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心昭昭 使命煌煌
——憶及我和‘楊子榮’的文化情緣
作者:哈斯烏拉
寫出這個題目,自己也覺得過于唐突,兩個毫無瓜葛的人物怎么能聯系在一起呢?更談不上有什么故事。但是,閑來無事,這個題目一直縈繞于心,揮之不去。總覺得我和“楊子榮”有多半生的‘情緣’,想來還真有點意思,好多后來發生的境遇,隱隱地牽著一條絲線,成為因果,不吐不快。


我的故鄉是在科爾沁草原,離英雄嘎達梅林的老家只有幾十公里,小時候耳濡目染聽到好多關于嘎達梅林的故事,特別是有一次,嘎達梅林的表兄途經我們大林西莊辦事,要找一戶蒙古族人家中午歇腳打尖。我們西莊三十幾戶人家只有十來戶蒙古族,因我父親是大隊干部,一有這樣的客人,村民們就會把客人帶到我們家。這位英雄的族兄聽說長像和嘎達梅林相似,面孔棱角分明,顴骨微凸,下頜緊收,兩眼炯炯有光。我猜想,嘎達梅林活著的時候也就是這般模樣。心中對這位“族兄”便肅然起敬。當客人吃完午飯離去的時候,竟然是騎著一頭灰毛驢趕往大林鎮。但在我心中,好像前幾天一位乘著大紅馬的活佛葛根也是來我們家吃飯后這樣離去的。當時的神奇和激動深深地埋在我幼小的心里。不管是活佛還是英雄就這樣成為我少年時崇拜的偶像。
開始接觸“楊子榮”,是在通遼二中讀初中的時候,因1959年在建國十周年評出《青春之歌》《紅巖》《林海雪原》等十部優秀長篇小說,所有有閱讀能力的讀者都想先睹為快,競相傳閱。當時最流行的是楊子榮在威虎山和土匪們接頭的幾段‘黑話’。”
“臉紅什么?”“精神煥發!”
“怎么又黃了?” “防冷涂的臘!”
“莫哈莫哈?”“正晌午時說話,誰也沒有家!”
這幾句‘黑話’,隨著長篇小說《林海雪原》的出版和同名電影的全國播映,成為朋友圈和文友們見面場合時的戲言,也證明楊子榮這個人物在群眾心目中強烈的印象。
1963年10月初,學校要慶祝1964年的元旦,布置各年級盡早準備節目。我們是高三畢業的學生,自然要表現一番。我是班里的文藝青年,團支部和班委會都愁沒有好節目,我也冥思苦想地想給班里出個主意。好多同學叫我快快出點子,特別是文藝委員和團支部宣傳委員,因為她們知道我看了電影《劉三姐》曾在班里組織演出了《劉三姐》里對歌的一場戲,效果非常好。當我和班級體育班長道冷嘎正要商量出節目的事情,他不容分說地命令道:“你不是看過‘林海雪原’嗎?能不能編一個威虎山的段子?”他又補充說,咱們要畢業了,弄一個全班都能上臺表演的話劇。”突然,我眼前一亮,前不久,我們愛好文藝的幾個同學剛剛看過哲盟文工團演出的話劇《智取威虎山》,印象很深。我們也不要求演的多么專業,通遼二中建校以來還沒有哪一屆師生演出話劇呢。于是,一個表演楊子榮、親近楊子榮、歌頌楊子榮的沖動讓我幾天幾夜處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中。
