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楓: 住過我家的志愿軍老兵
作者:安楓
作者:安楓
住進了中南海邊兒上,西城區(qū)靈境胡同,我爺爺奶奶的院兒里,因為和中南海就隔一條街,有人開玩笑說:和黨中央成為鄰居……
一
李大爺,是我爸單位里的同事,長得挺精神,就是,耳朵有點兒背,人有點兒窩囊,有點兒傻,一輩子沒文化,除了會寫自己名字,就認識倆字:男女,怕進錯廁所。
李大爺老家在河北白洋淀,孫犁的《荷花淀》,就說的這兒。別看他沒文化,他的名字可叫李文友,文化的文,朋友的友。
別看他一直挺窮困,還出過兩次國,我小時候,出國是很罕見的,那時候,我家在東城,爺爺奶奶家在西城,我去過的最遠的地兒,就是石景山區(qū)我姥姥家,也就一倆小時就到了,所以,一聽說李大爺出過國,立刻覺得他特神秘,特羨慕,但是,他出國,可不像大家所孰知的,改革開放后,出國留學(xué)、旅游、長見識,找出路什么的,而是吃大苦、受大累、豁命去了。
李大爺祖上曾是地主,有六十畝地,十幾條小船,后來破落了,到他這兒,成了孤兒,要過飯,也在村里各家蹭飯。農(nóng)忙時,各家排著隊叫他去干活。十四歲時,村里人說:隊伍上有飯吃,當(dāng)兵去吧。他參軍了,去朝鮮打仗,這是他第一次出國,雖然炮火紛飛,他還是活到停戰(zhàn)。
他說,通知說是夜里十點停,一到十點,兩邊的炮聲還真停了,真靜呀,就是耳朵還轟隆隆響,不敢相信是真的。
停戰(zhàn)后,志愿軍部隊陸續(xù)回國,李大爺所在部隊并沒走,又在朝鮮駐守五年,他說,毛主席給我們派了三件大事:一件是蓋房子修路、一件是開墾農(nóng)田、還有一件是修水庫。
據(jù)解放軍總后勤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中國入朝參戰(zhàn)各種部隊二百四十萬,東北支前民工六十萬,抗美援朝共計投入約三百萬人。
1953年板門店簽署停戰(zhàn)協(xié)議后,約有四十四萬志愿軍,仍然駐扎在只有中國福建省大小的朝鮮國土上,幫助朝鮮重建家園。當(dāng)時的口號是:拿出建設(shè)祖國首都北京的勁頭建設(shè)朝鮮、多流一把汗,多留一份友誼。
停戰(zhàn)后,蘇聯(lián)也派少量軍隊進駐朝鮮,李大爺所在部隊駐地附近,也駐扎著蘇聯(lián)軍隊和朝鮮人民軍。李大爺說,當(dāng)?shù)乩习傩眨鑲€東西,或是家里有什么活兒,想找人幫忙什么的,都愿意來中國軍營,不去找蘇聯(lián)軍隊,甚至不找他們自己的人民軍。
李大爺所在部隊1958年撤回國,為了不擾民,是夜里走的,營房打掃干凈,打好背包,沒有送行的人群,騾馬隨行。
回國的火車,一直不停的開,也不知是去哪兒,就說是有更重要的任務(wù)等著呢,一直拉到唐山,休整倆月,這才知道,部隊編為鐵道兵,支援湘黔,修鐵路。
在大山里修了好幾年鐵路,山民們都喊他們老鐵。他說:修鐵路也跟打仗似的,也炮聲隆隆的,崩出的石子兒,也跟槍子兒似的,有一次,嗖,飛過來一個石片,他旁邊一個山西籍的戰(zhàn)友,正端著碗吃面條呢,啪嚓,飯碗和腦袋都掉地上了,滾到他跟前,他也正捧著碗吃呢。
后來,他又出國了,是去非洲,還是修鐵路。又有不少人死于瘧疾、沼氣、爆破塌方、洪水、毒蛇猛獸等等。他說:"有一次,早上一睜眼,帳篷里一個排的戰(zhàn)士光榮了,都是大小伙子喲,哎……"他嘆一口氣,一手捂臉,一手搖擺著說:"不說了不說了。"
在非洲修了三年鐵路,他命大,又活著回國了,鐵道兵縮編改制,他所在部隊,集體轉(zhuǎn)業(yè)到北京的工廠,他沒文化沒技術(shù),干的活兒都是最累最臟的。
不管怎么說,他還算是幸運的,吃了那么多年苦,終于能活著,沒大病大傷,分在北京當(dāng)工人,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要知道,像他這樣的當(dāng)兵的,還有很多是各自回老家種地去了。
說李大爺后來的經(jīng)歷,就不得不提到我爸。真不是我表白我爸,他對李大爺真的是一直特好,我是如實記錄。我小時候,一直感動于我爸對他的體貼、保護和幫助,也正如此,我才對后來,他對李大爺?shù)囊患聝海厥剡z憾。
我爸,江西理工大學(xué)(以前叫江西冶金學(xué)院)畢業(yè)后,又分回北京,在工廠當(dāng)技術(shù)員,和李大爺一個車間。
李大爺,干活不惜力,還老挨欺負,我爸覺得,這位大哥,挺老實挺可憐,看不過去時,就替他說話,知道了他的身世和經(jīng)歷,對他更好了,總護著他。
