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一個寫作者,去過不少地方采風,但到湛江,這是第一次。
收到邀請函時,我正在準備行程,組織安排去掛職鍛煉扶貧,到貴州省一個叫黔西縣的地方。但是,我很珍惜去湛江采風學習的機會,因為不但可以見見很久沒見到的老師與文友,而且,我還有一個隱藏了近30年的秘密……
湛江市安排甚是周到,早已經把我們往返的動車車票提前定好了。去程是7月12日D7473次,下午1點26分廣州南發車。
在動車上,我碰上一起去湛江采風的熊育群、申平、李賀等老師,還有王國省、林馥娜等幾個魯院班同學,很久不見,大家都在激動著——聊天,聊文學、聊長期不見的朋友。
列車飛馳,一路向西。我坐在窗邊的座位,窗外的風景一閃而過。我陷入沉思,我想起了海邊的那個小學,還有那遙遠的瑤……
二
之前,我對湛江這個城市是很陌生的。
1992年,我與瑤在廣州的一個筆會上認識了。她是湛江市海康縣(筆者注:1994年4月26日撤銷海康縣,設立縣級雷州市)某個鄉鎮、靠海邊的村小學老師。初次認識,就發現她雖然小巧玲瓏卻伶牙俐齒,她的臉長得并不是特別美的那一種,但長得很生動。她下巴上還有一粒不大的痣,笑起來那痣似乎會發光 。
當年,我剛剛從江西贛南通過人才交流引進,調到廣東省花縣(筆者注:現在廣州市花都區)文化館,正是青春年少,心高氣躁的歲月。
筆會四天,我與她一起聊詩歌、聊文學、聊家鄉。
她很自豪地給我介紹湛江、介紹雷州:她說,其實,在海外雷州市的名氣甚至要比湛江市還大,特別是在東南亞一帶,那兒的華僑甚至會認為“雷州省湛江市”,因為雷州的歷史遠遠比湛江的歷史久遠。
但是,現在湛江市是粵西地區最大的城市。1899年,湛江市區被法國“租借”,當時名字叫“廣州灣”,對外貿易曾經繁盛一時。
我問她,為什么叫湛江呢?
她說,1943年,廣州灣為日軍占領。抗戰勝利后,民國政府光復廣州灣。因為城市瀕臨海濱之意,也因為歷史上這個地方曾屬椹川縣,在境內東海島上還曾設椹川巡檢司,故改“椹”為“湛”,釋“川”為“江”。1945年9月21日成立湛江市。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
但每次與瑤談論湛江時,我都有意讀成“甚江”,于是,她噘著嘴,生氣了,指責我對她的家鄉不尊重,就是對她不尊重。她上綱上線,很嚴肅地對我說:“你怎么能夠這樣說我家鄉呢?你不知道,連大文豪蘇東坡都去過我們家鄉呢?”
她說起蘇東坡時,一臉的自豪,仿佛蘇東坡就是自家的親戚一樣。
當年的我自以為是、淺薄無知,有點疑惑說:“不會吧,蘇東坡是四川人,怎么會跑到雷州去呢?”
三
瑤很耐心的給我講述當年蘇東坡去雷州的故事:
宋紹圣四年(1097),朝廷又一次大規模追貶“元祐黨人”,其中蘇軾由惠州再被貶為瓊州(今海南瓊山)別駕、昌化軍(今海南儋縣)安置。能夠想象得到,當時的海南被稱為“不毛”之地,經濟文化相當落后,被發配到海南的官員,基本上是有去無回呢。
宋太祖建立宋朝后,曾經定下規矩:不殺言官文臣士大夫。而宋朝廷對貶官的處置:一是“貶謫”,即降官降級,異地安排;二是“安置”,即保留虛銜,異地閑居;三是“流徙”,沒有官銜,沒有職務,流放異地受苦;四是“編管”,也無官無職,但受流放地官員約束。蘇軾從惠州再貶儋州,稱“瓊州別駕”,但“昌化軍(即儋州)安置”,而他的學生秦觀先是編管桂州,繼徙雷州,屬流放最嚴重一級,還受地方官員看管,所以,基本失去自由……
蘇軾在聽到自己被貶海南島的消息后,便立下遺囑,向長子蘇邁吩咐后事——他已經準備客死海南了。因為,如果一位官員被貶至海南,基本上意味著他已被朝廷完全拋棄,即等于讓他在海島等死。有許多官員甚至還沒有到達,就已經客死途中了。
我再問瑤:在元祐年間貶謫的大臣中,為何唯有蘇東坡一人被貶到海南呢?