買來當時不到一元一本的《林海雪原》,徑直翻到威虎山百雞宴那一章。因為電影里那場戲深深地印在我心里,神秘陰暗的威虎廳,煙氣繚繞的松明子,鬼魅魍魎的八大金剛,似魔似鬼的座山雕、虎膽英雄楊子榮------我心里一下子就有譜了。關鍵是誰來演?我們班是蒙語班,不用說標準的臺詞發音,有的同學連普通漢語都講不好。那怎么辦?已經事到臨頭,短兵相接了。好在我們從班主任到每天一言不發的同學,都心急如焚、摩拳擦掌地想投入排演節目。我和道冷嘎、文藝委員吳蓮喜、宣傳委員李進忠經常晚自習后留在教室討論劇本,剛剛敲定劇本臺詞,就急著找道具、安排演員表。待選的演員陣容就是41名全班同學,需要時班主任達木仁老師也可以上場。我們班是全校有名的優秀班級,同學們大多數是從農村、牧區來的,就是在學校上過舞臺的也沒有幾個人。可是,畢業在即,備考讓每一個同學心焦。但誰都留戀高中的歲月、同窗的友誼,因一場節目也是一次交流,當時指派誰演什么,沒有一個難為情的。首先把幾個主要演員定下來。經過幾次改動,確定道冷嘎飾演楊子榮、班長太平飾演座山雕、劉凱軍飾演少劍波、胡伊日格其飾演白鴿,扎木蘇、達賴、楊雙喜、賀西格寶音、李舍愣、色音巴雅爾等飾演八大金剛。由于戲中的灤副官—小爐匠和楊子榮有重要的對手戲,換了幾個人都不妥,就改由我出演。已經到了12月份,期末考試又非常緊張,可大家全身心的投入到排練中。就這樣也難保證每天晚上和星期六、日都能排練,還有,得抓緊時間去解決道具呀。
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去盟文工團借服裝和道具,這樣我們在服裝上就不費心了,沒有相應的服裝,演出效果會受大影響了。我們最想解決的是座山雕的頭套,八大金剛的‘奇裝異服’以及解放軍的軍服。我和吳蓮喜跑了兩次,結果,都沒有借到。倒是道冷嘎吳蓮喜他們認識軍分區的領導,憑著這一關系很容易借到了十幾套解放軍演出服,十幾把真假槍支和刀具。有了基本道具,但上臺的人員很多,需要每一個演員都有自己的著裝。所以,決定大家動腦筋想辦法,自己解決必要的道具和服裝。
快演出前,我們搞了一次彩排,全班同學幾乎全部到場,一看服裝簡直讓你笑翻天。楊子榮的一身扮相很到位,他從足球隊里看到隊友的一頂狗皮帽子非常需要,便扯下兩個帽耳朵縫在自己一件舊軍大衣領子上,又從朋友處找來鮮紅的圍巾、華麗的腰帶和高筒的馬靴;座山雕不知實驗了多少次用肥皂水把頭發光光地捋在腦后。八大金剛最打眼,耷拉的狗皮帽子、反穿的各式皮襖皮褲,臉上不知道用什么色彩夸張地胡枺亂涂一番-----臺詞有時不太準確,可那演出的態度,遠比當下的所謂明星們認真百倍。彩排成功了,大家興奮至極,看到那個場面,我非常后悔在前幾次排練中扳著臉批評過幾位同學演出不嚴肅,不好好記臺詞。我以為自己是編劇、導演,未曾想同學們一個個也都是費盡心機,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
1963年歲末,多日無雪,但畢竟時入嚴冬。面臨畢業的我們為畢業后的選擇困擾著,為能和寒窗苦讀的同學們能演一臺‘威虎山’而激勵著;通遼二中迎接1964年元旦的晚會演出在即。班主任、團支部、班委會全力以赴,每個有角色的同學張羅服裝和道具,我和楊子榮除了背臺詞,還得聯系舞臺、音箱、效果。學校物理教研室的孫老師是剛畢業留校的高材生,他沒畢業前我們就認識,這回可是幫了大忙。教研室有兩臺幾十斤重的錄音機,他不但負責音箱效果,還為楊子榮上場時選定了有‘薩克斯’的激情音樂。啥叫‘薩克斯’我當時根本不懂,反正挺鼓勁的。同學們更是摩拳擦掌,各顯其能。好像都是專業出身,從彩排那時起,有的同學為給舞臺上的楊子榮設計追光燈,用錫紙搞了一個圓筒把200度燈泡包起來,帶上手套為舞臺上移動的主角楊子榮追光,胡伊日格其和全榮同學看到學校食堂堆放很多牛羊和豬的腿棒骨,便偷偷地用報紙包了好幾塊帶回宿舍,那正是八大金剛 在‘百雞宴’時需要的絕好道具呀,賀西格寶音同學知道座山雕大靠椅背后需要一只展翅的金雕標本,他就用幾種鐵絲綁成二米多長的金雕造型,然后用報紙包好,再涂上墨水,為座山雕的舞臺造型增加了幾分險惡和威嚴。