我爸雖然不是領(lǐng)導(dǎo),但那年代,普遍文化水平低,技術(shù)員是知識分子,在車間里挺受尊敬。余秋雨不是說過么,越是沒文化的人越敬畏知識文化,因而也就尊敬有知識文化的人。再加上我爸人也挺好,說話挺管用。
有一天下午,一幫人坐在樹蔭里,扇著扇子,喝茶,歇著,支使著李大爺在烈日下搬管子,那么多鋼管,就讓他一人搬,那是分給他們班組一起干的活,有人沖他喊:搬這邊的。還有人喊:去搬那邊的。他就是沉著臉低頭干活,抓起肩膀上的手巾抹抹汗,不吭聲兒。
我爸正好路過,一看,這不是欺負人嘛,太不像話了,就沖他們喊:你們都去干活!我爸一說,那些人趕緊起來干活去了。
那年頭,工人長一級工資是六塊錢,名額很少,給誰長,領(lǐng)導(dǎo)定。那時生活水平低,一聽說長級,眼睛都瞪圓了,長一級工資,意味著,能比別人每月多拿六塊錢,六塊錢能買不少東西,帶魚三毛八一斤,面粉一毛九分八一斤,每個月多六塊,不僅直接影響到生活質(zhì)量,主要是面子上也比沒長的高人一頭。
每次長級,都有人不服,找領(lǐng)導(dǎo)說道說道,憑什么給誰誰誰長沒給我長,憑什么?有又哭又鬧的、有同事之間翻臉的、還有上吊未遂的,聽說,還有去積水潭跳護城河的,說是看見巡邏的過來了,才跳的,馬上就給撈起來了。
和李大爺一起來的那撥人,都給長過級,都比李大爺工資高,李大爺老實巴交,不會找領(lǐng)導(dǎo)訴苦表白,干吃虧,一次沒給長過。
后來我爸,由技術(shù)員升為工程師,還當(dāng)了車間主任,一上任,一來了長級指標(biāo),馬上給李大爺,連長兩級工資,讓他追上一起來的那撥人了。
給一個人連長兩級,以前沒有過,下班之前,名單貼出來,晚上,聽見我爸跟我媽說:給老李連長兩級,是我定的,明天要是有人不服,來找、來鬧,來一個,罵一個,沒他們這么欺負人的,我就給他連著長了,怎么著吧,來吧,我正愁沒處罵呢。
給李大爺長級,沒一個人來咬,李大爺平時的表現(xiàn),其實大家心里有數(shù),摸摸良心,咬誰也沒臉咬他。有人說,欺負傻子是造孽。其實,李大爺不是傻子,他就是腦子慢,不油兒,又特別老實忠厚。
我爸調(diào)過好幾個工作,調(diào)哪兒都帶上李大爺,就為不讓人欺負他,他在哪兒都老實巴交,干活不惜力。
那年頭,總的來說,還算公平,不太論背景關(guān)系什么的,像我爸這樣的,有文化、有技術(shù)、年輕、肯干、群眾基礎(chǔ)也好,受到重用是很正常的,我爸經(jīng)常在單位忙到八九點,那時候北京沒現(xiàn)在這么亮,九十點鐘就跟現(xiàn)在半夜似的。天漆黑,才聽見他自行車響,回來的聲音。那時沒加班費一說,也沒人想這些。
有一次,中秋節(jié),我在小朋友家玩兒,人家要吃飯了,我就回來了。鄰居家燈火通明,我從窗戶看見,桌上還擺著月餅,屋里的人都樂著說什么呢,挺熱鬧挺溫暖的,我家黑燈瞎火,冷鍋冷灶,我媽單位也忙,不是加班,就是政治學(xué)習(xí)。
有一年,工廠電子化大改造,成立了一支幾百人的電子工程隊,我爸是總工程師兼負責(zé)人,李大爺聽說我爸要調(diào)走了,晚上來我家吃飯,飯桌上,他光抽煙喝酒,嘆氣跺腳,說不出個什么。
我爸明白,他是怕我爸調(diào)走了,他再受欺負,又不知道怎么說。
我爸說:你放心吧,我到了那兒,安頓好了,就把你調(diào)去。
他就是低頭聽著,一句話沒說,大眼淚一滴一滴掉地上了。
李大爺走后,我收拾桌子掃地,發(fā)現(xiàn)眼淚還在地上,還沒干呢。
我說:爸,爸,你看,這是李大爺?shù)难蹨I,還在這兒呢。
我爸笑了一下,說:你連這個都注意到了。
我爸無論是被調(diào)到別的廠,還是被調(diào)到部里,都帶著他,有一陣兒,我爸去黨校進修幾個月,還托一位同事關(guān)照一下李大爺,說不用專門給他什么特殊,別讓他受欺負就行。后來,我爸被調(diào)到工業(yè)大學(xué)任職,他把李大爺調(diào)去燒鍋爐。他們倆,在那兒先后干到退休。
二
李大爺年輕時,不好找媳婦,都嫌他傻。
后來,他回老家娶了一個,比他小十歲,還是有文化的,初中畢業(yè),拖拉機手,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算是挺優(yōu)秀的。
我對她的名字印象很深,叫孔淑珍,因為,小時候,看過一個很有名的電影《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女主角就叫孔淑珍,有的臺詞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我明天也和你一起去建設(shè)共產(chǎn)主義、買豆腐花了買肉的錢……
李大爺?shù)南眿D,倭瓜臉,小眼睛,脖子也短,她和李大爺看上去,不像差那么多歲。