她告訴我:北宋紹圣元年(1094)年,蘇東坡一行人抵達惠州,受到當地官民的熱烈歡迎。惠州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當地百姓也熱情厚道,慢慢地,他也適應了“南蠻之地”的廣東風土人情和飲食。這讓倍受打壓排擠的他,心靈上有了很多安慰。
但是,好了傷疤忘記痛,剛剛安定了一些日子的蘇軾,并沒有汲取教訓。又開始蠢蠢欲動……因為不讓他寫詩的話,他會難受死的。因為蘇東坡不論處于怎樣的逆境,他都依舊曠達豪放。
據南宋曾季貍的《艇齋詩話》記載,蘇軾貶居惠州時,有一天美美睡了一覺,夢中醒來,甚是愜意,寫下一首《縱筆》小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我想象不到,在當年交通通訊并不發達的情況下,這首小詩如何很快就傳到了京城,宰相章惇說:“蘇子瞻尚爾快活!”,就是說,看來蘇子瞻還很快活嘛!
于是,那就繼續貶吧。
據傳,章惇認為孤懸海外的儋州之“儋”與子瞻(蘇軾,字子瞻)之“瞻”字偏旁相同,讀音相近,貶他到儋州,對蘇子瞻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同時,正居筠州的蘇子由(蘇軾的弟弟蘇轍,字子由),其字之“由”乃“雷”字的下偏旁,那就把他貶到雷州好了。
紹圣四年(1097年)4月17日,蘇軾在惠州接到朝廷的謫命,命令他馬上動身趕去海南。
于是,蘇軾帶著小兒子蘇過4月19日就動身出發了。
而此時,其弟蘇轍正在貶往雷州的途中。也許天人感應,蘇軾行至廣西梧州,居然就聽到了弟弟已于兩天前到達藤州(今廣西藤縣)的消息,他當即以詩代柬派人快馬送給蘇轍,自己再坐船一百多公里追趕到藤州。
5月11日,蘇軾終于與弟弟蘇轍在藤州見面。兄弟同行,甚是欣慰,可以一起“話凄涼”了。他們先是走旱路,再改水路,然后再走旱路……凄風苦雨,甚是艱難。
在路上,他途經遂溪南北要塞“三十里官路”附近時,走進一個叫荔枝村的地方,此村因種有許多荔枝樹而得名。蘇軾喜歡吃荔枝,在惠州時就留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佳句。他們慕名走進荔枝村,可惜荔枝成熟的季節已過。村人告訴他,“要嘗荔枝佳果味,待到來年五月時”。
后來,蘇軾遇赦北歸,經過遂溪時正逢五月,他再次踏進荔枝村,這時村里的長老捧出味道最美的荔枝王 “雙袋子”來招待他。后來,村民為了紀念蘇東坡兩次踏進荔枝村,便把荔枝村改名為“蘇二村”,意即“蘇東坡二進荔枝村”。
我對這個故事有點不太相信,也許“蘇二”可能為“二蘇”,蘇軾和蘇轍同去呢。
瑤繼續介紹:6月5日,兄弟同行終于趕到雷州,受到雷州知府張逢的禮遇,張逢親至大門口迎接——“延入館舍,禮遇有加”。
我再問瑤:“當年蘇軾蘇轍兄弟是貶謫的官員,雷州官員不會躲著走嗎?”
瑤說:是的。雷州知府張逢就是因為在官舍接待過蘇氏兄弟,后來成為執政者革職處罰他的罪證。我們要處分他,而你則要親近他,這也太不講“政治”了。你這不明著要與朝廷對著干嗎?