1963年31號下午提前開飯,近千名師生和家屬把個大禮堂坐得熙熙攘攘。有的只好靠窗戶那里等待大幕拉開。之所以這樣座無虛席,有的同學聽到人們說要看高三、二班的話劇。晚會在師生們的渴盼中隆重開啟,首先自然是校長講話,書記傳達文件。幾個講話完了之后節目才一個接一個的演出。也許是節目不好減縮,也許是為了師生們在節日期間有個歡快的娛樂,一直到半夜12點,我們的‘威虎山’還沒排上。同學們有的化了淡妝,有的穿著解放軍的演出服到臺下轉轉,擔心夜里太晚人們都回去休息了。好幾個同學轉回來告訴我們班主任和班級干部,說好多師生再晚也要看完‘威虎山’再走。大家聽到這個消息,更加激動滿懷。就在這時,報幕員向觀眾提高了嗓門:“下面由高三、二班演出四幕話劇‘智取威虎山’”。頓時,臺下響起雷鳴般地掌聲。我站在側幕里孫老師的身后,和就要上場的‘楊子榮’交換一下眼神,他會意地輕輕點一下頭,我心里就有底了。這時大幕已經拉開,楊子榮快步走到舞臺中央,搞音響的孫老師還沒有把帶‘薩克斯’的音樂放出來,我焦急地跑到錄音機旁,一看,錄音機在勻速的轉動,綠色的標識燈鮮麗的閃動著,孫老師歉意地急忙告訴我,由于臺上人多,他沒有看清楊子榮是否已經上場,等看見了楊子榮再按錄音機開關,幾秒鐘就過去了。正當楊子榮說完第一句臺詞,大喇叭才發出激越宏亮的背景音樂。我那揪著的心一下子落下來。等少劍波和白鴿上場,原來彩排時白鴿是挎著一個軍用書包上場的,現在卻挎著一個醫藥箱上場了。后來她告訴我,為了劇情需要,她到學校醫務室把常鎖大夫的醫藥箱借來了。
‘百雞宴’開始了!我真沒有想到飾演八大金剛的幾個同學,大碗喝酒,大快吃肉,吆五喝六的進入演出狀態,有的竟然踢翻了條凳,表演得如魚得水、暢快淋漓。有的動作和表情彩排時都沒有這樣發揮。正當我在側幕為八大金剛們喝彩的時候,督場的文藝委員吳蓮喜催促我該上場了。我扮演的是逃出解放軍小分隊急忙上威虎廳的灤副官小爐匠。由于在他被俘后見過楊子榮,所以他認識‘共軍’楊子榮。他突然上山,這可是千鈞一發呀!幾句對白之后,楊子榮已深得匪首座山雕的信任了,要讓‘九爺’楊子榮置小爐匠于死地。我一邊應對楊子榮的逼問,一邊要表演恐懼和顫抖,幾分鐘下來就顫抖不動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下來。我抱著楊子榮的大腿渾身哆嗦著,穿的小棉襖已經汗水沁沁。聽到座山雕讓楊子榮處置小爐匠,青面獠牙的八大金剛們又對我猙獰著嘶吼,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已經頂到我的頭上,我真的快要虛脫挺不住了。但我看到在‘追光’下楊子榮鎮靜、從容和那一股英雄氣,我堅持努力‘哆嗦’著。彩排時我就想,這個時候,快讓楊子榮拎著我的脖子隨著一聲槍響,扔進側幕里就結束了。