她說話有條有理,不緊不慢,當(dāng)外人面,從不抱怨,不管狀況多困難多慘,就是抿著嘴,微笑著,不說什么,下巴抬著點兒、挺有骨氣,挺有主意的樣子。
其實沒人的時候,她凈呲兒李大爺,嫌他笨嫌他傻嫌他沒文化,還老哭,聽說她后來眼睛失明,是哭的,要不是李大爺,是北京戶口,是個工人,她是不會看上他的,那時候,沒公務(wù)員一說,普通人當(dāng)個國營大廠子的工人,就算不錯了。
改革開放后才有了個體戶,一開始,基本上就是個貶義詞,就是捯騰東西、練攤兒的,讓人翻白眼兒,不像現(xiàn)在叫老板,甭管闊不闊,反正管著人呢自己說了算。那時候教育孩子的愛說:不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了,你當(dāng)個體戶去呀!后來有的個體戶發(fā)了財,成了萬元戶,又羨慕起來了,一說誰是萬元戶,眼睛都亮了。
李大爺什么都聽媳婦的,自己一點兒主意沒有,老樂呵呵的,他媳婦,張嘴閉嘴傻子傻子的叫他。
李大爺沒文化沒技術(shù),廠里不重視他,一直沒給他家屬辦戶口,沒戶口,就不能分房,就沒糧票沒副食本,糧票副食本都得憑戶口本發(fā)放,每人都有定量,光有錢,沒本兒,人家也不賣給你,說是好東西都給了叫天涯若比鄰和同志加兄弟的倆白眼兒狼了,能不憑本兒嘛。后來他們都跳槽了,用著咱時甜言蜜語,用不著時就暗中使絆兒。
所以,孩子都仨了,李大爺還是跟光棍兒時一樣,住廠里宿舍,她帶著孩子,在老家務(wù)農(nóng)。
我小時候,是物資緊缺的后期,記得,東單菜市場的墻上寫著毛主席語錄"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那時候小,覺得國家很重視我們的生活,沒覺著物資緊缺的痛苦,老師說:臺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悲慘極了,我們都盼著解放軍叔叔趕緊解救臺灣受難的小朋友,也過上和我們一樣的幸福生活。
多年后,有一次看鳳凰衛(wèi)視《鏘鏘三人行》,臺灣嘉賓孟廣美說,她小時候,老師經(jīng)常說:大陸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天天吃香蕉皮,我們早晚要光復(fù)大陸。
看來,兩岸老師的說法是一個路數(shù)呀。
那會兒,除了廚師和肉聯(lián)廠的,誰家也不可能老有肉吃,炒菜就買幾毛錢肉,買一塊錢的,那得是來客人,平時,甭想。那年頭售貨員也挺吃香的,能多買點兒麻醬什么的,還能買內(nèi)部處理商品。
小時候,看電影《雞毛信》,海娃病了,八路軍叔叔,拿著從日本鬼子手里繳獲的兩個牛肉罐頭去看海娃,我對這個鏡頭印象很深,給我饞的,那時候,我只吃過水果罐頭,沒吃過肉罐頭,真想嘗嘗。
上小學(xué)時,我被選入北京市少年宮合唱隊,后來合唱隊并入中國少年廣播合唱團。有一次五一節(jié),我們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記得,還有歌唱家李光羲,唱的是當(dāng)時最火最流行的《祝酒歌》。那天,說是最高的中央首長也來看演出,我們每人發(fā)了一個雞腿、一個義利面包、一瓶北冰洋。時隔這么多年,奇怪不奇怪,我只對那個雞腿印象深刻,特好吃,在當(dāng)時,這就算是最高檔、最好吃的"盒飯"了,平時演出只發(fā)過包子饅頭和咸鴨蛋。至于那天來的是哪位最高首長,是華國鋒、胡耀邦還是鄧小平,都記不清了,一邊豪邁的唱著:努力奮斗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啰喂,我們的明天我們的明天比呀比蜜甜……一邊想著雞腿的香味兒,要是能天天吃上就好了。
我們這個合唱團,出過一些名人,蔡明、鞠萍、蔡國慶等等,他們比我們大,我們進團時,他們已經(jīng)退了,多年后,在電視上看見蔡國慶說起小時候合唱團演出的事兒,也說到雞腿,太親切了,和我的記憶完全一樣。他說小時候,有的重要演出會發(fā)雞腿,他弟弟聽了就很羨慕,也想吃,后來,有一次演出,又發(fā)雞腿了,他就沒舍得吃,帶回家給弟弟吃。可見雞腿雖然現(xiàn)在很平常,在當(dāng)時還是很稀罕、很少吃的。那時候,絕對沒想到,有一天,生活會變成,雞腿算什么呀,想吃就有,無所謂。
后來,李大爺?shù)南眿D,眼睛看不清了,瞇縫著眼,只看得見光和人影,腿也得了挺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半癱在床上,能讓女兒攙著,下地慢慢挪著上廁所,什么活兒都干不了,大夏天都得穿棉褲,捂著被子。