所以,蘇轍被貶到雷州時處境就十分艱難,當時規定,貶官禁住官舍,只能租住民房,當地民眾怕被連累,也就不敢租房給他住。還好,時郡民吳國監甚是敬慕蘇氏文采,遂在南門外擇一小塊地修建一小屋供他居住。
靖康元年(1126年),海康知縣余淳禮也出自對蘇氏的仰慕,買他們居住過的前邊隙地,建“余直軒”,繪“二蘇”像于軒,供人瞻仰。寶慶年間(1225-1227年),知軍事在此建樓紀念二蘇。嘉慶年間(1237-1240年)知軍事復修樓為祠。現在雷州人為了紀念蘇轍,把他居住過的這一帶命名為“蘇樓巷”。為了紀念蘇東坡,還把蘇樓巷的一口井命名為“東坡井”……但,那是后來的事了。
瑤還告訴我:蘇轍在雷州的時間前后有1年之久,而蘇軾只是待了幾天,但是雷民多以蘇軾的名字來命名遺物,而非蘇轍,包括“蘇公亭”和“東坡井”。
我想,大概是因為蘇軾的名氣比蘇轍大得太多太多吧。
蘇軾兄弟在雷城期間曾至城西羅湖游覽泛舟,當時的羅湖,風光秀麗,景色迷人。他們游罷至湖濱的天寧禪寺憩休。后來,雷州百姓為了紀念蘇軾,把“羅湖”改為“西湖”,并在湖心的小島上筑亭追思,此亭今名“蘇公亭”。
另外,蘇軾在雷州期間暫住天寧寺主持的方丈堂,蘇軾本來就是好佛之人,對佛法有自己的領悟,時與主持談佛論經,被茶飯相待。他面對羅湖和天寧寺的一番美景,雅興大發,便讓人給他送來筆墨,揮毫寫下“萬山第一”四字贈予寺院。可惜“萬山第一”匾額在大革文化命期間毀了……
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總是太短,他們兄弟在雷城僅僅呆了四天。6月9日,蘇轍就陪同蘇軾前往徐聞,準備渡海去海南了。
因為蘇軾在惠州時就“寄病容”,現在又經過長途奔波,在到達徐聞的夜里還痔瘡發作,疼痛難忍,整夜呻吟。蘇轍終夜無眠,陪侍哥哥。“連床聞動息,一夜再三起”,看到兄長如此痛苦,又想到他即將流落海角天涯的孤島,作為弟弟的蘇轍一陣悲涼。
他當然知道飲酒對兄長的病情十分不利,就意味深長地朗誦陶淵明《止酒》詩給蘇軾聽。蘇軾心中明白,弟弟在勸自己戒酒呢。作為報答,蘇軾遂依陶淵明《止酒》原韻寫了一首《和陶止酒》詩:
時來與物逝,路窮非我止。
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里。
蕭然兩別加,各攜一樨子。
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
相逢山谷間,一月同臥起。
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
勸我師淵明,力薄且為己。
微屙坐杯酌,止酒則瘳矣。
望道雖未濟,隱約見津涘。
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
“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他就是告訴弟弟從今往后就戒酒了。蘇軾到海南貶所后,真就把酒具都給賣了,可惜的是,事實上蘇軾一生也沒有把酒戒掉。
有時我想,要是蘇軾把酒戒了的話,不知道他是否還能寫出那么多大氣豪邁大江奔騰之詩詞呢。
后來,蘇轍又依韻寫了一首送給兄長,題為《次韻子瞻和陶公止酒》:
少年無大過,臨老重復止。
自言衰病根,死在酒杯里。
今年各南遷,百事付諸子。
誰言瘴霧中,乃有相逢喜。
連床聞動息,一夜再三起。
泝流俯仰得,此病竟何理。
平生不尤人,未免亦求己。
非酒猶止之,其余真止矣。
飄然從孔公,乘桴南海涘。
路逢安期生,一笑千萬祀。
走了兩天,6月11日,蘇軾與弟弟蘇轍在徐聞遞角場(約今徐聞西南二橋一帶,即大漢三墩所在)準備渡海。終于,依依惜別,破浪而去——分別了。誰不曾想,此次分別,竟成兄弟永訣。
