的彩禮錢怎辦?”父親聽了當時就愣到了那里。我的心也開始突突亂跳,心想人家會不會討要那塊銀元。母親繼續說,養了近十年,米面沒少吃,還穿了好衣裳,活了人上人,不要撫養錢已經燒高香了,送來的彩禮哪能不要回去。說現在家里的日子好了些,多吃點菜蔬省幾袋子糧食賣了,也差不多能還上那八十多元。一旁的父親早已聽得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了。他扯著嗓子紅著臉說:“給人當兒不要錢嗎—— 把他想的美的。”父親連說了幾遍,臉也變成了豬肝,還伸手抓起一把镢頭執在手里,沖門口亂晃,意思是送二弟回來的人,誰膽敢討要彩禮,他就會讓他從這個門里站著進來,躺著回去。
三七過了好幾天了,沒等到二弟碎娃被送回來,卻等來了田嬸。田嬸進門就討饒,說是她老眼昏花看錯了,又聽了娃娃們的胡說。不是我的二弟碎娃他養父李文學死了,是李文學的哥哥在公家煤礦上出事死了。又說前一陣子來了新政策,二弟一家母子三口全轉了城市戶口,都搬到西寧市住樓房當城里人去了。
“別說了——”父親厲聲喝斥她閉嘴。
田嬸每次來,我家都會好吃好喝招呼款待她的,這次沒理她。
五
八五年我二十一歲在部隊提了干,這在我們家來說,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這年七月回家探望父母,趕在了夏收時節,鄉里學校放假,政府關門,到處都在心急火燎地割麥碾麥,村里顯得人多又熱鬧。我們家已經從深山灣里搬遷到了平坦的塬上,一家人都住上了新窯洞新瓦房。一聽我提成了軍官,村里老老小小的,都跑到我家來看稀奇。他們撫摸我的軍官服,試戴我的大蓋帽,我也很自豪地給他們發著帶回來的糖果香煙。記憶中那是我們家里最熱鬧最幸福的時候。
來的客人中有一個我的遠房爺爺,我二弟送人家是他做的媒。他看到我有了出息,我們家的光景好了,就很有感慨,指著我父親說:“你家的碎娃如果在的話,肯定也能當官兒,那可是個好苗子。”說得一屋子的人都愣了,都問我父親是怎么一回事情。父親低頭沉默不語,母親和我也都無言以對。客人走后,父親悄悄問我:“你估計咱們送人的哪個碎娃現在弄啥事情?”我想了想,說:“不到十七歲吧,大概高中剛畢業,沒考上大學的話,有可能接他爹的班當了工人。”問完話沒過兩天,村里就有傳言,說我們家原來窮得很,把兒子都賣給了別人家,現在竟然也上了大學。我回去責備父親不該亂說,他把眉頭一皺,說:“肯定是八九不離十,你輟了學都能提干當軍官,他家那么有錢怎么上不了大學?”父親還鼓動大弟說:“你也是個初中畢業,抓緊弄個民辦老師當當,以后找個機會轉了正,把我們家的窮根拔完算了。”我母親聽不慣我父親的那些大話,就給我說:“一家人就你在外邊,你去找一下咱們的碎娃,看他到底在干啥,別再叫你爹到處胡謅了。”我很爽快地答應了。
為此我提前離開家幾天,計劃從平涼返回張掖部隊,經過蘭州時轉車先去西寧。路上思來想去,卻顧慮重重,到蘭州時竟沒下車。我一個小排長,拿著可憐巴嘰的一百來元工資,守在張掖這么個小縣城里,住著集體宿舍,吃著大食堂,能跟人家西寧市里住樓房的省城人家比嗎,去了肯定還是得看人家白眼。說不定二弟的確考上了大學,見了面也會小看我這個哥哥,還是過幾年等自己進步了再去吧。接下來的幾年里,我努力往蘭州調動工作,努力在大城市找對象,終于在一九九0年調進了省城,過上了有妻有女有房有家的省城人家的幸福生活。這年的秋天,我穿著佩戴有少校軍銜的軍裝,很自信地帶著一家人去西寧市找尋二弟碎娃去。為了顯得風光些,在市區特意租了一輛當時來說很上檔次的桑塔娜轎車。我們按二弟的養父,那個我們叫表父的李為學,口頭說給我們的單位“西寧市建筑公司”找尋,吃驚的是竟然找不到。一路問尋,得到的答復是:“西寧市有好幾個建筑公司,你找哪個?”原來用這名字的有國營私營股份幾個不同單位,最早國營的那一家早倒閉沒了影兒,地盤都搞開發蓋了高樓,老員工都做鳥獸散了。無奈返回,電告老家的大弟,讓去鎮原李家莊找尋線索。大弟去了,找尋回來一張二弟碎娃的五寸黑白全身照片,還有一條驚人的消息:二弟前些年已在西寧市溺水身亡。