李大爺來我家,叫我爸給他念媳婦的來信,商量怎么辦,再叫我爸給寫回信。
他和家里的通信,都是我爸給寫,來信也都是我爸給念。
每次寫回信的時候,他坐在我爸對面,半天憋出一句話,我爸頭也不抬,不停的寫,他和他家里的情況,我爸都太了解,他不說,我爸也知道寫什么,他說到的、沒說到的,我爸覺得該寫的,就都給寫上。
有時候,他沒想起來給家里寫信,就是來我家,想找我爸說說話,我爸覺得,他有日子沒給家里去信了,該寫封信問問了,就一邊聽他聊著,時不時抬頭嗯一聲,一邊給他家里寫了一信封,信封地址也寫好,放在旁邊,等他快走時,我爸說,給家里去封信吧,然后打開給他念一遍:淑珍……
念完了,疊起來,裝進信封,遞給他,他就伸手接過來,說聲哦,塞兜里,走了,連謝謝都不說,我們習(xí)慣了,一點兒不怨他,他就這樣。
我爸幫他借了一間小房子,他把媳婦和仨孩子,接到北京,一家人擠著住,老大在附近小學(xué)一年級借讀。
這樣過了幾年,后來那間房,墻裂個大長縫,單位不讓住人了,說有危險,要拆,叫李大爺搬走。
中南海西邊兒,有個靈境胡同,我爺爺奶奶家住那兒,那時候,這條街還沒拆了蓋樓,都是平房,街坊鄰居們都挺熟,這條胡同因為跟中南海很近,就隔一條小街,還聽見有人開玩笑說:跟黨中央是鄰居。過路的街坊們給逗的直樂。
爺爺奶奶的院兒里,有我家兩間房,我挺小的時候,我爸單位分房,我們就搬走了,那兩間房一直空著。
李大爺媳婦叫他去問我爸,能不能把那兩間房借給他們住。我爸晚上跟我媽商量,我媽說:他一家子就他一人有戶口,單位就永遠不可能給分房,這要是讓他們住進去,住到哪年算個頭兒?這房子就等于給他們了,一開這個口,以后再想讓他們走可就難了,還是別讓住了,就說親戚要來了。
我爸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沒吭聲兒。后來,他還真回絕李大爺了。
真沒想到,太讓我意外了,都聽傻了,我爸一直那么無私的幫李大爺,怎么這回又不幫了?
李大爺住的房子快塌了,他媳婦癱在床上還瞎了,他家從來都是,過了春節(jié),就舍不得燒媒取暖,那時候,北京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房檐上還有冰溜子呢,就把火撤了,冬儲大白菜從來都是買最次的,才兩分錢一斤,我們兩家那么熟,關(guān)系那么好,我家的房子空著都不讓他們住,這說得過去嗎?說得出口嗎?
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讓李大爺住,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我爸媽這么做不對,太不近人情,雖然是父母所為,也改變不了我的看法。
這件事兒,我媽是主謀,但我主要是怨我爸,因為,我爸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家之主,李大爺又是他多年的同事和好友,所以,他不應(yīng)該聽我媽的,應(yīng)該自己做主。當(dāng)時我還很小,雖然有這種想法,但不是那么肯定,更談不到勸我爸那樣做不好。
爺爺奶奶的院兒里,也有我叔一間房,他單位分房后就搬走了,那間房也空著。
以前,我們住爺爺奶奶家時,李大爺去找我爸,也凈見到我叔,也挺熟,我叔、我姑都幫著我爸給李大爺湊糧票。李大爺?shù)南眿D,又讓李大爺去問我叔,能不能讓他們住。
我叔一點兒沒猶豫,當(dāng)時就說:住吧。
我叔晚上回家,跟我嬸兒一說,我嬸兒說:大哥就沒讓住,咱們再不讓住,他李大爺家可怎么辦呀,住就住吧。
瞧我爸媽這事兒做的。
三
爺爺奶奶的院子里,有三棵石榴樹,一棵核桃樹,一棵香椿樹,是爺爺奶奶年輕時,剛置辦下這個院子,一起栽的。
按說,獨門獨院挺好,可就是,那年頭,胡同里的平房很少有獨立衛(wèi)生間,得去街上的公廁,不方便。
過去就連宮里也沒廁所,《清實錄》里說,太監(jiān)用木桶伺候著,里面鋪上檀香灰,完了事兒,送到凈房。
不過,據(jù)一個出了宮的老太監(jiān)回憶,皇上的木桶里鋪著的,是燒焦了的大紅棗,冒著棗香,但他不是專業(yè)抬屎的。
太監(jiān)和宮女有公用木桶,凈房專門有一幫人負責(zé)清理木桶,叫凈軍。現(xiàn)在養(yǎng)心殿旁邊那個衛(wèi)生間,是故宮游覽區(qū)唯一的廁所,是為了游客后修的。一直到這幾年廁所革命,增加到十四個。歐洲也好不到哪兒去,四百多年前,法國的貴族們還在盧浮宮的角落里大小便呢,1606年,明萬歷年間,法國國王亨利四世,曾下令禁止在盧浮宮的角落里大小便。