還真擔心管效果的同學砸不響響炮,給劇情帶來極壞的影響。正當我擔心響炮不響的時候,楊子榮大喊一聲“我代表黨和人民——”我一下子被提起來扔進側幕,隨著“噹、噹”兩聲響炮的炸響,我一下子癱軟在同學們的腳下。我枺了一把汗水,告訴候場的同學們趕緊扒下我這身行頭,換上解放軍的演出服,因為安排我在最后沖進威虎廳時飾演解放軍。我不知道怎么換成的衣服,在最后一場“勝利”場景中沖進威虎廳的。當楊子榮一槍打死座山雕,俘虜了八大金剛,臺上臺下一片喊殺,整個禮堂頓時響起熱烈地掌聲和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演出成功了!這掌聲驚醒了1964年西遼河上空凌晨的星斗,這掌聲迎來了1964年元旦燦爛的黎明。



五十五年后,2019年的8月22日,我們通遼二中高三、二班的同學們相聚在新校園旁,紀念畢業55周年。半個世紀過去了,同學們見面時有的真叫不出彼此的名字,但他們竟然脫口喊出;“你不是演八大金剛的嗎?”“哎呀,這不是座山雕嗎!”
班長王太平竟詼諧地以“座山雕”的名義歡迎55年來分散在各地的‘諸侯’來母校歡聚;85歲高齡的班主任達木仁老師憶起親如兄弟的團隊和演出“智取威虎廳”情景時說著說著竟老淚縱橫————
就是這場演出讓我們銘記彼此的音容,就是這場演出讓半個世紀的我們保存著青春的歲月和同窗的友誼。
就在1964年的寒假期間,我趁假期回家,以‘楊子榮’的精神,在家鄉的生產隊精心排演了評劇“奪印”和情景劇“智取威虎廳”并飾演了楊子榮,受到生產隊和家鄉父老們的獎勵和鞭策。
由于這些演出,讓我的高中畢業鑒定上記載了‘愛好文藝’的字樣。憑著這句評語,當我考入大學時被學校指定為班級文藝委員,后來又相繼擔任了學院文藝宣傳隊創作組組長、系文體部部長。調入自治區文聯后,文學的花雨、藝術的甘霖、文化的鴻運帶著我曾六次走進人民大會堂,親耳聆聽幾代領導人在全國文代會、作代會上振聾發聵的聲音:
“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
“文藝是民族精神的火炬,是人民奮進的號角!”
“要始終把人民的冷暖和幸福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樂傾注在自己的筆端,謳歌奮斗人生,刻畫最美人物。”
2017年3月12日,飾演楊子榮的同學道冷嘎在《哈斯烏拉文集》首發式上憶起當年的那場演出時風趣地說:“坐在我們面前的大作家哈斯烏拉,在50多年前,曾經飾演過《林海雪原》改編的舞臺劇《智取威虎山》中的小爐匠灤平灤副官。他演小爐匠我演楊子榮我們配合得很默契。雖說戲中的小爐匠被我扮演的楊子榮代表人民給槍斃了。但這個“小爐匠”卻成為了如今的大作家”。
初心昭昭,使命煌煌。 回首以往,我走進夢想中的文藝殿堂,受惠于銘銘初心,感恩于故鄉的文化熏陶和通遼二中激情的歲月。感恩于曾經演出過‘智取威虎廳’可親可愛的同窗學友們。我將伴著高潔神圣的文學藝術,直到永遠。我經常這樣想,那一場演出自1954年通遼二中成立以來算不上學校濃墨重彩的文藝活動,但是,他帶給我們那一代人永遠的青春芳華。
2019年11月8日于海南官塘臥龍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