這張黑白照片郵遞到蘭州我家時,我一個人關起臥室門,長時間地,細細地做了端祥,沒有眼淚,只有嘆息。二弟的五官和我的太像了,也是黑粗眉毛國字臉,眼神似乎也是冷中帶些憂郁。我從他的眼中瞅出了一種無法抗拒的親情,我覺得我與照片上的這個人的心是相通的,我相信他就是我的二弟碎娃。與照片同時郵來的是大弟的一封信,大意是說二弟命不好,有安慰我的意思。夜里又細看照片,隱約能看出他左眼下的痣有些變大。我不相信這些東西,可又覺得他的死,與小時候從我的懷里落入澇壩中,存在某種神秘聯系。之后好多個失眠的夜晚里,我都是在深深地自責自己。如果早幾年去找尋二弟,一家人續上骨肉親情,或許著能影響和改變他的生命歸跡,逃脫噩運也不是沒有可能。我為自己的自私和虛榮深深地懺悔。
六
2003年我從部隊轉業,回故鄉探了一次親。
回家后看到才六十歲的母親,已經發如霜打,頭腦開始變得遲鈍,肢體動作也遲緩起來,我意識到她老了。一天她無意中給我講了一件事情,說是有個小伙子很像以前給了人家的那個碎娃,這幾年都從家門前經過,每次都進門歇腳,她都用好吃好喝招待。
“咱們的碎娃左眼下有顆痣的。”我輕聲細語地說了這么一句,意在提醒母親,二弟已經不在人世了,別胡思亂想。
“現在電視上天天廣告激光取痣,他家那么有錢,還能留著那個沒福氣的東西?”
我聽后吃了一驚,原來在母親的心里,還是沒有完全認可二弟已經溺水死亡這個事實。可又不好跟她爭辯,或者用道理說服她。我怕惹得她更加痛苦和傷感。
春節前夕,家里來電說父親有病住院,我又一次急匆匆地回了一次老家。說來也巧,進家門正好遇上了母親招呼那個像二弟的小伙子一家人吃喝。看著還真有些像,只是臉上多了些油滑之氣。吃的是臊子面,湯里的辣子油厚得一口吹不透,一群人吃得過癮,嘴里吸溜個不停。母親侍候他們很專注,都沒意識到我已進門好半天。我問這小伙子籍貫姓名,家住何處,他吱吱唔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騙傻老太太混白飯是不是——”
我肚子里一下子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拉起臉就喝斥說他開路滾蛋。他沒辯解一句,就灰溜溜地帶著老小出了門。立在鍋臺邊上的母親沒吭聲,發了半天的呆,眼框里滾出一串淚珠。我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開口。隨后對我的長時間冷漠,無疑表明了她對我的冤恨和不滿。看來這二弟的事情并沒有因為“溺水”而塵埃落定,還得繼續尋找下去,不然母親這輩子是死不了這條心的。
我轉業后選擇了自主擇業,年年得去青海省軍轉辦報到,去西寧找尋二弟的機遇有如天降神賜。翻過年后,就橫下心來繼續做這件事情。這次我做了打持久戰的準備,打算在西寧市里轉悠它幾個月,挨門數戶地找,地毯式搜尋一遍也未償不可。西寧地處高原,春天陰冷異常,又遇著了雨夾雪的天氣。辦完報到手續后第二天,一大早我撐著傘就出了門,眼前高樓林立的城市,在漫天的雨雪中變成了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去了五個西寧市建筑公司,出入了好多家破平房和幾十層高的拆遷安置大廈,走訪了不少拆遷戶住的出租房,見過許多鎮原縣的老職工,沒得到李家莊老工人李為學,或青年工人李拴存,以及他家人的一星半點兒的消息。幾天以后,我開始有些絕望,瞅著雨雪中穿城而過的湟水河發起了呆。西寧城里能讓人溺水死亡的地方,大概只有這條河流了。我問路人:“以前有沒有見過有個小伙子溺水?”他們多搖頭說不知道,眼神中能看出懷疑我神經有些問題。在那些雨雪霏霏的日子里,我去了當地的殯儀館,看了許多貼有年輕小伙子照片的骨灰盒,細細地找尋他們中誰的左眼框下長有黑痣。遺憾的是一無所獲。每次回到旅館時,都是頂一頭雨雪。臉上的雨水淚水時常浸入嘴唇里,滿口都是淡淡的苦澀。