以前,北京的胡同里,很多院子都有廁所,是旱廁,不能沖水,先進的法子是,旁邊放一袋白石灰,用完了,撒一鏟子蓋上,除味,防蟲,也有用爐灰的,隔幾天,淘糞工就上門來給清走。后來,八十年代初,五講四美的時候,政府把所有院子里的廁所都給清除了,讓都去街上的公廁。
我爸、我叔、我姑都是單位一分房,又有衛(wèi)生間,就先后搬走了。后來爺爺去世了,他們都說要接奶奶去住,奶奶不愿意離開老地方,再說也舍不下院子里的樹,就自己過。
想不到,大作家沈從文這樣的人,也得去胡同里的公廁,他晚年住在東堂子胡同,一直到八十年代初,在這里住了27年,和我家住的趙堂子胡同挨著。
那時候,胡同里的公廁就是一遛大茅坑,都不能沖水,蒼蠅亂飛,所以那年頭蒼蠅拍都賣得特火,小點兒的廁所是一遛,七八個坑,大的是兩排,都沒隔板沒門,上廁所肩并肩、面對面,沈從文家挨公廁太近,上廁所到是方便,但是,熱天氣味很難聞,尤其趕上每星期淘茅房的時候,別提了,他管自己家叫"二茅軒",那種臭,無孔不入,拿毯子把挨廁所那邊的窗戶封上,也阻擋不住。那部被譽為中國社科界百年來最杰出的三大經(jīng)典學(xué)術(shù)成果之一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就是在這里,聞著臭味寫的。和他同時期的作家郭沫若,可是住什剎海的王府,七千平方米的深宅大院,里面花木扶疏,副國級待遇。
寫到這兒,聯(lián)想到,我結(jié)婚以后,住在中央民族大學(xué)附近,有一陣兒,民大校園里,一到節(jié)假日或周末,總有書市,我常去逛,有一次,在一個書攤上,看見一摞藍色布面精裝的《郭沫若文集》,隨手翻了一下,攤主以為我想買呢,趕緊過來了,說這是出版社讓他當(dāng)廢紙拉走一車,抵一些費用,五十你拿走吧,我騰騰地兒。我合上書走了,也沒打算買,就別逗人家了,他又上趕著說:四十……我心想,白給也不要,一點兒興趣沒有,瞧人家沈從文,魯迅,書都再版多少回了,就他還罵魯迅呢。
現(xiàn)在霧霾算什么呀,以前,胡同里,淘茅房的時候,翻了天的臭氣,都能把人熏背過氣去。那個糞車,還漏湯,滴滴答答,走一路臭一路,過路的人都捂著鼻子緊跑,淘糞工真不容易,要不怎么國家主席劉少奇都跟時傳祥握手呢。
你說受不了,可人英國人受得了,小時候,老看見倆英國老頭兒,住在胡同里挨臭公廁特近的一間小房子,也就五六平方米。后來才知道,那個胖老頭兒,是胡同里一個五十多歲阿姨的公公,瘦老頭兒是她丈夫,那個小屋,是阿姨給他倆租的,他們在英國住海邊豪宅,阿姨的父母都八十多了,需要照顧,她就經(jīng)常回國,那倆英國老頭兒在北京住上癮了,樂此不彼。當(dāng)然待一個月就得回去,因為豪宅里養(yǎng)了五條大狗也離不開,就這樣隔一個多月就來一次。我從胡同里走,路過臭廁所都得跑過去,人家根本不在乎,悶熱的夏天,還坐在胡同里和街坊們聊天。
說起茅坑,想起一個恐怖極了的畫面,有一次,看鳳凰衛(wèi)視《冷暖人生》欄目,采訪志愿軍戰(zhàn)俘,一個在臺灣的志愿軍戰(zhàn)俘,叫冉宏圖,回憶在韓國巨濟島戰(zhàn)俘營里,戰(zhàn)俘整戰(zhàn)俘,一些被策反的政工干部,策反戰(zhàn)俘比臺灣特務(wù)更賣力,因為只有裹挾更多的人,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對不愿意去臺灣的戰(zhàn)俘、昔日自己的戰(zhàn)友下毒手,鏡頭里,他用手比劃著說:‘’茅坑口子就這么寬,剛好可以解手,下面都是封死的,天一黑,就把你的嘴巴一捂,就把你往茅坑里塞,一個茅坑里塞六七個人,茅房就跟這間屋子這么大,你知道里面埋多少人,是我們親眼看到的。‘’這也忒陰損了。
還有更損的,李國文的書里說,北魏的謀臣崔浩,長得英俊,出了名的愛打扮愛干凈,后來得罪了高層,被抓起來,把他裝進一個木籠里,比后來戴高帽游街示眾還慘,押送南城,置于地坑,使衛(wèi)士數(shù)十人溲其上,呼聲嗷嗷,聞于行路。溲者何物,屎也尿也。
在茅坑里是什么感受,北京七零后作家丁天在書里說,他小時候,有一次去胡同的廁所,清潔工剛往地上潑了水,他蹲在坑上,一使勁兒,倆腳往外打滑,身子朝后一仰,栽下去了,費了好大勁兒才撓哧出來,后來他媽給他洗了一星期,還覺著有臭味。有人問他,在茅坑里是什么感受?他說,就是覺得背下軟軟乎乎的,里面黑乎乎的。小朋友們一看見他,全都捏著鼻子跑開,不跟他玩兒了,弄得他挺自卑的。后來,鄰居一位當(dāng)過中學(xué)校長、很有文化的爺爺告訴他,姜子牙也掉茅坑里過,他才恢復(fù)自信了。他長大后,旅游時,一走到"一線天"那種地方,抬頭往上一望,就想起小時候掉茅坑里的事兒。