宋元符三年(1100年),新皇帝繼位而大赦天下,蘇軾被赦遷廉州北歸,并于當年6月20日從澄邁通湖閣渡海,6月21日即抵徐聞。
在徐聞上岸后,蘇軾有感于往返瓊州海峽皆平安抵港,以為伏波將軍之庇佑,專門到徐聞伏波廟拜謁,并作碑文以志之。《伏波廟記》曰:“軾以罪謫儋耳三年,今乃獲還海北,往返皆順風。念無以答神貺者,乃碑而銘之。”
蘇軾約于6月24日抵達雷城,在這里,他見到了好友張敦禮(曾任駙馬都尉、寧遠軍節度使)。他想象不到,秦觀也在雷州,他倆不但有師生之誼,而且,之前二人都被萬里南謫,蘇軾流落海南,秦觀被貶雷州。如今倆人都遇赦北歸,蘇軾量移廉州,秦觀放還衡州。
師生相見,悲喜交加。時年蘇軾年六十五,秦觀年五十二,都疾病纏身。于是,秦觀寫了一首《江城子》:“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此時,師生確是“兩衰翁”。而“綠鬢朱顏”應該是指蘇軾的小兒子的蘇過等人了。
蘇軾6月25日匆匆離開雷城,途中遭遇大雨,行至距城西北45里處的興廉村(今樂民城)凈行院住下,并于此寫下《自雷適廉宿于興廉村凈行院》和《雨夜宿凈行院》兩首詩:
荒涼海南北,佛舍如雞棲。
忽此榕林中,跨空飛栱枅。
當門冽碧井,洗我兩足泥。
高堂磨新磚,洞戶分角圭。
倒床便甘寢,鼻息如虹霓。
僮仆不肯去,我為半日稽。
晨登一葉舟,醉兀十里溪。
醒來知何處,歸路老更迷。
《雨夜宿凈行院》
芒鞋不踏利名場,
一葉輕舟寄森茫。
林下對床聽夜雨,
靜無燈光照凄涼。
8月12日,也就是他們師生見面50多天后,秦觀逝于藤州,一年后,蘇軾逝于江蘇常州……
四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如此偏僻地方來的女生,卻有如此豐富的知識——對歷史,對文學。我因為自己的淺薄與無知,在她面前那種自卑感油然而生。
這樣一來,我對她產生好感,由仰慕到愛慕,分別時,我們交換了通訊地址。那時,打電話是很奢侈的事情,更何況,那個小學還沒有電話呢。于是,我們開始了長達兩年的通信……
但是,距離產生美麗,距離同時也產生距離呢。
我很想專門去看看瑤,專門去看看她那個靠海邊的小學,但路途遙遙,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大事”給耽誤了。再后來,不知是她沒有給我寫信,還是我忘記了回信……我們不知何時就中斷了聯系。
為了表示對瑤、對瑤故鄉的內疚,后來,我寫了一首歌詞《雷州半島 雷州半島》:
橡膠樹流出潔白的乳汁,
甘蔗林甜進孩子的心房
父親種下了菠蘿的海,
母親摘下了芳香的茶花
紅土肥沃了古老大地,
綠野成就那小鳥天堂
鳥語花香,孕育了母親的世界
電閃雷鳴,激蕩著父親的胸膛
雷州半島 雷州半島
這是我美麗的家鄉。
濱海之地鐘靈毓秀,文明之光輝耀千秋
聚天地之靈氣,集日月之精華
雷戲 雷舞 雷世界
雷鼓 雷歌 雷樂章
雷州半島,雷州半島
這是我可愛的家鄉
雷州半島 雷州半島
這是我可愛的家鄉
五
“偏遠之地鐘靈毓秀,文明之光輝耀千秋”。湛江偏遠嗎?是有些偏遠——當年蘇軾父子從惠州出發,足足走了46天。湛江近嗎?其實,也很近,申平老師返程,從湛江乘機才1小時零5分就回到惠州了。而我們這次采風從廣州南坐動車到湛江只要3小時零5分。
……列車徐徐進站,我的思緒也從久遠的從前拉回到現在。
我們拖著行李,一出湛江西站,就看到在湛江文聯供職的魯院班同學黃彩玲一臉燦爛明媚的笑容……
六
我眼前似乎想起了瑤,遙遠的瑤……二十八年了——瑤,你好嗎?
二〇一九年十月十九日 貴州省黔西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