后來遇上一位老太太,說她認識好些個鎮原籍的工人家屬,如果能提供姓名,可以幫著打問一下。我只記得二弟的養母戴個白帽子而已,于是打電話試著問看母親能否記得。母親知道我在西寧尋找她的碎娃,電話里就開始吟吟哭泣,說她從來就不知道二弟養母的名字。還說她前不久夜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看到一個五六歲的胖男孩兒在她的眼前跑,模樣非常像六歲時的碎娃,脖子上戴著好看的項圈和一只銀元。這胖男孩兒邊跑邊回頭向她招手微笑,跑了一段路后,大聲給她說:“媽,你們別找我了,我早已經托生到這家里了!”說完就跑進了旁邊的一個大門。她走過去看,那門是大紅色,上面有一大片釘頭,伸出兩只虎頭,嘴里咬著個很大的鐵環,門口還蹲著兩只閃著金光的獅子。她沒去敲那門,而是老遠沖它抱拳做揖,嘴里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說完就笑呵呵地轉身往回走了。后來夢就醒了。母親說完后泣不成聲,交待讓我去找那個大紅門和那個光屁股男孩兒,說是找到了她要親自去西寧看他一次。
于是我見人就問:
“西寧市里有大紅門的人家嗎?”
“門上要有鉚釘門環。”
“門前要蹲有發光的石獅子。”
得到的回答都是:
“現在城里哪還有這樣的大門。”
“走路都放不下腳,哪還能有地方蹲石獅子。”
“虎臺一帶可能有,都是新修的四合院,不是省級老干部,就是大老板。”
我于是急忙趕往虎臺一帶。轉悠了近一天,的確找到了幾戶這樣的大門,可沒見門前蹲有石獅子,更沒看到母親夢中那樣的光屁股小男孩兒出入。一次遇著天黑,老遠看見一個門前有發光的金獅子,我的心就抑制不住在胸腔里顫抖。走近一看,獅子是用磷粉畫在磁磚上的,貼在門口的墻腳處,夜里閃閃發光。我在那里呆立了很久。
后來我每年去西寧報到,都會不由自主地要去虎臺一帶轉悠,這樣至今已十年有余了。我曾經想告訴母親,那只是個荒唐的夢而已,沒必要當真,無奈我實在是開不了口。
唉——
看來在父母的有生之年,我尋找二弟的腳步是停不下來的了。盡管我明白,那只是追逐一個夢想或幻覺而已。母親是永遠無法放棄她心中殘存的那一絲希望的,盡管那希望早已經隨西寧城里穿城而過的湟水,飄逝到了黃河,飄逝到了大海,飄逝到了天地的盡頭。而我要尋找的是,那曾經沁入自己生命記憶中的歲月,那縹緲悠遠的、我們兄弟共同的生命來路。
作者:無 為,本名:趙 亮,甘肅平涼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軍隊轉業后定居廣西北海。1993年起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有百萬多萬字的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作品》《美文》《天津文學》《飛天》《廣西文學》《西北軍事文學》等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周家情事》,獲冰心散文獎優秀作品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