1997年開始,北京市政終于和公廁較上勁了,大興土木,修化糞池、排污管,都改成能沖水的瓷坑,安上隔板,貼上瓷磚,改名叫衛(wèi)生間,每年改造一千個,共改造一萬多個。2005年,為迎接奧運會,又升級改造三千多個,配倆保潔員,二十四小時清潔,有的還安上小機器,吹出的風(fēng)都是香的。
四
李大爺?shù)呢砗⒆樱洗笫莾鹤樱行⌒拢隙先桥畠海憬憬行§o,妹妹叫小紅。
一家人搬來后,李大爺搶著掃院子,搶著澆樹,有時,還舉著大皮管子往樹上噴水。在院兒里,只要一看見奶奶搬什么費勁的東西,就馬上跑過去說,大媽,我來吧。李大爺?shù)南眿D,眼睛看不見,腿走不了,只能整天坐在床上,靠著被窩垛,拿著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聽匣子。她怕奶奶一個人悶得慌,每天晚上,小紅寫完作業(yè),她就讓小紅去奶奶屋,陪奶奶玩兒半小時撲克牌。有時他家人也過來看會兒電視,小靜和小紅每次上街,都會問奶奶,要不要帶東西回來。
有一次,去奶奶家,一進院兒,看見小靜正在水管子洗一大盆衣服,她的小身子和大盆形成反差,像動畫片里的人物,倆手凍得跟胡蘿卜似的,盆里是李大爺?shù)墓ぷ鞣瑒趧硬嫉模悬c兒像現(xiàn)在的牛仔面料,泡了水,死沉死沉,都拎不起來。
李大爺?shù)南眿D,有一次跟我奶奶說起小靜,都掉淚了,說小靜那么小,就一大盆一大盆的洗衣服,比鍋臺高不了多少就做飯。
小靜還會剁餡、和面,都準(zhǔn)備好了,端到床上,她搟皮,媽媽摸索著包餃子。
李大爺?shù)膬鹤樱⌒拢L得像媽媽,脖子短、大臉龐、小眼睛,一開口說話,像爸爸,吭吭哧哧、顛三倒四。星期日不愛在家待著,總出去逛,有時也去書店翻書,還買回過一本《茶花女》,這是他家唯一的藏書。
看了世界名著,他也想效仿一下,來趟旅行什么的。要知道,那年頭,很多人還沒完全解決溫飽,旅游可是一個非常陌生、高雅、離普通人很遙遠的詞匯,但是家境這樣兒,也就去趟白洋淀老家。
走之前小新來我家借書,說要帶在旅途中和姥姥家看,還說要多帶點兒,要在那兒待一暑假。我也傻,趕緊把珍藏著的《當(dāng)代》《收獲》什么的,凡是我認為有特好的作品的雜志挑出來,捆了一大摞,借給他了,還囑咐他先看哪個,后看哪個,可別弄臟了。他拎著書走了以后,我就開始莫名其妙覺著不對勁兒,開始擔(dān)心,好像是家底兒讓人卷了。
一個多星期后,我去奶奶家,聽說他已經(jīng)回來了,就趕緊去西屋找他要書。沒想到,他不回答我,該干什么干什么,躲躲閃閃,好像沒想到我還來找他要書。可是,明明說的是借呀。我追著他問:書呢?他東張西望,哼哼哈哈地說:書?沒,沒了呀。我著急地問:沒了?不可能,擱哪兒了?他笑瞇瞇,漫不經(jīng)心地說:火車上吧,沒都拿,有的在姥姥家,誰拿走了,可能吧。
我都傻了,他那么輕松地回答我,我氣得愣在那兒,看著他那個樣兒,不知說什么,含著眼淚,憤然走了。我的腦子都蒙了,那些我視如珍寶的張賢亮、王度廬、張潔等等,就這么離開我了。
過了幾天,他拿著自己唯一那本《茶花女》來我家,主動要借給我看看,還略帶點驕傲的說:"我這是世界名著。"好像要表示歉意,還有點兒一本頂我十本的意思。
這本《茶花女》,我看了,不知怎么回事兒,也許是翻譯的問題,也許是我水平低,反正,雖說是世界名著,但也沒怎么打動我,遠不如張賢亮帶給我的震撼,就好比,會喝白酒的,喝了五十多度的,再喝三十多度的,感覺不夠勁兒。張賢亮等作家,能把我震暈了,只不過由于歷史原因,他們的作品沒有走到世界文壇,也就沒有可能成為世界名著。之前,我也看過世界名著,也有打動我的,但也真有讓我覺得很一般的。反之,我在《譯林》和《蘇聯(lián)文學(xué)》兩本雜志上,看過很多沒名兒,但非常打動我的外國作品,有些內(nèi)容,這么多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
那年頭,沒那么多汽車,街上跑的凈是自行車。那時候的孩子沒現(xiàn)在金貴,父母也不是玻璃心,全都放養(yǎng),活著就行。學(xué)生騎車上下學(xué)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幾乎一人一輛,頗為壯觀,每個學(xué)校都有一大溜自行車棚,上課后,成片的自行車一輛擠靠一輛,都沒地兒下腳,想不出是怎么取車回家的。
小新也想像同學(xué)一樣騎車上下學(xué),跟家里磨了半年,他爸終于給他買了一輛,永久牌的,一百多塊,那時候飛鴿、永久的知名度,絕不亞于現(xiàn)在的奔馳寶馬什么的。
北京曾經(jīng)流傳著這么一句話:"沒丟過自行車就不是北京人"。那輛永久,才倆星期就丟了。
小新和同學(xué)去看電影,他怕自己的車太新、太惹眼被偷,沒敢放電影院門口,特地把車騎到對面居民樓,扛到二層,在樓梯拐彎兒的地方靠墻放好,等看完電影去取,就剩下被撬了的鋼圈鎖扔在地上。小新回家就撲倒在媽媽腳邊嚎啕大哭,媽媽平時就是癱坐在床上的。
那會兒雖然丟車是常事兒,但也還是挺心疼的,何況他丟那輛又是新的。
他媽聽明白了,低頭沉默了會兒,然后嘆口氣,說:丟就丟了吧。
我很好奇,就問她,您怎么不說他呀?她說:他都哭成這樣了,我還說他什么呀。
就沖這一點,我也挺敬佩她的,別看她文化水平不高,又沒工作,但她挺有教養(yǎng)的。同樣的事兒,肯定很多家長都會急了,甚至打罵孩子也不新鮮。
隔壁院子,有一個張奶奶,宅門里出來的,她爺爺是清朝的高干,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部長什么的,她兒子叫開國,跟新中國同一年誕生,文革時串聯(lián)去,在湖南,從火車的腳蹬板上出溜下來,腦袋磕鐵軌上摔死了,活了十八歲。女兒尿毒癥,老得做透析,后來沒錢做,又疼得厲害,三十九歲上吊了。后來老伴兒也去世了,她孤身一人,每天下午睡完午覺,就過來找我奶奶喝茶,吃餑餑,滿族人管吃點心叫吃餑餑。有一次,從她跟前過,聽見她正說什么"就紅衛(wèi)兵發(fā)熱癥那會兒,整天喊著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皇上在哪兒呢?不早給拉下馬了嗎?把皇上推倒那會兒,也沒把人家抄了,把人拉到街上斗人家,讓人家丟人現(xiàn)眼。"
時間長了,張奶奶和李大爺一家也挺熟,李大爺?shù)南眿D眼睛看不見,家里該做的針線活一點兒做不了,張奶奶凈給幫著做,還凈給搭東西做。
有一天,張奶奶在街里滑一跟頭,緩半天才起來,被人攙家去了。李大爺?shù)南眿D一聽說張奶奶摔著了,就急著要下地去看張奶奶(她的腿,要是一邊被人架著,一邊扶著墻,特別慢的挪,還是能走一點的)。知道張奶奶愛吃聚慶齋的點心,她叫孩子趕緊去買二斤。小靜買點心回來,小紅從屋里跑出來,我正在奶奶家寫作業(yè),一抬頭,從窗戶看見,倆人在院子里的圓桌上,居然把要送人的點心包給解開了,一人捏出一塊,小靜把點心咬嘴上,騰出倆手,把點心重新捆上,小紅一手捏著點心,一手接著渣兒,先慢慢咬一層皮,再一口一口鏟里頭的餡,最后再把手心里的碎渣扣嘴里,她倆吃完了,把點心拿進屋,過了會兒,一邊一個架著她媽,捧著點心包,挪著去張奶奶家了。可是那個點心包,皺巴巴,一看就是拆開過的,一看就不是售貨員捆的。
小時候,我特愛看售貨員捆點心,那會兒買什么都排大隊,所以售貨員都練出了絕活,十指翻飛,嗖嗖地飛速捆商品,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簡直像彈鋼琴一樣。那時候沒塑料袋,就是買兩瓶酒,也是用繩子捆,都能掛車把上。
售貨員先是把點心分成兩摞或四摞,放在一張黃色的大草紙上,翻來轉(zhuǎn)去,包好,扽平整,再蓋一張小紅紙,頭也不抬,胳膊往上空一伸,薅下一根紙繩。那時候商店里,都在柜臺上方吊著一大團紙繩,那種紙繩又結(jié)實又透氣,古色古香,用多長就拽多長,嗖嗖把點心轉(zhuǎn)圈五花大綁,打個結(jié),留個提手,讓你怎么提摟都不會散。最精彩的是,那個紙繩,一般人怎么揪都揪不斷,要用剪子才行,可售貨員就那么拽著紙繩繞兩下,手指頭順勢一掙,啪一下就折了。打包完成,把點心提起來,手指輕輕一撥,點心包在空中三百六十度轉(zhuǎn)圈,展示技藝和結(jié)實程度,整個過程干凈利落,也就二十多秒吧。
那時候老師讓我們背成語,每次站在柜臺前,看售貨員捆點心,除了為點心的香味冒口水,我腦子里還冒成語:運籌帷幄、胸有成竹、手到擒來,庖丁解牛。
五
李大爺家屬的戶口一直沒辦下來。李大爺終究不算是人才,他干的工作,單位隨便找個人都能替,不符合給家屬遷戶口的條件規(guī)定。
我爸雖然一直是李大爺?shù)念I(lǐng)導(dǎo),但畢竟不是管戶口的,戶口的事兒太難了,光靠我爸往上報、往上找、給有關(guān)部門寫材料反應(yīng),說李大爺當(dāng)過兵打過仗,還出國援建,是對國家有功的人,生活如何如何困難什么的,這種正常渠道的努力,辦不下來。人家說這樣的情況多了,比他慘的有的是,解決得過來嘛,幾句話就給打發(fā)了。
也有不太符合政策的家屬辦下戶口的,得是那種特有能力、特活泛、挺神通廣大的,說白了就是得有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哪怕條件差點兒,也比條件好點兒的能辦成。
單位里有一個外號叫萬金油的,不但給媳婦辦下戶口,他姐姐姐夫一家子,之前一天沒在北京工作,他愣給辦北京來了,北京市人事局,給他們連戶口帶工作一塊兒解決,他們既沒大學(xué)文憑,也沒什么專長技術(shù),就是普通人,跟人才不沾邊兒,都安排在大機關(guān)工作,還都是那種挺有油水兒的崗位。
我爸沒這方面的能力,李大爺更別提了。沒轍,只能干看著。
北京戶口越來越難辦,沒戶口,就不能在北京上中專或技校,只能繼續(xù)借讀高中,可是李大爺家的孩子功課不太好,估么考不上大學(xué),上了高中也是白搭。李大爺?shù)南眿D決定,一家人搬回老家,讓孩子上技校,學(xué)個技術(shù),將來也好謀生。
回老家之前,小靜和小紅,整天出門,把天壇、頤和園等等沒去過的景點兒都去了一趟,說以后再也不來北京了,她倆還在王府井百貨大樓每人買了兩身衣服。
李大爺把媳婦孩子送回老家,他還和光棍兒時一樣,住單位集體宿舍,一直到退休,也回老家了。
他回老家那天,來我家吃了頓飯,我爸叫單位派了個面包車,把他送回白洋淀。他的行李特少,一個鋪蓋卷兒,一個不大的提包。
1998年,北京有新政策,夫妻投靠可以落戶口,但是,有很多細則都得符合才能辦。李大爺沒文憑和職稱,應(yīng)該是屬于結(jié)婚滿十年,年齡滿四十五周歲,配偶行動不能自理這類,規(guī)定:被投靠人本人或直系親屬在京有合法固定住房。
這個合法固定住房是指:自己的產(chǎn)權(quán)房,或單位分配由個人租住的公房。而李大爺?shù)膯挝灰?guī)定:如果只自己有北京戶口,家屬沒北京戶口,而且是沒文化和技能的后勤工人編制,不在分房之列。李大爺在北京既沒合法固定住房,也沒直系親屬,所以,即便當(dāng)年李大爺家沒回老家,在北京等到這個政策,也不符合條件。
六
后來才知道,其實,李大爺還有一個哥哥,從小就失散了,沒一點兒音訊,那么多年,不知是死是活,兵荒馬亂的年代,死了也不新鮮。
李大爺一家,搬回老家后,居然收到一封從臺灣來的信,沒想到,他哥還活著,在臺灣,是個國民黨老兵。
說是當(dāng)年和幾個孩子一起流浪的時候,被國民黨部隊收留,讓他們背子彈箱,管飯,后來戰(zhàn)事吃緊,給他們每人一桿長槍,三發(fā)子彈,他成了國民黨一個小兵。抗戰(zhàn)勝利后,跟著部隊撤退轉(zhuǎn)進,之后去了臺灣。
1986年,臺灣新興了一股政治勢力,叫民進黨。臺灣的國民黨老兵,模仿民進黨群眾上街游行,抗議示威,并得到民進黨的指導(dǎo),采取媒體喊話、議會陳情等等,拉開了老兵返鄉(xiāng)運動,給當(dāng)局造成壓力,形成了一場政治風(fēng)暴。1987年10月,蔣經(jīng)國在病榻上簽署允許榮民弟兄回大陸探親令,結(jié)束了兩岸近四十年不相往來的歷史。
李大爺他哥的來信,給李大爺一家?guī)硐M寂沃琰c兒回來,要是能給解決點兒困難就好了。那種指望,很像是初中時學(xué)過的莫泊桑那篇《我的叔叔于勒》。
那陣子,改革開放沒多久,很多方面還不如臺灣。一說是臺灣來的,很多人就以為是有錢人。改革開放之前,都害怕有海外關(guān)系,那叫里通外國,后來有些年,是巴不得有海外關(guān)系。
他哥就是一個普通退伍老兵,在臺灣一直干苦力工作,修路、蓋房等等,一直沒結(jié)婚,靠退休金生活。
他回來探親的時候,給了李大爺一千塊錢,算是給弟弟一家表達點兒意思,不像有的從臺灣回來的老板,那么有錢那么慷慨。
李大爺一家,放棄北京,搬回老家,就是為了讓孩子考中專或技校,學(xué)個謀生技能,但小新還是沒考上,在家閑待了一陣兒,后來,家里送他去一個地兒學(xué)修摩托車,學(xué)費一千元,挺遠的,還要花錢住宿,這在當(dāng)時是一筆很高昂的學(xué)費,尤其他家又那么困難,為兒子的生計,只能豁出去了。學(xué)了一年,沒學(xué)會,又回來了,白瞎了一千塊錢,他居然還輕輕松松的說主要是為了體驗游學(xué)才去的。我爸聽說了以后,給氣的,說:他就不可憐可憐他父母。
后來他就在家閑待著,吃他爸的退休金。
小靜初中畢業(yè)后,沒上學(xué),在家干家務(wù),十九歲就定親了,嫁給一個卡車司機。
大四那年寒假,我去看過他,她已生了仨孩子,懷里抱著一個,地上站著倆,都拖著大鼻涕。
李大爺家,只有小女兒小紅考上了當(dāng)?shù)氐募夹!?br />
幾年后,李大爺來了趟北京,中午在我家吃飯,他還是樂呵呵的,掉了好幾顆牙,說起老伴兒,總是瞎子瞎子的。他說兒子娶媳婦了,兒媳婦也沒工作,和兒子一塊兒吃他的退休金,倆人整天打游戲機。有一次,李大爺不在家,兒媳婦買了水果,直接端進自己屋,和兒子倆人關(guān)上門,生怕瞎子聽見,連嘴都不敢吧唧,悄悄吃了。瞎子在外屋炕上坐著,聽見了,心里不好受。
后來,他又來電話,說家里安電話了,告訴我爸號碼,還說,瞎子去世了,是腦溢血。